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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在黄沙河边,毛草自作主张把自己许配给了薛翰臣。这门婚事薛翰臣本人并不知情,毛草也从没想过要让他知道,她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恐怕永远都不会成为人家的新娘,两个人身份相差悬殊,翰臣是薛家二少爷,毛草是薛家的使唤丫头,每天给老爷太太端茶递水,点烟捶腿,傍黑铺被窝,天亮倒尿盆,她怎么能成二少爷的新娘呢?
十年前,大薛庄财主薛文才薛老爷刚过完不惑之年生日就犯起了糊涂,偷偷在邻村冯家集找了一个相好的,隔三差五就寻个借口往外边跑,有一天事情败露,被老婆和两个小舅子堵在了马寡妇的被窝里。薛老爷用一斗黄豆把毛草买进门,送给老婆当礼物赔罪。那时候毛草还是个看不出模样的毛丫头,鼻子底下拖着一挂大鼻涕,脸蛋儿生着冻疮,一边一块圆形的红印子。一双丹凤眼却看出了些端倪,一发急两条小眉毛就吊到额角上,嗓门儿脆亮骂:“×你老丈母娘的。”二少爷薛翰臣当时也只有六岁,刚在本村冯秀才的私塾开蒙读书,带着一只豁牙子,每天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谁也想不到日后会有这样一段姻缘。这件事仔细追究起来和一个名叫郭大强的人有关,如果不是他眼珠一转冒了一摊坏水,毛草也不太可能一厢情愿把自己许给薛翰臣。郭大强和薛翰臣同岁,是薛老爷家长工郭满仓的儿子。郭满仓是村里出名的蔫人,扎一锥子不冒血,三扁担压不出个瘪屁来,混了半辈子还是地无一垅房无一间,白天给薛家干活,晚上就睡在薛家的马棚里。郭满仓的儿子却不是个老实客,调皮捣蛋讨人嫌,阎王爷碰上他都脑袋疼。
那天傍晚毛草从薛老爷家的两扇红漆大门里走出来时,锣鼓和唢呐声正源源不断从村南薛家祠堂的方向传过来。薛家新祠堂落成,满堂红戏班下午进了村,要连着唱三天三夜大戏,大薛庄村民早扳手指头盼着这一天,满堂红的桂月娥有一条出名的亮嗓子,据说她站在白城的门楼上一开口,百里外云雾山的鸟就会惊得飞起来,大家都想见识一下她的风采。
毛草对桂月娥却没有那么大兴趣,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过去。从去年冬天起,毛草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莫明其妙的变化,先是平坦的胸脯膨胀起来,渐渐隆起了两块遥相对应的高地,使得衣服不能服服帖帖穿在身上。随后,大腿和小腹间的三角地带又钻出了一茬难看的毛发。紧接着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自己的身体里流出了血。随着身体上的变化,她心里也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说害怕吧又不全是害怕,害怕里还有那么点期待;说兴奋吧也不全是兴奋,兴奋里还掺杂着某种恐慌;说紧张吧也不全是紧张,紧张里还裹着一丝欣喜。就是这股五味杂陈的滋味,把毛草折磨得坐立不安六神无主,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她疯得没边儿,上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男孩子玩的那些把戏,她啥事都不打怵。三米高的土墙,她眼也不眨就敢往下跳,三五尺长的乌梢蛇,她拽住尾巴就敢提起来,在空中甩得呼呼响。如今毛草变得小心起来,走路不敢迈大步,做活不敢下大力气,生怕一不留神走漏了身体的秘密。她躲进自己住的下屋里,偷偷洗净裤子上的血迹,用一块白布使劲把胸脯勒回去,每次出门前都要对着一面老铜镜左照右照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迈出门槛儿。到了三伏天,毛草也不敢换上薄衣裳,身上还捂着一件蓝色家染的粗布褂子。
今天因为要准备供品,厨房里的吴嫂照应不过来,薛老爷就吩咐毛草去帮忙。吴嫂是个苏州婆姨,浑身上下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干起活来手脚快得像一阵风,据说从前给白城某位大官烧过菜,颇有些来历。大概因此就好摆些架子,平常不大喜欢往下人堆里凑,手上闲下来时就抱着肩膀站在厨房门口,斜着眼睛看院子里的猪鸡猫狗。毛草一进厨房被就吴嫂支使得团团转,跑得一双脚飞起来打到了后脑勺。毛草穿着长衣服,厨房里又热得像蒸笼,进去不大会儿,汗就像虫子似的从毛孔里爬出来,湿透了衣服和裤子。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脊梁沟儿流下来,一路翻过毛草的屁股蛋儿和大腿内侧,一直灌进鞋窠里。所有的供品都准备停当时,毛草身上已经像涂了层糨糊箍得紧绷绷的,让她总想伸手挠,可手伸进去就会摸到一把黏糊糊的热汗,指甲就像陷进烂泥的犁划拉不开趟,难闻的汗馊气一股追着一股从衣领里冒出来冲进鼻孔里,毛草就打算趁老爷太太不在家去黄沙河里洗个澡。
毛草走到门前那棵柳树下时,郭大强从树后面跳出来拦在面前,一张油黑的长脸伸到她眼皮底下,龇起两颗大板牙,扯着公鸭嗓问她出门干什么。
毛草说:“俺去挖野菜。”
郭大强说:“你撒谎,不拿筐不拿刀,你咋挖野菜?”
毛草眉毛吊到额角上说:“咋挖是俺的事,用得着你来管?”
毛草绕过去往前走,郭大强又拦住她说:“要不要哥陪着你?眼瞅天黑了,别再让狼把你叼去。”
毛草推开郭大强说:“让狼叼去也用不着你管,咸(闲)吃萝卜淡操心。”
郭大强就势坐在地上,砸起一团黄烟,涎着脸嘴里唉哟说:“草儿,这下子你把哥弄残疾了,下半辈子你得养着俺。”
毛草绕到他身后,一脚蹬在他后背上说:“你死不死,看是谁儿子。”
毛草心里并不讨厌郭大强,郭大强和薛翰臣都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过去他们三个常常在一起玩耍。薛翰臣虽是财主家少爷,但身体生得弱性子也绵软,碰上村里那些顽童找碴儿生事,每次站在最前面的都是郭大强。郭大强鬼点子多,即便要打架也从不像别人那样横眉立目拳头攥得格格响,他总是嬉皮笑脸凑过去和人家搭话,似乎是多日不见的老朋友,瞅冷不见一拳头捣在对方心窝里。薛翰臣学了四书五经说他这么做不够君子,郭大强嘿嘿一笑说:“老子要是当君子,现在就会在他们跨下当马骑,连你们两个也跑不了。”
毛草走完村中的主街踏上村南的一座石头桥,这桥有些年头了,据说是薛家祖上出资修建的,桥头竖的一块石碑上刻着“善人桥”三个字。下了桥,毛草走了一段大道后向东转弯,穿过两片玉米地间的大车道上了河堤。
太阳已经落到远处的云雾山顶,阳光像水一样从西天边漫过来,淹没大片庄稼地,把毛草眼前的河水染成金黄色。毛草沿着河堤向前走,后背热烘烘的好像背了一盆火,边走边解开蓝布褂子的纽扣儿。一缕风迎面吹过来,顿时一阵惬意的清凉。走到一处隐蔽的河湾时,毛草停下脚步,鼓乐声越来越小,这里离村子已经有一段距离,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再到河边来了,更何况还有桂月娥吸引人们注意。
毛草没有想到,郭大强一直蹑手蹑脚跟在她后面,看到她解开了衣服扣,才捂住嘴笑着往村里跑,他已经明白毛草是要下河洗澡,他琢磨着该怎么拿她寻开心。
2
薛翰臣是提前从祠堂里出来的。
他从小就是个好静不好动的人,祭祖的仪式进行到一半,他就悄悄和父亲提出要回去读书。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是去找郭大强和毛草玩。薛老爷的名字虽然叫文才,但却没读过什么书,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半筐,因此,对书和读书人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翰臣就常常打着读书的幌子提出一些要求。
祭祖是一件大事,即便是去读书,薛老爷也不太想让儿子先走,看一眼儿子,就打算摇头拒绝。薛翰臣害怕父亲不答应,赶忙又捂住嘴轻轻咳了几声。他从小身子骨就弱,每年一到春天就会犯咳嗽病,每次一咳就闹得死去活来,把薛家上下折腾得鸡犬不宁。如今虽然已经是夏天,但祠堂里空气污浊,说不定会把病秧勾引起来长成大病。薛老爷这么一想,就把摇了一半的脑袋点了点。
薛翰臣从祠堂里退出来,在路边树上折了一段柳枝,挥舞着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到路边的水沟里。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他的身材显得有些单薄,举手投足也少些年轻人的活力。薛翰臣走到村中碾坊前面时,郭大强大喊一声从房后跳出来,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薛翰臣猛然收住脚,看见来人是郭大强,就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强,你躲在房子后面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在外人面前他们是长工和东家,但私下却是要好的伙伴,两个人互相拍打几下,搂住对方的肩膀向前走。翰臣说:“今天难得空闲,咱去找毛草玩。”
郭大强就是这时候冒出坏水想到那个鬼主意的,他突然停下脚步啪地一拍脑门说:“翰臣,你不说俺还差点儿忘了,刚才毛草让俺给你带个话,让你赶紧到河边去一趟,她有件急事要对你讲。”
