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二年十月初九日,金国葛懒路,位于日本海西岸。
连续三天的大雪,地面堆起了三尺深的雪。今天早上雪终于停了,昏黄的太阳也升了起了,没给这片冻土带来一点暖意。放眼望去,原野中渺无人迹,白茫茫仪的原野上没有飞鸟,没有走兽,只有一排排落完了树叶的桦树,犹如五线谱般简洁、肃静。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猫冬,哪怕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女真人,也大多都躲在屋里和地窨子里,无事不外出。
在离海岸大约十里的一个叫猫里屯的地方,村长胡剌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一边踱着脚,一边在搬柴禾进屋,准备做今天的早饭,冬天一天能有两顿热乎的饭菜,已经是最大的享受了。他家算是村里日子过得不错的,自己随着宗翰大人南征北战,瘸了一条腿,回来当村长。这村里大多是自己的族人,老婆肚子争气,连续生了七个娃,四男三女。最大的两个男娃都娶上了媳妇,大媳妇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孙子,每当想起来现在的好日子,胡剌都乐呵呵的。
前年大娃、二娃参加大军南下打宋国,回来带了好多值钱的稀罕物件,更重要的是还带回来两个十三四岁的汉族女娃,虽说路上都被两娃睡了,不过这两个兄长的真为弟弟们着想,大娃说,等三娃、四娃长大些了,就跟这两个女娃成亲,连彩礼都不用出……等过了这个冬天,该给他们成亲了,否则三娃四娃没准就会干出什么丢人的事情来。
想起娶大媳妇的时候付出的彩礼,胡剌觉得,还是去抢汉女更划得来。
胡剌搬运了三趟,在搬第四趟的时候,胡剌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他艰难的拖着伤腿爬上自家院墙,看到远处东方的雪原上出现了一些小黑点,那是什么?好像是人,可是这些人在雪地里咋跑那么快呢?
渐渐的,那些人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他们正向村子快速跑过来,胡剌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胡剌从自家院子里冲了出来,在村里敲锣,大声告诉村民们有危险。
听到锣声,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跑了出来,他们手上有些拿着刀枪,有些拿着粪叉子、扁担跑了出来,有几个老兵也披上了皮甲。大家都踩着积雪,向东面村口集中,虽然有所戒备,他们倒不害怕什么,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海匪敢上岸来抢掠,多半是金国的兵将在训练吧。
胡剌看着自家老大老二都拿着当初参军时的军刀,老大还背着一张步弓,看到这样子,胡剌心中安定了很多,咱们村子里有好些当过兵的好汉,来百十个海匪也不怕。
近了,近了……村里的男人们发现,这些人来的好快,他们脚底踩着木板,两手分别握着两根撑杆,犹如蛇一般在雪地上快速滑行,以极快的速度向村子靠近。
“宋人,那是宋人!”一个老兵突然叫起来,其他去过南方的男人们都认出来了,来的那些人是宋人,他们的军服和其他宋人有些不一样,但是他们的头盔、甲胄、胡须和装备都显示了,那就是宋人,只是这些宋人没有打出军旗。
“呸,宋国这帮怂货,也敢到咱们辽东来找事情。”胡剌的大儿子阿虎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南下的路上,杀了至少三五十个宋人,有军人,有平民,有男人,有女人,他觉得宋人就是一帮怂货,连逃跑都跑不过自己的怂货。他自己一个人,至少可以打十个宋朝的禁军。
“他们也就百十人,咱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有五六十号人,宋人怂货,咱们一个可以打三个,他们人多也打不过咱们。”阿虎迭大声说,又吐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吐唾沫,也有点想小便……好像这些宋人的精气神跟自己以前见过的宋人不大一样。
那些宋人在离村口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脱下滑雪板,默默的整队。村里的男人们也在村口,排成了三行横队,阿虎迭有点担心宋人的弓箭——村里大多数人身上连皮甲都没有,防不住弓箭的,幸好这天气实在太冷,弓都冻上了,估计对方也好不了多少,双方大概只能用刀剑对砍了。
果然,宋人没有放箭,而是百余人排成了一个二十人宽、五层厚的方阵,缓步向村民们走来。这批宋军装备很精良,阿虎迭突然回头,跟胡剌说:“阿玛,你去通知村里的女人和孩子们,都藏起来,待会打起来,恐怕不顾了她们。”
