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尘眯着眼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烟头往贝宝贝脸上按,而是选择扣动了扳机。
因为枪装了消音器,没有划破天际的尖锐声,只有子弹撞进肉里,然后再穿出去的那种厚实感。这种感觉如此真实,贝宝贝都能听到自己脑壳破裂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它穿过她的脑袋,飞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笑了,爬到顾尘的面前,离他很近,知道能够闻到他身上不近人情的清冷气息以后,才缓缓闭上眼睛。
顾尘眨巴了下眼睛,挥了挥她的手刚刚划过的地方,那上面用血赫赫然写了三个字——我爱你。而他却很嫌恶地退开了,还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黑幕中响起,“啧啧啧,你还真是无情无义啊,这女人好歹是喜欢你的吧?就这么给杀了?”
顾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磁性,但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对于林静谣的话,他还是回答了,“这种人,觉得别人是对的就不应该杀,但她自己就活活受苦,这种人对组织,没什么意义。”
林静谣耸了耸肩,“真是太冷血了。”
无论对错,逆吾者,悉数杀之。
就像林静谣说的那样,贝宝贝喜欢顾尘,不,可能还有些差别。
贝宝贝爱顾尘,爱到深处,爱到极致,爱到疯狂的那种爱,爱到死在他手下都觉得是种荣幸,爱到她的命就只为他而存在。
情不知所起。
贝宝贝却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顾尘的,就在……她最最绝望的时候。
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把她护到身后,然后跟那些她怕的人说,“这个人,我带走了。”
她慌乱了几天几夜的心,她长途跋涉了这么多年的人生,在那一刻,找到归途。
她认为自己很脏,但幸好,她爱的那个人,手,比她更脏。
其实对于那时候的贝宝贝来说,要怎么样已经无所谓了,她活着,就因为那个人告诉她,为恨活着,远比爱要来的轻松的多。
她试着去接受他的恨,和他一起恨一个人,在她看来,也是一种幸福。
可到底……她还是善良。
曾经,她也想让自己变坏,她找一个又一个富家公子,想成为一个让自己都憎恨的败家女,可在最后那个富家公子提出上床的时候,她又拒绝了。
她拒绝了。
她还是做不到让自己成为一个玩物,她也不能让别人成为她的玩物。
她叫贝宝贝。
宝贝。
她喜欢别人一声声唤她“宝贝”的时候,这个时候,是她觉得最美好的时候。
她真的很容易幸福,作为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在院长的克扣下,每天能和其他小朋友抢到饭吃就很幸福了。
幸福就像看星星,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这样一颗星坠到你面前,当时你感叹“真美啊”。
却不曾知晓,这是它带着你极速坠落的另一个开端。
那一天,院长给她换上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新衣服,她有些蜡黄憔悴的脸蛋在新衣服的衬托下倒显得红艳些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兴奋的光芒。
她兴奋,因为她知道,这件新衣服,代表着她将会有爸爸妈妈了。
意味着,她再也不用跟别的小朋友抢饭吃了。
意味着,她不用干活就能够穿保暖的衣服,睡保暖的房间了。
意味着,将会有人能够认真对待她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能够有这样一个爸爸,有这样一个妈妈,温柔且宠溺地唤她——“宝贝,该回家了。”
——她,好像是快有一个家了。
她从房间里走出去,一路上有很多其他的小朋友,非洲难民似的,又黑又瘦,衣服还特别破烂。
只是他们的眼神,那么的单纯,豪不掩饰地透出艳羡之意。
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不同。
他安静地待在角落,神色冷清地看着这边。
这个人,贝宝贝认识,可以说,只有贝宝贝认识他。他是不久前才到这里来的,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身伤。几乎就剩下一口气在苟延残喘,贝宝贝吓了一大跳,连忙去取水给他擦脸,她在捡来的书上看到,生病的人都要保持他的体温的。
她一个孩子,那么小,不敢去院长办公室打饮用水,到深深的井边,漆黑的夜晚,只有井口这个黑洞冒着森森的寒气,好像时刻在准备把贝宝贝吞噬。她勒红了手,总算是打上来小半桶水。
就在她提着水回去的这一路长征上,摔了一跤,然后,从头再来。
他神奇地痊愈了,可是他望着她,不说一句话。直到望到她心里发毛。
“你叫什么名字?”