薛翰臣是个实在人,平时虽然不止一次被郭大强骗过,但却没有学会长记性,听了郭大强的话,撒腿就往村外跑。
毛草选中的河湾藏在一丛茂密的柳树毛子里,黄沙河流到此处突然浪起来,扭出一段“S”形的水蛇腰,一块白沙铺成的浅滩像条肚皮朝上的大鱼躺在柳荫下,沙滩上生着一丛蒲草,几只通红的蒲棒笔直地伸向天空。毛草把褂子脱下来披在两只蒲棒上,仔细在周围找一遍,没发现人影子,这才把手伸向胸前,一层一层把白布解开。汗湿的白布已经干了,落下一片细碎的盐花,毛草把它搭在三棱形的蒲草上。毛草下意识地低下头,发现胸脯比前一阵又大了些,两只粉红色的乳头也突出来,看起来就像在胸前扣了两个加了红枣的黏豆包。
毛草走下浅滩,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河水从四周包围过来,一阵惬意的温凉。她憋住一口气,让身子矮下去,把自己整个埋进河水里。外面的世界霎时与她隔绝开来。就在去年夏天她还敢和大强、翰臣下黄沙河洗澡,在水里扎猛子,嬉笑着打水仗,但现在却再不可能了。毛草抱住膝盖坐在细细的黄沙上,仰起头透过河水向上看,她看见火红的晚霞在水面荡漾,天空裂成一道道波纹。
薛翰臣分开柳条在河岸上露出脑袋时,毛草已经洗完澡正从河水里走出来。她想,马上天就该暗了,即使不缠东西也不大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就把那块白布浸在水里洗。就在毛草弯腰搓洗时,她突然听见岸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草儿”。
后来,毛草曾经不止一次回想起当时在黄沙河边发生的那一幕,每次她都会脸红心跳地拧自己的大腿,骂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当时,她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迅速转过身去背对河岸抱住膀子蹲下去,那样,薛翰臣充其量也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但那时她却没有这样做,反而站直了身子,手里提着那块白布答应了一声:“哎!”
薛翰臣没有料到会在河边看到这一幕,隔着柳树丛听到水声时,他还一心以为毛草是在河里洗衣服呢。毛草雪白的胴体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像毛草一样一下傻掉了,忘记了先生教的“非礼勿视”,双眼直愣愣地落在毛草胸脯上,嘴上结巴着问:“你找我,有,有事?”
毛草这时终于清醒过来,喉咙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背过去蹲下了身子。薛翰臣在毛草的尖叫声中又愣了几秒钟,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惊慌失措地把脑袋收回去拔腿而逃。他一口气跑进村子,跑过村中的黄土路,在家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躲过那个人想往院子里面跑,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胳膊。
翰臣看见拉住他的是郭大强,就带着哭腔说:“大强,不好了,我做下错事了。”
郭大强一直在笑,从薛翰臣转身向河边跑去他就开始笑,到此时他的笑已经达到了汹涌澎湃的程度。他完全能想象到翰臣在河边看见了什么,他暗自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干过的最得意的一件事。郭大强笑得直不起腰,鼻涕眼泪一大把,扶着一棵柳树蹲在地上,巴掌不停地在树身上拍打着,拿腔拿调地重复着翰臣的话:“大强,不好了,我做下错事了。”
薛翰臣突然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问:“大强,你是不是故意骗我去河边?”
郭大强笑得索性坐到地上拍手打掌地学:“大强,你是不是故意骗我去河边?”
一向性子绵软的薛翰臣急红了眼,一脚踢在郭大强屁股上,手指着郭大强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重复一个“你”字。郭大强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头,站起身搂住翰臣的肩膀说:“闹个笑话嘛,你咋还真急眼了?”
翰臣把脸转过去不理他,此后一连几天没有和郭大强说话。
这个时候,在黄沙河边毛草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柳树下发呆。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西边的天空上只剩下一片锈红色的火烧云,天色也暗下去,身边的草丛里传出各种昆虫的鸣叫声。
毛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说该怎么办呢?从今往后,恐怕再没脸见二少爷了。”
毛草在心里应答:“别说是和人家见面了,俺看你连活着的脸都没有了,不如一头跳进河里,一死百了,眼不见心不烦。”
毛草这么说着,但脚下却始终没有动,依旧坐在河岸边。
她就在心里催自己:“有脸你就赶快死呀,给自己一个痛快的,干吗磨磨蹭蹭不动窝?要不然你就找把刀,把那个看过你身体的男人杀掉。”
毛草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动,心里就蹿起一股火,狠狠拧一把大腿骂:“不要脸的小贱人,俺看你根本就没打算跳河寻死,也没想过要杀那个看了你的男人。”
毛草疼得直咧嘴,但她终于发现自己骂得对,她确实没想过要死,而且她心里也丝毫不恨薛翰臣。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你杀不了自己也杀不了别人,俺看只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嫁给人家当老婆。这样一来,他是第一个看过你身体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从这天起,毛草就把自己许配给了少爷薛翰臣。
3
从表面上看毛草还是从前的毛草,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干什么活还干什么活,见到翰臣时,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喊二少爷,但在毛草心里她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薛翰臣的媳妇。早晨翰臣出门去学堂,毛草会在心里叮嘱:“好生读书别贪玩。”白天手上正干着活,毛草也会在心里想象翰臣是在吟诗作对还是读经诵史;每天到了傍晚,毛草就盼着翰臣从学堂回来,抻长脖子不知要向院门口看多少回。天热时,她想象自己站在翰臣身后给他摇扇子;天冷时,她又在心里叨念他别忘加衣服;奇怪的是,看不到翰臣时,毛草觉得肚子里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看到翰臣时,她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时间长了,毛草肚子里的话就越攒越多,让她像吃撑了似的胀得难受。后来毛草再忍不住,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在地里挖野菜时,她就对菜说。
毛草说:“菜呀,你们看不出来吧,俺已经不是原来的毛草了,俺许了人家,男人的名字叫薛翰臣。他是老爷家的二少爷,人品好,有才学,对俺也挺好的。俺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小时候玩过家家,总是他当新郎俺当新娘,现在总算凑成了一对。”
在圈门口喂猪时,她就对猪说。
毛草说:“猪哇,他如今学问又大了,大前天上午,冯老秀才拄着拐杖进了门,让老爷另请高明,说你这儿子我是教不了了。老爷以为儿子不听话惹先生生气呢,扯过翰臣就要打,冯老秀才拦住说,不怪孩子怪自己才疏学浅,能教的都已经教完了,不想再误人子弟。第二天他就进了隆兴镇的学堂,每天早出晚归来回走二十里路,也不知道他的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站在黄沙河边时,毛草就对河水说。
毛草说:“河呀河,是你让俺和他定下终身的,你也算是俺的媒人吧,他现在书读得更大了,隆兴镇的学堂教不了,他就进了白城的预科班,听他们说往后还可能读到国外去呢!你帮俺想一想,他要是真去读外国书,会不会就把俺忘在脑后了?”
不管毛草说什么,地里的野菜圈里的猪黄沙河的流水都不答话,虽然她把话说出去了,但肚子里还是觉得憋得慌。有一天下午,毛草在村南的沟边打猪草,远远地看见郭大强正在一面山坡上放牛,就把竹篮子挎在臂弯里走过去。
郭大强放牛也不消停,毛草走过来时他正对着一头花牛拿大顶,脑袋冲下腿朝上冲着牛吐唾沫,见毛草过来他把双脚垂到屁股上,从裤裆上探出头冲她做鬼脸。
毛草把篮子放下,背对着郭大强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大强,俺想和你说几句话。”
郭大强说:“草儿,有啥话你就说吧!”