胡剌点点头,赶紧回村里去敲锣了。
——来吧,自从去年宋金和议成功,俺的刀好久没见血了。
在阿虎迭等几个老兵的带领下,女真人开始慢慢齐呼口号:“呼——哈,呼——哈……”齐步慢慢向村外走去。
对面的宋军却沉默着,带队的军官吹着哨子,所有士兵都沉默着,跟着哨子的节奏,一步步向前走。
阿虎迭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对方第一排的正对着自己的那个士兵,那个士兵手持长枪,全身甲胄,脸被面甲遮住,只能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兴奋,非常的淡漠,那是一双老兵的眼睛,是一个杀过人的老兵,阿虎迭看到他身上的甲胄比较齐全,看来只有先给他大腿或者小腿一刀,然后再抹了他的脖子,才是最快的方法……对付宋军的重甲步兵,一是用铜锤的重型兵器敲击,二是直接用枪刺穿甲胄,再就是用刀抹脖子了,脖子这部分,通常是没有甲胄保护的……这样自己还能缴获一套整齐的铁甲。
阿虎迭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的时候,突然,从宋军那边飞来了一片标枪,标枪扎中了好几个村民,他们痛苦的倒了下去,阿虎迭不为所动,转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兄弟,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眼神鼓励他们,继续稳步向前。
——这批宋军有意思,天气冷,弓箭用不了就用标枪,跟其他的怂货一样,宋军就只敢远远的射箭、扔石头,只要真刀真枪的干,宋军还没有谁能够顶得住自己三刀。
宋军投了三轮标枪,扎倒了十来个村民。这时候,双方的前锋线终于碰撞到了一起。
还没等阿虎迭挥刀砍上去,对面那个宋军的长枪已经刺了过来,阿虎迭心中暗笑,稍微一侧身躲过了这一突刺,正准备欺身上前抢攻,突然胸口一痛,低头一看,自己胸前扎着两支长枪,阿虎迭震惊的抬起头,看见扎他的人是第二排和第三排的两个宋军……那个第一排的宋军依然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自己。
在寒风中,阿虎迭倒下了,他始终没有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刺穿的,宋军怎么会配合这么好,你们这是以多打少……伤口的血迅速凝成了冰,不到一分钟,包括阿虎迭在内的六十多个村民全部死去了。
这批宋军踏着村民的血迹,走进了村庄。他们发现,家家户户的女人孩子们正在向村外逃去,于是他们重新穿上了滑雪板,追杀了过去……
这支宋军的指挥官——海龙旅四营三连连长宋皓站在村里的唯一一条主路上,看着自己的士兵将村里的女人和孩子抓了回来——肯定有漏网的,只是自己没时间仔细搜查了。反正待会放一把火,藏在地窖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士兵们进入各家院子,正忙着将值钱的金银、粮食装上各家的爬犁,然后将大牲口牵出来牵引爬犁。
宋连长的脸色很阴沉,这个村子里倒是有些女真老兵,颇有点战力,自己一时不察,居然有三个兄弟受伤,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三个伤员很快就死去了。虽说吃粮当兵,就该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只是自己扫荡这个不到二百人的小村庄,也折损了三个弟兄,实在是亏得慌。
“通知大家快点,咱们要在日落前回到船上去,还有半个时辰收拾。”宋浩大声的对军士长下达了命令。
“报告连长,俘虏清点完毕,一共俘虏了一百二十四人。”一个矮壮的士官过来汇报。
“怎么这么多?刘上士,传令下去,所有成年男人、年龄大于三十岁的女人、身高高于三尺的男孩子全砍了。”
一声令下,村里的晒谷场那边传来了一阵阵震天响的哭声。
胡剌没有哭,自己的头被打破了,血一直在流,看到一个宋军士兵把自己从人群中拉出来,对着自己大声喊着自己听不懂的南话,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回过头跟自己的大儿媳妇说:“好好活着,把孩子生下来,长大了让他给咱们报仇。”
大儿媳妇含着泪,拼命的点头。
在女人们的哭喊声中,晒谷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血流出来立刻凝成了冰,那是一条冰河。
宋皓站在村口,刘上士过来复命:“报告连长,现在俘虏人数为三十七人,三十个女人,七个孩子。”
“做得很好!”宋皓回了一个军礼,脸上带着笑容。
“连长,还有个事情,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俺们没杀……”
“为什么?”