他裂开嘴笑了。干裂的嘴唇,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还有……眼里目空一切的苍白。
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缥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还活着啊……真好。”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第二次,是在这一天很久以后了,在……她要离开的前一个小时。
还是只有一句话,眼里却多了些什么东西。
“你还会回来。对吗?”
一样缥缈的声音,却带了丝乞求。
他很无助。
贝宝贝此时很高兴,她想让他也高兴,那时她天真的认为,只要想,就可以开心起来。
于是她说。
“嗯,等我回来,我带你一起回家。”
她说了,他也信了。
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等啊等,等啊等……
直到他从儿童成长为少年,直到井水化为枯朽,直到内心终究归于寂静,直到……死一般的寂静。
他杀了这个孤儿院内所有人。
她在时,他把所有的都给了她。
她不在时,他把所有的都留给了她。
她骗他时,他把内心最后的脆弱献给了她。
她不回来时,他才明白,他倾尽了所有。
他学会去抢,那些曾经抢他食物的,打过他,骂过他,叫他“小哑巴”的,全部都杀了。
在血流成河的那一天,全院的人终于听到他说话了。
然,刺骨的冷血。
“你,曾经打过她。”
“你,抢过她食物。”
“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有她,也许是那天他忘了叫她一句“宝贝”,也许是那天他忘了告诉她他的名字。
可是他在这儿……等的够久了。
他……
他叫顾尘。
顾,是顾盼回首的那个顾,尘,是一切归于尘土的那个尘。
他是顾尘,从此,再不会顾尘。
他不知道,那天,贝宝贝在肖家,被打断了腿。
因为她没有把活给全部做完就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她没有经过允许就离开了肖家,因为她……没有爸爸妈妈。
如果说,她离开孤儿院得到了什么,那她就能说,除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愿意对她好的肖妍妍,就只有一个对她好过一天的女人,一个从没给过她好眼色的男人。
还有……数不清的下人的活。
她记得那个男孩,记得自己给他的诺言的,可是怎么办?她到现在也没有家啊……
她之所以会选择这一天离开肖家,是因为她记得,记得这一天,是那个男孩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是她告诉过他她成年的生日……
那天,她走到半路,被捉了回去;那天,她被那些个仆人给打断了腿;那天,她抠着地面,硬生生爬出半里血路……
后来,她还是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就听说那个收留了好多孤儿,尽做好事的孤儿院被人给屠了,死相最惨的就是那个院长,手都被砍下来了,眼珠子也被人挖了出来,躺在一堆钱上,让这钱,沾满了血腥味。
那么他呢?他还好吗?
怅怅然着,泪水迷蒙间,她看到了正哭着给自己上药的肖妍妍。
于是她轻轻叹口气,“妍妍,你刚刚叫我什么?”
“宝贝……宝贝……你怎么被他们伤成这样了……宝贝,你等着,我这就去让爸爸妈妈给你治病……送医院……”肖妍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小心翼翼地碰着贝宝贝的伤口,生怕弄疼了她。
贝宝贝忽然笑了。
宝贝啊……
知道吗?只有眼前这一个人对你好了。可是就是她的父母,让她见不到那个男孩了。就是她的父母,在她熬不下去的时候给了她希望,又在她充满希望的时候一次次让她绝望。
肖父肖母三十多岁的时候都没有孩子,肖母就坚持去孤儿院领了一个。
在领她回家的第二天,肖母被查出怀孕了。
三个月。
贝宝贝眼里的星星,在那天,极速地坠下深渊。
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害过人,没有对别人存有坏心的,就是对。
在她的世界里,对她好的,给她希望的,就算好人。
在她的世界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生活,吃饱喝足穿暖住好就是幸福。
在她的世界里,有家就是她的愿望,最好,在那颠沛流离的世界里,在那梅花尽凋的春天里,她能带一人,弯弯眉眼,乘上星星,简单幸福地告诉他,“我带你回家呀……”
错就错在,在她最无能为力的年代,在她仓皇迷茫的一生里,她给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承诺。
她做不到。
很多年以后相见,他们谁也没认出谁。
他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他用那么平稳的语气说他要带她走,他把她带进一个她认为错的世界里……
他把枪口,抵在他曾看过那么多遍的额间……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自欺欺人,他会扣动扳机,只是因为……她眉间少了一点朱砂。
他为她添上。
彼此都认不出。
彼此再互相爱上。
在那句“我爱你”后面,她再剩不下这个力气去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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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贝宝贝。
他叫顾尘。
他唤她:“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