毛草扭头瞄他一眼说:“你别拿大顶了,好好待着俺再和你说。”
郭大强说:“草儿,拿大顶俺耳朵也好使着呢,有啥话你只管说。”
毛草说:“大强,俺有了心上人。”
郭大强说:“草儿,你不说俺也知道,你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俺郭大强。”
毛草说:“呸,俺才看不上你这样的二流子,告诉你听好了,俺的心上人是二少爷。”
郭大强拿不住大顶了,啪的一声把自己拍在地上。他万没想到毛草喜欢的人是薛翰臣,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心里悄悄喜欢毛草,只是始终没有向她表达,反而每次见面就拿她开玩笑,他暗自认为毛草也同样喜欢自己,他觉得这事不用急,他们俩身份地位都般配,早晚都会凑成一对。郭大强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屁股也摔得生疼,龇牙咧嘴爬起来。
毛草见郭大强直愣愣地不开口,抬手推他一把说:“你倒是说话呀,咋傻乎乎的像个木头人?”
郭大强咽口唾沫说:“要让俺说你还是趁早拉倒吧,你和他是关公战秦琼,根本不搭界。”
毛草没想到郭大强会对她泼冷水,一肚子话想说说不出都被堵在了喉咙口,她心里就有些发急,一双丹凤眼立起来盯着郭大强说:“那你说俺和谁搭界?”
郭大强说:“俺瞅着咱们俩就挺搭界,一个使唤丫头,一个长工儿子,刚好门当户对。”
毛草说:“郭大强,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家找你来说正经话,你偏不正经听。”
郭大强看毛草脸涨得通红,两道眉毛已经吊到了额角上,知道她是真生了自己的气,赶忙赔不是。毛草这才转怒为喜,把积攒在心里好多天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但她没有说发生在黄沙河边的那一幕,那样的事情实在让她无法说出口。毛草告诉郭大强,不管薛翰臣走到哪里,她的心都会始终跟着他。他去隆兴镇学堂,她的心就跟着到学堂;他去白城预科班,她的心就跟着到白城;有朝一日他去了外国,她的心也会跟着去外国。
郭大强悄悄拿起一块尖石头,扎自己的手心,手上不觉得疼,心却疼得难受。他知道毛草是个急性子,如今心里实在盛不下这些话了,才会来找自己说,她的话他不能不听,又不能光听不回应。郭大强又使劲扎一下,发觉手心里流出了黏糊糊的血,他攥起拳头把血紧紧握在手心里,开口说:“草儿,这事儿你想啥时候和翰臣说?”
毛草看一眼郭大强说:“这事儿咋好对他开口说。”
郭大强发觉血已经从手指缝里流出来,赶忙把那只手藏在大腿底下说:“你一天不说他就一天不知道,你一辈子不说他就一辈子不知道,真那样你的日子可咋过?俺劝你还是尽早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你要是磨不开面子,就由俺去替你说。”
毛草说:“大强,这事儿你别跟着瞎掺和,告诉你句实话吧,俺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这事告诉他,俺又没指望要和他当真夫妻。这些日子俺早想明白了,夫妻和夫妻不一样,天天在一起过日子的是柴米油盐夫妻;一年到头只有七夕那天见一面的,那是牛郎和织女;俺和二少爷是心里面的夫妻,只要俺心里有就行了,用不着让他知道。这些日子俺心里憋得难受,今儿个和你叨唠一下就好多了。你答应俺今天这些话不能和任何人——尤其是二少爷说,要不俺就再也不理你了。”
郭大强说:“草儿,俺答应你不和翰臣说这事,可你也得答应俺一件事。”
毛草问:“答应你什么事?”
郭大强说:“你答应俺,以后要是憋得难受一定要来找俺,你说啥俺听啥,哪里听哪里了。”
毛草看看大强点点头。在她几米外,那头花牛拱翻了竹篮子,吃光了里面的草,又把篮子当成一只鞋,穿着它向山坡下走,发出一串怪异的脚步声。
4
五十岁生日过后,薛文才薛老爷明显地有些懒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后,都要先在炕上还还阳,直到被窝里的热气彻底消失,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穿衣服。每天晚饭后,他也不再张罗着上下查点关门闭户,而是脱鞋上炕先躺上一会儿,他称之为平平胃。
在薛老爷看来,他到了懒的年纪了,他也挣下了懒的资本,他常常在心里把自己跟上辈人相比,他觉得自己至少有两条比爹强。一是聚财,他爹那一辈,他们家才刚冒富,虽说超过了村中大多数人家,但却称不上富甲一方。在他手上,房产和地产多出了一倍,大薛庄再没有谁家敢和他家相提并论;二是培养后辈人,他爹养下的儿子斗大字不识半筐,他养下的儿子已经把书读到了城里,要是他愿意还能让他把书读到国外去。
薛老爷人一懒就学会了摆谱,过去他事必躬亲,啥事吩咐别人干他总放心不下,如今他习惯了支使下人,即使看到油瓶子在眼前倒了,他也懒得伸手扶一扶。一早一晚躺在炕上时,他都会透过窗户喊毛草。毛草早知道他的习惯,听到喊声就从下屋跑进来,手脚麻利地给他架上烟枪,再点上烟灯给他烧烟泡。毛草在地上忙着,躺在炕上的薛文才就拿眼睛跟着她转。毛草弯腰他的眼睛跟着弯腰,毛草走路他的眼睛跟着走路,毛草出去了,他的眼睛被关在门里边,他就不自觉地叹口气,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薛文才真是没想到,当年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小丫头片子,一转眼就出息成大姑娘了,要模样有模样,要腰有腰,要屁股也有屁股。这么一想,他的身体里就蹿起一阵燥热。
十几年前买下毛草时的情景好像就在薛文才眼前,他记得那年冬天格外冷,放在厨房里的一口水缸冻裂了,刚下生的一头驴驹子也冻死在马棚里。黄沙河破天荒地结了冰,胆子大的人过河不走桥了,干脆从冰面上滑过去。那时候薛文才还是个勤快人,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背起筐出门去拾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些粪积攒起来开春撒到地里去,到了秋天就会长成粮食。想起自己平白无故就能拾到粮食,薛文才心里就一阵兴奋,脚下也走得格外有力气。
那天他出门时天上飘着小清雪,风也刮得疾,碎米似的雪粒子迎面抽到脸上。他远远地看见薛家祠堂的白墙时,雪和风更大了,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但薛文才并不打算返身回家,两天前他刚被堵到马寡妇的被窝里,老婆还在没完没了地逼问他的口供。给了马寡妇多少钱多少粮?一共操过马寡妇几次?每次都使出了啥花样?从心里说,薛文才并不怕老婆,他顾及的是老婆的那两个兄弟,他们脾气都很暴躁,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虽然薛文才不通文墨,但和他们打交道他总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这样一来,他就尽量避免和老婆打照面,免得再惹起旁的争端。薛文才把身上的棉袄裹紧,头上的帽子向下压一压,低着脑袋向前走。走到祠堂墙角边时,薛文才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老爷。他扭头四处找了找,没见到有人,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就打算接着往前走。这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喊老爷。薛文才再次找了找,这才发现对方是在祠堂旁边的戏台底下冲他说话。戏台下先走出一个瘦男人,随后像扯土豆秧似的出来一串人,薛文才看见男人身后跟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身后跟着三个孩子。
男人把最小的一个孩子推到薛文才面前说:“老爷,求求你发发善心吧,把这个孩子买了吧!俺一家人从山东逃难到这,已经三四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薛文才看出那是个小女孩,用虎口叉住下巴颏,把孩子的脸抬起来。孩子瘦得出奇,脸上的骨头硌疼了他的手。他正想问点啥,看看是不是哑巴,小姑娘却先开了口,她竖起小眉毛声音清脆地骂:“操你老丈母娘的,麻溜放手,你把俺捏疼了。”
薛文才放开手说:“你打算怎么卖?”
男人说:“老爷看着给,只要是粮食,随便给俺点啥都行。”
薛文才把男人和女孩带到家门口,让他们先等着,转身进了院门。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捧黄豆。薛文才把豆子倒进男人撩起的衣襟里,转身进院又拿来一捧说:“这大冬天的俺家也没啥粮食,给你两捧豆子吧!”