“她是汉人,沧州人,被掳来有十几年了,生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女真小子刚才在村口想抵抗咱们,都被杀了。”
“汉人当然不杀了,村里还有汉人女子吗?”
“还有四个,村长家就找到两个。”
“这五个女人,一会儿坐爬犁回去,其他女人和孩子,步行!”
“是!”刘上士挺直了身子。
看着连长的脸色阴转多云了,刘上士凑了过来:“连长,这些女人是要送回厦门的吧?”
“应该是吧,咱们现在不往外卖人口。”
“这样的,您看看啊,俺弟弟今年都十九了,还没媳妇呢,您看是不是通融通融,让他挑个好的?”
“诶,我说刘大膀,走后门走到这儿来了啊……是不是你兄弟看上谁了?不行,王爷说了,女人是战略物资,要全军统一分配,你弟弟二愣子人不错,年龄也合适,排队也能轮上一个女人,何必走这个后门呢。”
“不是,不是要女真的女人,是想要村长家那个童养媳……刚才二愣跟人家聊过了,人家以前还是县令家的千金小姐呢,这父母都被金兵杀了,人被抓到金国来,如果咱们不来,这小姐都要嫁给村长家的四儿子了,她不是女真人,按照咱们岛上的规矩,汉人女子恋爱自由啊,不在分配之列啊。”
“这样啊……不能强迫人家……不行,县令家的小姐,肯定识字,那是人才……你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想坑我呀……不行,这种小姐,一定要让王爷见过,说不定还能安排进学堂教书呢。你家二愣子还未必配得上人家。”
刘上士的脸色都变了:“这这这,咱们实在没法跟王爷抢女人啊……连长,帮帮忙。”
“刘大膀,你想哪儿去了?王爷是那种人吗?王爷刚上岛的时候,差不多有七十个王妃,现在少了六个,知道为啥不?”
“知道啊,那些小王妃,看上了别的男人,王爷把她们都送人了呗。”
“那你说王爷好色吗?”
刘上士的脸上有了笑容:“王爷不好色,王爷如果见过这个女子,也许会给她安排一个好工作……咱家二愣子其实也不笨,学写字什么都挺快,比俺强多了,说不定也能去上那个军校,当个军官呢,当上军官就配得上官家小姐了……有机会,有机会,我这就去叮嘱他,回去路上,对人家小姑娘好一点,一回生二回熟嘛。”
“这就对了嘛。人家是汉人女子,王爷吩咐了,不得欺负她。”
“是!”刘上士一个立正,然后转身向晒谷场跑去。
宋连长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今晚回到船上,这事应该给王爷讲讲。王爷把六十多个王妃扔在厦门,孤身一人北上,也许需要几个暖床的丫环呢?刘二愣啊刘二愣,这小娘子是不是你的,还难说的很呢。”
看看日头,宋连长又踱起了四方步,四处转悠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村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行人慢慢地向东面的大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