北城几十年前有两座钢厂,在全国以钢铁闻名,但钢厂现在只剩下一座,另一座则沦为废墟,断壁残垣的厂房冬天被灰黑色的积雪掩盖,夏天则被爬山虎包裹,巨大的塔吊和横七竖八贯穿厂区的铁轨先是锈蚀,接着被蚕食般拆除投入熔炉。同时被抛弃的还有几千名工人,他们早晚不再喧闹着摇着自行车铃穿过那扇令他们骄傲的铁门,而是开始匍匐着在城市的沟缝中寻找一条谋生的新路径。他们的身姿越来越低,响亮的笑声也被沉默取代,生存这件事耗费了他们极大的精力。
黎明前天空零星飘了一阵雪。
关军早早就起了床,他赶在下午四点前送完了一车液化气罐。五点半,他在铁东小学门前的人流中发现了女儿纤细的身影。上一次见到女儿时,夏天还没有结束。他觉得女儿似乎比三个月前长高了一点,也更瘦了一些。他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这时他发现女儿的眼睛略微有些红肿,有哭过的痕迹。
他有点急,问女儿是否有人欺负她。女儿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双干净但破旧的红色小皮鞋的鞋尖看,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妈妈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这两天根本没有人管她,她一共只有一元钱,因此只吃了一个烧饼,现在她很饿。听了女儿的话,关军鼻腔里一阵发酸,一股怒火在身体里升腾起来,他很想对着什么狠狠挥出拳头,即便手骨折断。
他看着女儿把一碗牛肉面吃得精光,小小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这才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儿说,前天晚上,继父又出去打牌,可能是输了钱,回来就打妈妈,妈妈的头都被打破了,还被推出门外。外面很冷,她听到妈妈在楼道里哭,她就在门里哭,哀求继父开门放妈妈进来,但继父根本不理会,还说她不闭嘴就把她也扔出去。后来门外安静了,妈妈不见了。这两天妈妈都没有回来。
她说,继父几乎每天泡在麻将馆里,妈妈的钱都被他拿走了,不高兴时就会打她。说到这里,女孩哭起来,她哭着对关军说,如果可以选,她宁愿让他打妈妈,因为他打得不那么重,妈妈不会那么疼。关军静静地听着,感到脸上的肌肉一阵阵发僵,他连抽了三根烟,却丝毫没有抽出味道。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颖的电话,能接通,但是无人接听,连续打了四次,都是如此。
他不禁有些担心,任何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他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过激的举动。他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年轻时总是笑吟吟的姑娘,是他用了八年的时间,让她成为了一个可能会去自杀的女人。想到这些,他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
八年前,在熔炉旁挥铲的关军还不到二十六岁,肌肉结实,他有一些工厂里的朋友,他喜欢和他们喝酒。他话不多,通常都是听别人说,别人笑的时候他也会应景地笑一下,如果朋友中有人需要他帮忙打架,他也乐于前往。那时他刚刚结婚,妻子颖说不上漂亮,但也不能说丑,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喜欢笑吟吟看着他,即便吵架的时候声音也不尖利,他们互相都很满意,虽然没有告诉过对方。
但在他三十岁的时候,钢厂的大门关闭,荒草开始在厂区蔓延,也开始在他的人生蔓延。离办厂后,他尝试了一些不成功的事业,和朋友合股跑长途运输,从南方往北方运输海蜇和皮鞋,在一场翻车事故后险些死掉,也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康复后他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一意孤行想要通过鹿茸生意翻本,结果被骗得精光,就在那时,他感觉身体里一些坚硬炽热的东西像玻璃一样粉碎了。
他三十二岁那年,女儿妞妞四岁,这个刚刚对这个世界有模糊认识的小女孩看到的是一个酗酒如命的父亲,那年冬天,他第一次动手打了颖,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每次他都会后悔,但又不愿意让她看出这种后悔,他故意表现得强硬与蛮不讲理。他心里很清楚,驱使他这样做的并不是酒精,酒精只是一种掩饰而已。颖以沉默来面对一切,那些笑吟吟看着他的日子,似乎已经遥远得掉出了记忆的边缘。
他三十四岁时,颖带着妞妞离开了他,他还记得那天,他躺在床上,听着颖收拾东西的声响,他的心想让他做点什么,但被酒精麻木的大脑却不愿动弹,他十分清楚,阻止他留住颖依旧不是酒精,而是羞耻,他还有什么资格强留她守在一堆无望的垃圾身边呢?
颖离开半年后,他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从那天起,他戒了酒。一个过去的邻居帮他找了一份送煤气罐的工作,他开始每天驾驶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拉着液化气罐穿梭在城市边缘。到处都在拆迁,城市仿佛同时经历着死与生,一些搬空的旧楼形单影只地站立在路边,他觉得自己同那些千疮百孔的楼房有某种相似的地方。
关军把女儿送到母亲那里,开车去了几户颖可能会去的人家,但一无所获。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找遍了铁路边的树林,北城公园,以及城南的水库,同样没有任何颖的踪迹。此时天已经黑透,关军放弃了寻找,把车停在一个没有任何灯光的路口,他拿出电话,第八次拨打了颖的号码,没想到这次居然打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