男人看一眼豆子说:“老爷,你行行好再给加点啥吧,这点豆子吃下去几个屁就放没了,不顶啥饿呀。这孩子虽说瘦小,但毕竟也是条生命啊!”
薛文才再次进了院,出来时把第三捧黄豆倒进男人的衣襟里说:“我也就这点存粮了,不信你就进院翻去,你要是再多找到一粒豆子,我就跟你姓。行的话豆子归你人归我,不行把豆子还我,人你带走。”
男人手上不得闲,用腿把孩子推到薛文才身边,转眼消失在风雪里。
毛草站在地上烧烟泡,整个人罩在淡青色的烟雾里。自打在心里把自己许给薛翰臣后,不知不觉间她对老爷和太太也有了一份亲近感,就好像她真的做了人家的儿媳妇。如今翰臣在白城读书难得回家,她就要替他尽一份孝道,这样一想时,毛草做事就格外尽心尽力。
薛文才把一口烟咽进肚子,让它们在五脏六腑里转一圈后,慢悠悠地吐出来说:“丫头,我抽得差不多了,用不着再烧了。你先坐下歇歇脚,老爷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毛草手上依旧忙着说:“老爷,想问啥你就问吧,俺听着呢!”
薛文才说:“你今年十七了吧?”
毛草笑笑说:“俺生日大,转过年就十八了。”
薛文才说:“一转眼就是大姑娘了。”
毛草把烧好的烟泡放在烟枪上,端起茶水递上来。薛文才喝一口水又说:“这十多年在薛家,你觉着老爷我这个人怎么样?”
毛草说:“老爷好,太太好,少爷也好。”
说到少爷时毛草脑海里闪过薛翰臣瘦削的身影,脸就不由得一红,赶忙转过身去拿抹布。炕沿上干干净净没有水也没有灰,毛草还是用力擦了一遍。
薛文才说:“丫头,老爷我帮你寻个婆家,你乐不乐意?”
毛草两道眉毛挑起来,硬邦邦地说:“俺不想离开薛家。俺要一辈子服侍老爷太太。”
薛文才说:“嗯,老爷可以帮你打算打算。”
5
薛文才过足烟瘾走进老婆的卧房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薛家一向遵照勤俭持家的古训,没有啥大事入睡前是不点灯的。屋子里漆黑一团,薛文才的老婆正坐在炕头上敲木鱼,敲三声念一句“阿弥陀佛”。自从六年前大儿子得病去世后,她就开始信佛,家里供奉了佛像,每天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念经打坐。也是从那时起,她和薛文才分了居,他们之间也再无男女之事。
薛文才用手摸着坐到炕沿上,又摸着找到炕上的烟笸箩和黄铜烟袋,摸着在烟锅里装上了烟丝,点上火自己先抽一口,然后冲老婆递过去。他老婆已经念完了经,接过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老婆抽完了一锅烟,把烟袋锅在笸箩边磕得咣咣响,倒尽里面残留的烟灰和烟末,这才慢悠悠开口说:“你来找我有事吧!”
薛文才咳嗽一声说:“也没啥大事,这阵子我一直在想我爹,这事倒是挺奇怪的,他老人家死二十年了,一想起来好像还在眼前似的。”
他老婆说:“你爹是不是和你说啥话了,让你干件什么事?”
薛文才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那倒没有,就是每次想起我爹来,我忍不住就要和他比,比来比去我觉着我处处都比我爹强,家业比他挣得大,儿子比他养得好,但也有一样不如他。”
薛文才说到这里等了等,不见老婆搭腔,就自己往下说:“我爹多子多女,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我呢,就只有两儿一女,半道上老大还殁了。我琢磨人丁兴旺这事我……”
他老婆说:“有话直说别绕圈子,你是不是想娶小老婆了?”
薛文才咽口唾沫说:“我想的是毛草,她是大姑娘了。这第一呢,能给咱添人进口,二呢也算是给她寻一个归处。”
他老婆又装了一锅烟,点上抽一口说:“行。”
薛文才没想到老婆会答应得这么痛快,生怕自己是听错了,试探着又问:“那我就去操办了?”
“去吧!”他老婆说。
薛文才站起身向外走几步,停住脚又说:“我琢磨这事你也要出马,得先和毛草那丫头知会一声,那孩子性子急,说不定还不愿意呢!”
他老婆说:“啥事还能由着她来?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她愿意咱就笑脸相迎,她要是不愿意咱就拿绳子绑来。十多年的干饭,还能让她白吃不成?今天晚了,就算了,明天我去和她说。”
薛文才说:“不急,不急,肉烂在锅里呢!”
第二天下午,薛文才老婆从正屋窗户里喊毛草,毛草正坐在下屋门槛上边摘菜边和郭大强说话,自从薛翰臣去白城读预科班后,毛草就觉得日子突然变得奇怪起来,有些日子格外漫长,有些日子又格外短暂。薛翰臣只有暑假寒假能回家,假期之外的日子就格外长,而翰臣的假期却格外短。
郭大强正在几米外的马棚里喂牲口,人看不见,手里挥动的木叉柄不时从马棚门口露出来。毛草把几棵菜放进盆子里,冲着那段若隐若现的木叉说:“大强,你说二少爷现在干啥呢,会不会也在想咱们?”
郭大强不答话,木叉在石槽上撞得咣咣响。
毛草忽然担心起来又说:“你说二少爷的预科班会不会有女同学?”
不等郭大强接话,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有也没关系呀,他要是相中哪个娶回家来,俺就好生侍候他们。”
郭大强抬脚踢在花牛屁股上骂:“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都吃一槽子了咋还跟着往前抢,别人还啥也没吃着呢!”
就在这时候,上屋传来了太太的喊声。毛草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把摘好的菜送到厨房里,走进太太的卧室。这间屋子里长年香火不断,毛草每次进去都熏得脑仁儿疼。太太手里擎着三炷香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把香插进香炉里。
毛草扶太太上了炕,帮她脱下鞋,拿过一个褥垫铺在她屁股底下,自己坐在炕沿上给太太捶腿。太太手里敲着木鱼说:“待会儿你把西头放棉花那间屋子收拾收拾,今黑天你就搬进去吧!”
毛草答应着正要出去,太太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说:“我上岁数了,侍候不动老爷了,从今天起你就帮我侍候他吧!可有一样你要记住,他也是一大把年纪了,比不起年轻小伙子,圆房后你得板着点自己,别没完没了地贪吃,要是把他身子淘空喽,两腿一蹬归了西,咱娘们儿就得喝西北风去。”
毛草开始没明白太太的意思,心里纳闷儿太太是不是念经念糊涂了,和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听到“圆房”两个字时突然一下反应过来,知道老爷是打算讨她做小,脑袋嗡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手扶住门框站稳,心里最先冒出的念头是这么做对不起二少爷薛翰臣。毛草想,她已经把自己许给少爷当媳妇了,那老爷就是自己的公公,儿媳妇和老公公搅到一块那不是乱了营?
毛草说:“俺不想跟老爷。”
太太把手里的木锤用力敲在木鱼上说:“想跟也得跟,不想跟也得跟,这事由不得你。”
毛草上来了执拗劲,眉毛竖起来,脚一跺腾起一阵土。
“俺偏不跟,你们要是硬逼俺,俺就去死。”
“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太太说,“把鸡毛掸子拿来。”
鸡毛掸子插在柜盖上的茶瓶里,下面是硬竹棍做的柄,上面露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毛草知道太太要拿它干什么,但还是走过去把鸡毛掸子递到太太手里。这么多年常被太太打,但她心里没有一次害怕过。
“你跟不跟?”鸡毛掸子斜着落在毛草左侧的肩膀和后背上,在蓝色家纺布的褂子上抽起一条浅灰的印痕,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就像是郭大强甩响的鞭子。后背上的刺痛让毛草一抖,紧接着对称的右侧又挨了一下。毛草感觉身上像捆了两道着火的绳子,火烧火燎地勒得很紧。但她咬牙挺着,一声不吭。
太太怒不可遏,鸡毛掸子失去了章法,劈头盖脸落在毛草身上。太太打着问她“跟不跟?”毛草始终一声不吭。毛草想到的是薛翰臣,她觉得,她是在为他守着自己的身子,即便是被打死她也心甘情愿。
薛文才闯进来时,太太已经气得发了疯,人站在炕上跺得炕面咚咚响,芦苇编织的炕席缝里腾起一片土坯的灰尘。太太手里的鸡毛掸子也发了疯,呼啸着不断落在毛草身上。
“跟不跟?你到底跟不跟?”太太喝问。
毛草始终一声不吭,不躲不闪,身子向前送着给太太打。
薛文才跑上去抓住老婆的手,央求她住手说:“丫头不值钱,别把你累着好歹的。”回头对毛草说:“这没你啥事了,还不快出去。”
薛文才老婆挣几下见挣不脱,这才停下手坐到炕上喘粗气:“这个不识抬举的臭丫头,可气死我了,今天我豁出去把她打死。”
薛文才装了一锅烟给老婆递上去,讨好地说:“咱不着急,来日方长啊!今天她不答应,没准明天就答应了呢,再说了新房也得布置一阵呢!”
他老婆把烟袋杆倒过来捅他的腰眼儿,“收个丫头有啥可布置的,你还真当是敲锣打鼓娶媳妇呢?让她住进正房就不错了。”
薛文才点头哈腰说:“简单收拾收拾,用不着破费啥,就是图个喜庆,热闹热闹。”
6
毛草向自己住的下屋走,迈一步就扯得身上的皮肉疼一下,回到屋里时,整个后背和肩膀都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好像烧着了一身火。毛草插上门,把外面的蓝褂子脱下来,里面贴身的内衣却脱不下来了,已经被血粘到了皮肉上,一动就疼得钻心。毛草咬牙硬挺着把内衣脱下来,感觉像扯掉了一层皮,白色的内衣上印了横七竖八的血迹。毛草光着膀子走到镜子前面,扭着脖子向镜子里看,后背上鼓起了一道道血檩子,手伸到后面摸一把,痛得直吸气。毛草投了条湿手巾正想擦一擦,郭大强在外面擂门喊她的名字。
毛草穿好衣服,跑过去把门打开。
郭大强闯进来,直眉愣眼地看着她说:“草儿,你屋里又没男人,大白天的干吗要插门?”
毛草没心思和他逗乐子,剜他一眼说:“俺让太太打了,后背受了伤。”
郭大强的长脸拉得更长,过来就扯毛草的衣服说:“伤得重不重,让哥瞅一瞅。”
毛草气得脸通红,一把推开他骂:“你规矩点,别动手动脚的。”
郭大强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说:“草儿,哥给你赔礼道歉,一着急把男女有别的事儿给忘了。你做错啥事了那个老妖婆就打你?她使的啥家什?到底重不重?”
毛草说:“她让俺给老爷当小老婆,俺不干,她就打俺,使的鸡毛掸子,也不算重,起了几道血檩子。”
郭大强一拳砸在屋地当中的柱子上,震得棚顶的灰簌簌地落下来,吐口唾沫骂:“该死的老妖婆子,要不是翰臣他娘,老子弄不出她屎来。怪不得老东西让我去买红布呢,感情是老牛想要吃嫩草。我看你得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最好进云雾山,他们抓不到你就没事了。”
毛草使劲摇头说:“俺不跑。跑了就见不到二少爷了。”
郭大强一跺脚埋怨:“都啥时候了你还想着他,再不跑你命都得丢喽!”
毛草仍然摇头:“就算丢命俺也不跑。”
郭大强急得直揪头发,叹口气说:“你可把老子急死了,倔得像头驴。”
毛草坐在炕沿上,低下头不说话。郭大强像拉磨似的绕着屋地上竖着的那根柱子转圈子,突然停下来两手一拍说:“哥有主意了,保证能救得了你。”
毛草想问问他有什么主意,郭大强已经拔腿向屋外跑了。毛草追出去时,郭大强已经到了院门口,身子一晃消失在院墙后面。毛草摇摇头想,这人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毛草不知道,郭大强从她屋子里离开后就一直在跑,他跑出村子,跑过善人桥,跑上村南的大道,像一阵风似的跑过冯家集、立岗子、隆兴镇,跑上通往县城的大道。他跑过王家屯、一面坡、霍卫营,在夜幕降临时跑过了上合县青石铺成的大街……在那个秋天的下午,从大薛庄到上合县的路两边,有好多人都看到了一个身穿土黑色粗布衣裤的汉子,他一路奔跑而来,又一路奔跑而过,随着他的奔跑,豆粒大的汗珠子从他额头上摔下来,在路边的虚土上砸出一只只浅坑。不时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好奇地打量他,大家都觉得此人中了邪,发了某种奔跑的癔症。
郭大强跑了一下午一整夜和一上午,在第二天中午跑进了白城。他找到白城预科班,见到薛翰臣后刚说了一句:“翰臣,快回去救毛草。”一口血就噗地喷出来,整个人像从马车上卸下的麻袋似的咕咚一声砸在地上,两只眼珠子向后转,翻出了白眼仁。
薛翰臣蹲下去拍郭大强的脸,喊他的名字,不见他醒过来,急得脑门上冒出热汗。薛翰臣的两个同学上前帮忙,一个把手伸到郭大强鼻子底下,试了试摇头说:“人好像不行了,一点热气没有。”
另一个家里是开医馆的,想起一个急救的方法掐人中,手上却没有轻重,一上去就下了狠手,掐得郭大强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跳起来,嗷地叫一声骂:“哪个小舅子把老子往死里弄?”
薛翰臣见他醒了抓住他肩膀摇着问:“大强,你咋到这来的,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大强揉揉眼睛,见面前站着的是薛翰臣,抬手推他一把说:“老子不是说了吗?让你赶紧回去救毛草,你咋还没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薛翰臣说:“大强,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翰臣心目中,大强干啥事都毛手毛脚的,偶尔还会弄出个恶作剧,尤其是在黄沙河边看到洗澡的毛草后,翰臣对他更是不敢轻易相信,一不留神就许落到他挖好的坑里边了。
郭大强却没想到这些,他心里现在就装着一件事,就是搬翰臣回去搭救毛草,从毛草的屋子里跑出去时,他就在心里想好了,老爷和太太最疼二儿子,只要翰臣从中阻拦,老爷就娶不成毛草。他扯住薛翰臣的手往校园外面跑,“咱没时间磨蹭,边跑边说。”
两个人拉拉扯扯跑到校门口的大街上,薛翰臣费了好大劲才把郭大强拉住,喘着粗气说:“大强你等一等,就算回家也得坐车走哇,难不成咱还跑回去?”
郭大强一笑,龇出两颗大板牙说:“咋不能跑回去,俺就是跑来的。”
薛翰臣边抬手招呼黄包车,边扭回头说:“大强,你又骗我,从大薛庄到白城,二百多里地呢,你咋能跑得来?”
一辆黄包车带着一阵风跑过来,在他们面前划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停下来,两个人坐进后面的车座里,吩咐车夫去火车站。郭大强跷起二郎腿,得意地晃着脑袋说:“骗你俺是你儿子,俺跑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这才跑得吐了血。”
翰臣看他一脸灰汗,土黑色的褂子上前胸和后背各有一块汗碱印,终于相信他是靠双腿跑来的。翰臣说:“毛草怎么了,为啥你让我回去救她?”
郭大强把一口唾沫从车门吐出去说:“你爸那个老东西老牛要吃嫩草,想让毛草给他当小老婆,你妈那个老妖婆也逼毛草,还把毛草打伤了,你要是不快点回去,我怕你爸他会霸王硬上弓。”
郭大强说得唾沫横飞,根本没想到薛翰臣是“老东西”和“老妖婆”的儿子,翰臣和大强从小一起长大,早习惯了他口无遮拦,也不和他计较,正想问问毛草被打得重不重,忽然发觉旁边的大强不说话了,扭头看见他脑袋靠在后座上嘴里流出了哈喇子,心里吓了一跳,以为大强又昏了过去,听到重重的鼾声才放下心来,知道他是劳累过度睡着了。
7
翰臣和大强赶到火车站时,有一趟车正要发车,他们急三火四买票上车坐到上合县。上合离大薛庄还有五十里,没有黄包车愿意跑那么远的路,翰臣就花大价钱雇了一辆汽车。他们进村时已经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正烧火做饭,村路上弥漫着一股烟火气,两个小孩手拿红薯跑过他们身边,郭大强一把拽住其中一个,抢过红薯一口咬掉半截。孩子开始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等明白过来才哇哇大哭。
郭大强把剩下的红薯塞给他骂:“龟儿子这么小气,吃你口红薯也掉猫崽儿。”又使胳膊肘儿捣身边的薛翰臣:“兄弟,你瞅这小子长得像不像我儿子?”
薛翰臣没心思搭理郭大强,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事该怎么和父亲谈,他从小读的书就告诉他“父为子纲”、“百善孝为先”,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父亲打消娶毛草的念头。郭大强见他眉头皱成一个死疙瘩,看透了他的心思,抬手抹掉嘴边沾的红薯沫,拍拍他肩膀说:“这点小事你愁个屌,到家开门见山和你爹谈,让他别娶毛草,谈不拢你就闹,闹不赢你就犯病。你爸你妈心疼你,不敢不答应。”
他们进院子时毛草正在厨房里拾掇碗筷,透过窗户看到薛翰臣,心就一下慌乱起来,就好像做贼被人逮个正着。自从毛草把自己许给翰臣后,每次见到他都会心慌意乱,她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但就是管不了自己的身体。毛草手上一抖,一把筷子哗啦掉到地上,弯腰去捡,屁股又撞翻了一只木桶,桶里的水泼了一地,湿了吴嫂的鞋。吴嫂埋怨她做事毛手毛脚,踮着脚尖儿往厨房外面躲。
毛草蹲下身子捡筷子,心里却在计算着多久没见到他了。翰臣是春节过后走的,暑假没有回,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面了。和半年前比起来,翰臣似乎长高了些,藏青色学生装里的身体也似乎壮实了一点,但看上去还是有些弱。她发现他鼻梁上多了一架眼镜,知道他眼睛是近视了,心里埋怨他不爱惜身体。紧接着毛草想到他应该是特意为自己回来的,这是不是说明他的心里也有她?脸上就一阵发热,刚刚平复的心又砰砰狂跳起来。
薛翰臣和郭大强走到院子中间那棵老杏树下,郭满仓从马棚门口探出脑袋,看一眼儿子蔫蔫地骂:“小鳖犊子,打昨天下午就不见你人影,跑哪逍遥去了?”
郭大强龇出两颗大板牙,抬手抹一把脸嬉笑着问:“爹,你骂俺是啥?”
郭满仓说:“骂你是鳖犊子,还冤枉了你不成?”
郭大强说:“俺倒没啥冤枉,冤枉的是你,俺是鳖犊子,你就成老鳖了。”
郭满仓翻眼睛看看儿子,好一会儿不说话,慢吞吞地把一只鞋脱下来,突然就冲着郭大强扔过来。郭大强身子一闪,抬手把鞋抓住,顺手扔回去,正砸在郭满仓脑袋上。
薛翰臣走进房门时,薛文才正兴高采烈地布置新房,嘴里哼着桂月娥的《打猪草》,蹬着梯子把一块红绸布往门上挂。想到自己五十三岁还能当新郎,薛老爷就兴奋得要蹦高。在他眼里,毛草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就像一粒熟透了的红樱桃,虽说性子烈了点,但烈马骑上去才来劲呢!只要好好哄一哄,让她把端着的架子放下来,事情就成了。
他正这么想着,薛翰臣在下面喊了一声爹。
薛文才没想到儿子会突然回来,半句戏词噎在喉咙里,人也愣在梯子上。
翰臣按大强的法子开门见山地说:“爹,我听说你想娶毛草,这事是不是真的?”
薛文才说是真的。翰臣说:“爹呀,这事您不能这么做,毛草才十七,您都五十三了,差了三十六岁,咋能往一起凑呢?”
翰臣说:“再说了,毛草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一直拿她当妹子待,我是您儿子,她是我妹子,这么一论她就是您女儿了,当爹的咋能娶女儿呢?”
薛文才这时候明白过味来,儿子是回来坏他好事的,把红绸布搭在梯子横牚上咳嗽一声说:“话不能这么说,先说毛草不是你亲妹妹,爹娶的就不是自己女儿。二个,孔圣人出生时,他妈十八岁,他爹七十岁,俩人相差不是更大?再则说,我娶毛草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咱薛家人丁兴旺添人进口,否则进祠堂那天我这老脸无光愧对祖宗。”
翰臣说:“您也得看毛草愿不愿意,人家要是不愿意,您就是抢男霸女,仗势欺人。”
薛文才瞪起眼睛说:“这事你妈同意就行了,我把毛草从小养到大,还不能替她做主?”
翰臣见说不动他爹,就干脆来了第二步,板起脸来说:“反正这事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这么做。”
薛文才说:“你是老子我是老子?老子做事还要你这个儿子同意?”
话音刚落,翰臣已经咳嗽上了。薛翰臣原本只是装咳,咳了几下后嗓子里刺痒难捺,真的引发了旧疾,没完没了地咳嗽起来。他母亲听到声音过来时,翰臣已经咳得满脸通红,捂着胸口弯腰蹲在地上,鼻梁上的眼镜也滑落下来。薛文才一着急,忘了自己还在梯子上,脚下一绊,险些摔个倒栽葱。两口子把儿子扶起来,揉前胸拍后背折腾好一气,翰臣才渐渐平复了些。
薛文才问他感觉怎么样。
翰臣反问:“爹,您还娶不娶毛草?”
薛文才搓着手围着儿子转圈子说:“你先告诉爹你好没好?”
翰臣咳得又加了紧,额头上滚下一溜汗珠子,鼻涕眼泪流出来,他抹着眼泪说:“爹,您要答应我不娶毛草。”
薛文才不想答应,按他原本的想法今晚就与毛草合房,到嘴的肥肉他不愿吐出来。他老婆发了火,扭过头去骂:“不要脸的老色鬼,你咋还不答应?是你的鸡巴要紧,还是儿子的小命要紧?”又拍着翰臣的后背说:“孩子,你放心,这事妈说了算,妈不让他娶他就不敢娶。”
薛文才琢磨,白城预科班半年后结业,翰臣一直张罗去外国读书呢,就由了他的意花俩钱把他送走算了,到时候再娶毛草不迟。这么一想,薛文才就点头应承下来,翰臣这才把咳嗽止住。
8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美国“公主”号邮轮鸣响汽笛从白城永定门码头启航,此时毛草正在大薛庄的黄沙河边洗衣服。从早晨起毛草就端着一盆衣服守在了河边,她手上忙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十几米外的那座石板桥。盆里的衣服一件没有洗好,善人桥上来往的每个人却都被她看在了眼里。
翰臣是头天中午离开的大薛庄。薛文才父子在前面走,郭大强担着行李跟在后面。毛草随着太太一直送到了石桥边,太太停下脚步,毛草也只得停下来。她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是咽下了一块泥巴。她知道翰臣第二天就要上船去外国,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她想叮嘱他到了外国小心身体,看书不要熬夜,遇到危难招灾的事时别想不开……她还想对他说让他勤写信回家,衣服鞋子不够穿时就来信说一声。但她听大强说,翰臣要去的地方与大薛庄离成千上万里,中间还隔着好大一片水,她不知道自己做好的东西能不能送到翰臣手里。她也想对翰臣说自己会给他写信,但她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只会写五个字。两个字是她的名字“毛草”,那是翰臣教她学会的,还有三个字是薛翰臣的名字,那是她从翰臣用过的一张纸上找到后悄悄练会的。这些话想说说不出口,都沉甸甸地压在毛草心上。翰臣在桥头回过头来时,毛草的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和自己告别,还是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翰臣和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叮嘱母亲保重身体,不要过分惦记,还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用不着她再操心。最后他说:“妈,您回去吧,不要再送了。”毛草的心已经掉进了冰窟窿,她以为翰臣不会再理睬自己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把目光投在她脸上,毛草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露出了两排好看的牙齿,然后她听见翰臣喊了自己的名字说出“再见”两个字。虽然这两个字毛草还是第一次听到,但她能猜出那是翰臣在和自己作别。她当时也想学着说出这两个字,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别人时她都能天不怕地不怕,唯独面对翰臣时总是心慌意乱。
过了大半天又一整夜,毛草没说出口的“再见”两个字还堵在喉咙口,来到黄沙河边,她就对着河水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河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哗啦一声响,涌起好大一个漩涡,毛草就把它当成是翰臣的回答。毛草知道老爷和大强送过翰臣后就会返回村,她一直守在河边就是想问问大强,翰臣坐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船,禁不禁得住几千里的漂泊,会不会半道上被风浪打翻?
毛草一直在河边守到下午,才看到大道上远远走来了老爷和大强的身影,急忙把衣服装进盆里,转身向家里跑。毛草躲进屋子里,装作不知道有人回来,心里想着该怎么问郭大强。没等她开口,郭大强就主动上门通报了消息。
郭大强咧着大嘴,两只小眼睛里直放光,用手比画着说:“那船有十几丈高,半个大薛庄大,叫唤声震得人耳朵根发麻,一开起来搅得白河的水花翻起两房子高,开得像箭打的一样快,起先俺还能看见站在船头挥手的翰臣,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毛草问:“那船一直顺着白河往前开?”
大强撇撇嘴:“白河才多宽多长?人家那船要往大洋上开,往世界上开,俺听人说,狗日的还会绕大半个地球呢!”
毛草问:“大强,你瞅那船结不结实?”
大强说:“咋不结实,人家那船是外国造的,用的都是钢板,多大的浪都打不散。”
毛草这才放下心来,想着那条船正在浪里漂,而翰臣就坐在船上面。
郭大强却突然忧心忡忡起来,叹口气说:“草儿,俺合计翰臣一走你的苦日子就来了,老东西还得逼你嫁给他。”
毛草点头说:“老家伙贼心不死,八成正等着这一天呢!”
大强龇起两颗大板牙,嬉皮笑脸说:“草儿,哥倒有个好主意,准能帮你逃过一劫。”
毛草两只丹凤眼里放出亮光问:“大强,你有啥好主意?”
郭大强说:“今晚你就给俺当媳妇,只要咱俩入了洞房,老东西就再不会惦记你了。”
大强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想她要是真能嫁给我该多好,一天的云彩就全散了。
毛草“呸”地冲他吐口唾沫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第二天傍晚,薛文才走进来时毛草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好多年来,她一直悄悄给翰臣做鞋垫,但却始终没有勇气送给他,做好的鞋垫都被她藏在一只破旧的木箱里,大薛庄的风俗,只有定亲后女子才能给男子送鞋垫。
毛草麻利地把鞋垫塞进枕头下面,站起来喊了声老爷。
薛文才背着手,绕着屋地当中的柱子转一圈,先是用手拍拍,又仰头向上看,似乎打算顺着柱子爬上去。好半天,薛文才咳嗽一声说:“丫头,屋子给你收拾好了,跟老爷回正房吧!”
郭大强说得没错,翰臣前脚刚走,薛文才后脚就开始布置新房。他手上干得欢实,心里美滋滋的,想到马上能和毛草同床共枕,身上就会蹿起一股邪火,火越烧越旺,薛文才就有点飘飘欲仙起来。理智告诉他肉烂在锅里,不急这一天两天,身体却逼着他立刻把毛草接到正房里。
毛草说:“在这住得好好的,俺不去正房。”
薛文才说:“给老爷做小有啥不好?咋也比当个使唤丫头强。”他把脑袋探过来,凑近毛草耳边小声说:“老太婆一死,你不就扶正了吗,到时候想要啥还不就有啥?”
毛草说:“不管偏的正的,俺啥都不想要。”
薛文才哼一声说:“老爷给你好脸,你可别不识抬举,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薛文才知道毛草不会轻易委身于他,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个家丁正在屋外等着,只要招呼一声就会冲进来。
毛草退后一步,两道眉毛竖起来,眼睛死盯着薛文才说:“告诉你句实话,俺到啥时候也不会给你当小老婆,你要是硬逼俺,俺就死给你看。”
薛文才喊了一声“来人”说:“老爷我也告诉你一句实话,啥事由不得你,你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
两个家丁冲过来拉毛草,毛草像发疯的母狮子咆哮一声,一头撞在一个家丁肚子上,又一巴掌甩在另一个家丁脸上,两个家丁犹豫之际,她已经向屋门口跑过去。薛文才横着迈一步拦在毛草前面,抬手抓住她脑袋后的辫子,冷笑说:“臭丫头往哪跑,小胳膊还想拧得过大腿?”
两个家丁冲过来,一左一右抓住毛草的胳膊。薛文才吩咐把毛草推进准备好的那间新房里,用麻绳捆在一根柱子上,把门在外面锁好,隔着门缝儿说:“丫头,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消停地待着,晚上老爷再来好好收拾你。”
9
两个家丁吃了毛草的亏,下手格外狠,麻绳咬进了皮肉里。毛草脊梁骨紧贴在柱子上,使劲挣扎几下,半点动弹不得。薛文才怕她喊,嘴里还给塞了一块破布。奇怪的是这个时候毛草想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二少爷薛翰臣。她想,不知道他现在是在船上呢,还是已经站到了外国的土地上?外国的风大不大,会不会吹犯他的咳嗽病?外国人长得啥样呢?外国人说啥话?外国的地里种些啥庄稼?外国有大薛庄这样的火炕吗?外国人都吃些啥?几年后他回来时能长得高一点壮一点吧?想到这里时,毛草才突然明白过味来,她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会再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了。天色暗下来,屋子里的各种摆设渐渐模糊,毛草感觉自己正慢慢被黑暗吞没。院子里不时传来猜拳行令的声音,为了庆贺娶毛草做小,薛文才特意摆了几桌酒席。毛草知道,酒席结束后薛文才就会打开门锁走进来,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而在她心里,一直都把自己当成他的儿媳妇呢!这事情想起来真荒唐。
天完全黑下来,角落里传来老鼠啃啮木箱的声音,毛草用脚跺地,声音停了下来,但隔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毛草又跺脚,声音再停,再响。毛草就不再跺脚,在老鼠的磨牙声里琢磨自己该怎么去死。最后她想到的是跳黄沙河。一呢,她和黄沙河有缘,所以才能在河边与翰臣定下终身。二呢,黄沙河直通白河,白河通向大洋,大洋连着外国,死在黄沙河里就能离翰臣更近一点。毛草这样想,眼前就一下亮堂起来,好像有一盏灯火照在前面,引导着她一直走向黄沙河边。
毛草发觉火光映红窗户时,先是愣了一下,她一心以为那就是带自己走向河边的灯火。外面传来一片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时,毛草才明白薛家失了火,看方向烧的是堆在院外的柴禾垛。柴禾是玉米秆,已经晾了一个冬天,响干响干,火苗蹿起两房子高,映红了半边天。毛草正纳闷儿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忽然听到北窗传来一阵响动,有人在拨动窗划,随后是扑通一声响,那人跳进了屋子里。来人摸到柱子旁。毛草听到他把声音压低说:“草儿,别害怕,哥来救你了。”公鸭嗓,来人是郭大强。
郭大强把毛草嘴里的布拽出来。毛草长长出口气问:“大强,你咋来了,火是你放的?”
郭大强用刀割着绳子说:“俺不来还有谁会来救你?火是俺的声东击西之计,烧柴禾垛算便宜他,要不是看在翰臣份儿上,老子把他正房点着,烧他个倾家荡产。”
毛草揉着被麻绳勒过的手腕摇头说:“大强,俺不想跑,跑了就看不到二少爷了。”
郭大强说:“你不跑才见不到他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活着,就迟早能找到他。”
毛草想想大强说得对,留下来就只有一死,如果自己死了,今后真的再不能见到翰臣了。
郭大强带着毛草从北窗翻出去,不敢走大门,顺着西墙一直往北跑。
毛草跑着问:“大强,院墙这么高,咱咋出去?”
郭大强不回答,只顾往前跑,又跑出二十几米,墙边竖着一架梯子。毛草心里想,大强看着大大咧咧,做起事来倒有板有眼。两个人顺着梯子翻过墙,贴着墙根向前跑。正跑着郭大强突然停下脚,毛草收不住一头撞进他怀里,大强就势抱住她。
毛草嗅到大强身上浓烈的汗味,挣扎着把他推开问:“大强,你想起啥事了?”
郭大强嘿嘿一笑,扯起公鸭嗓说:“草儿,俺想起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可到现在连手都没拉过,心里就有点亏得慌,正好借这个机会抱你一下。”
毛草一把拧到他脸蛋子上骂:“臭不要脸的,一点正经的没有。”
他们正闹着墙里面传来一阵喊叫声,听话音是有人发现了墙边竖着的梯子,紧接着墙头上露出火把的光亮,有人大声喊着让他们站住。大强和毛草向西转身,一头钻进茂密的玉米地里。正是盛夏,玉米已经蹿起一人高,长成了一片林。毛草和大强顺着地垄沟向前跑,人喊狗叫声紧追在他们后面。
郭大强跑着说:“狗日的追得挺紧,老子就跟他玩玩。”
郭大强说着向南转了九十度,横着地垄向前跑,追赶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他们不敢停脚,继续向前跑,又跑了几个时辰,才在两块玉米地间的大车路上停下来。
毛草弯着腰喘粗气,郭大强干脆在地上躺了个“大”字形。他看见今晚天上的星星似乎格外明亮,周围昆虫的鸣叫声也分外美妙。他有些感谢薛文才那个老东西,不是他帮忙自己就不可能把毛草带出来,黑天半夜地单独和她在一起。这么一想,大强就嘿嘿地笑出了声。
毛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刚才的一阵奔跑让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尽量把嘴张小,生怕心会蹦出来,有些担忧地问:“大强,咱这是在哪儿呢?”
郭大强说:“俺也不知道在哪儿,但一直往南跑准能跑进云雾山,进了云雾山咱就安全了。”
毛草说:“俺有点儿跑不动了,两条腿像断了一样疼。”
大强一骨碌身子爬起来,走到毛草跟前矮下去说:“跑不动哥背你,不跑咱就得等死。”
毛草在黑暗里撇撇嘴,抬脚蹬在他屁股上说:“又想占便宜,谁用你背?”抢先在前面跑进了玉米地。
10
毛草和郭大强跑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出来时进了云雾山。云雾山属于罗霄山脉,其间山高林密沟壑纵横,逶迤数百里,别说是藏两个人,即便埋伏千军万马也绰绰有余。他们慢下步子,心情也放松下来,抹一把头上的汗,这才发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又干又渴,身子乏成了一摊稀泥。昨晚在玉米地里跑了一宿,他们的脸被玉米叶子割出了一道道伤口,再一流汗,就好像撒上了一把盐。旁边就是一条小溪,他们好歹挪到跟前,洗了脸,又掬起水喝了一通,身体里又长出了力气。
郭大强直起身,向不远处一座茅草棚指了指说:“草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先去那座棚子里歇歇脚,俺去找点吃的回来,吃饱了咱再往山里走。”
毛草答应一声迈步向草棚走,头顶的树上,有两只早起的百灵鸟叫得正欢。毛草仰头向上看,却找不到鸟在什么地方,只有婉转的鸟鸣从枝叶缝隙间露下来。他们跑进的是一处山洼,两边是巍峨的山岗,中间夹着一片平地。乳白色的雾气正从山洼深处升起来,让一切都显得分外宁静祥和。她根本没有想到此处会成为战场,一场战斗正一触即发。
郭大强心情舒畅,顺着小溪向下走,随手拽下几片草叶放进嘴里嚼,清新的青草味就在舌头上弥漫开来。往后就要和毛草住在山里了,虽说她想的是薛翰臣,但时间长了石头也能焐出热乎气,不怕她不回心转意。他似乎就看见了和毛草洞房花烛夜的场景,嘿嘿乐出了声。郭大强走出了二里来路,转过山岗,又向前走出一里多路,右手边长着一块萝卜地,黄色的土地上露出一片通红的小脑袋。萝卜是好东西,又解渴又解饿,拿着也方便。郭大强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铺在地上,拨一只萝卜拧掉缨子扔进衣服里,一口气弄了六只萝卜,用衣服包好背在身上。又一脚踹翻一只萝卜,懒得弯腰,用脚趾夹着拾起来,抹一把泥土,边啃边向回走。萝卜有点辣,郭大强甩下一路响嗝响屁。
郭大强马上就要转过山岗,周围树上的鸟突然都飞了起来,撒下一片仓皇的惊叫投奔云雾山的深处。他第一个反应是附近有大的野物经过,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没发现什么异常动静,就撮起嘴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继续向前走。过了山岗就能看到那座茅草棚,他想毛草可能已经等急了,他得加快些脚步。口哨的余音还在山谷里回荡时,周围突然响起了枪声。开始枪声还稀稀落落,就像过年时孩子们边走边放的小鞭,但瞬间就密集起来,像爆豆一样连成了一片。
郭大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背着的萝卜也顺着山坡滚下去。枪声在山洼上方织成了一只响亮的网,把郭大强扣在了里面,被子弹击落的树枝树叶簌簌地从头顶上落下来。他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说,哎呀我的娘啊,这是两伙人在干仗啊,放屁拧腰让老子赶上了,看这样小命是要交待到这了。他突然就想起了毛草,枪声就响在那片山洼里,毛草应该更危险。郭大强一骨碌爬起来,心里想,老子就算把命搭上也得把毛草救出来。
枪声更加激烈,间杂着还有隆隆的炮声,空气中流动着浓烈的火药味和血腥气。郭大强一点不知道,发生在他身边的战斗就是有名的第五次反“围剿”的一场小战役,交战双方是中共苏区红军和国民党“剿共军”第十纵队汤恩伯的军队。郭大强顾不上那么多,猫着腰向那片山洼跑,谁打谁他不想管,但毛草他却必须去救。他好容易把她从薛文才手里救出来,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把小命扔在这里。郭大强心里这样想着,脚下跑得更快,那座茅草棚已经出现在他视线里。就在这时,有人从他侧后方的草丛里腾身而起,把他扑倒在地上。郭大强骂句“哪个狗日的弄老子”,拳头就挂着风声抡出去。那人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紧紧压在身底下说:“老乡,你不要命了,前面很危险。”
郭大强看见压住他的是一个黑脸膛的汉子,眉毛粗得像板刷,蒜头鼻子大嘴叉,他挣几下见挣不脱,小腿弯过去使后脚跟刨在对方后背上骂:“你把老子放开,老子死活是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狗日的管。”
黑脸汉子疼得一咧嘴,抓住郭大强的手却没有放开,教训说:“你这人咋不知好歹,我们是中央红军,是给穷人打天下的队伍,你给谁当老子?我老子早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了。”
郭大强使劲挣扎,弯起腿又刨一下说:“不管你是红军绿军,也挡不住老子去救人。”
黑脸汉子也来了脾气,捣了他一拳骂:“瞅你这熊样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去救谁?消停待在这不许动。”
郭大强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黑脸汉子掀翻,但黑汉子身高体重都占上风,依旧压在他身上。郭大强冲地上吐口唾沫骂:“俺日你娘的。”
黑汉子说:“有本事你就日,我娘也死在了日本人手上。”
后来郭大强才知道,这个黑脸汉子名叫陈建光,是红军的一名排长。
枪声响起来时,毛草已经歪在草棚的柱子上睡着了,一夜的奔跑让她实在太累了,开始只是想打个盹儿,没提防就睡了过去。毛草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变成了一只鸟,披着一身白色羽毛,展翅飞在一大片水面上。开始她不知道自己要飞向哪,飞一会才明白自己是要去外国。她看见二少爷薛翰臣正站在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等着她,鼓励她快些飞。毛草就飞得更起劲。就在离翰臣越来越近时,突然有人冲她开了枪,子弹从她的身旁划过去,她左躲右闪,一粒子弹还是击中了她的身体,毛草就一头从天上栽了下去……毛草突然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原来的毛草,枪声却真的响着,打得头顶的茅草不断落下来。透过草棚的缝隙,她看见两个人正端着枪走过来,毛草想,待下去就只能等死,草棚后面就是山林,跑出去或许还有条活路。毛草没走前面的门,在草棚后扒出一个豁口钻了出去,紧跑几步冲进了树林里。她沿着那条小溪向上跑,枪声和喊杀声响在周围。山势渐高,路越来越陡,身旁的小溪发出淙淙的流水声,脚下的山石上生满滑腻的苔藓。毛草一不留神绊到了一块石头上,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折进了溪水里。她发出一声本能的尖叫,随后就昏了过去。
毛草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只担架上,一前一后两个士兵正抬着她向前走。她的头有些疼,伸手摸到了厚厚的纱布。她努力想了想,明白自己是摔昏在溪水里后被人救了,但不知道搭救她的是什么人。另外,和她一起从大薛庄里跑出来的郭大强又在什么地方?她看见担架旁走着一个国字脸的军人,就想张嘴问一问,但嗓子哑得像塞进了鸡毛,浑身疼得像碎掉了一样,她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半个时辰后,再次醒来时毛草才搞清楚,救她的人是国民党军队连长霍东山,他的队伍打了败仗,正撤出云雾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