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小公子
计议已定,三人便不再多言,各自离府,各行其事。
这边司令府内,夫人见走了一众人等,便唤来小仆收拾了桌上的物什,然后去到了司令身边坐定,把纤弱的双手轻轻地搭在了司令的糙掌上,既不言,也不语,就这么紧紧挨着,默默坐着,一直坐了半晌,直至身后楼梯上传来了喊声。
“爸,妈,你们在啊?我还以为你们都走了呢……真的是,怎么都没人叫我们起床啊?那迎亲队伍来了吗?我姐她是不是已经走了?”喊话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着素色睡衣,说话蔫声蔫气,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少年的话音刚落,身后楼道处又闪出一名少年,与喊话少年年岁相仿,神态相仿,唯独衣着不相仿,喊话少年穿的是睡衣,而他穿的则是一身崭新的锦衣长褂。
“嚯,穿得够快啊嶙少,两分钟没到。”喊话少年一看见锦衣少年出现,立马回身打了声招呼。
“如何如何,我们是不是已经错过了我哥的迎亲队了?”锦衣少年一看就很慌张,行步如飞,出言如流,边赶还边拿手抻着衣袖。
“我不也刚问吗?”喊话少年说着便下到楼去,拖着身子走到了沙发旁边,“爸,妈,问您二老话呢,怎么也不应一声儿。”
锦衣少年闻声一瞧,发现司令和司令夫人居然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于是赶忙去到了两人跟前,很是恭敬的道了两声好。夫人还是好性情,尽管心头忧愁,但面上仍旧挂着和善。
“薛少爷你醒了啊,昨天休息得还好吗?”
“哦,多谢夫人关心,薛嶙休息得很好。”
这薛嶙就是薛老爷子与许夫人的小子,也就是如今薛府的小公子、幺少爷。其子性格随母,温和谦逊,彬彬有礼,言行间透着丝丝儒雅。
“哎哟,我的妈耶,我姐今天才入的薛家门,您就把全部注意都放嶙少身上了?您的亲儿子还站在您跟前呢,你怎么都不理不睬啊。”喊话少年见自己母亲只与薛嶙攀谈,而不回自己话,嘴里免不得溢出些许醋意。
“没规矩!怎么跟你妈讲话呢?你瞧瞧你那样,丢人现眼,还不滚进去把衣裳穿好喽!”闻司令可没有夫人那般好性情,他心头正乱着呢,郁郁之气也正是没处撒,臭小子没个识相,该着了挨这一下。
闻司令的急斥就如银瓶乍破,猛然一迸,把在场之人都惊了,而惊得最凶的就是闻司令撒气的对象,丢人现眼的闻嗣戎。
“爸?您这……我……”闻嗣戎吃着一喝,声气倒是不蔫儿了,不过身子骨却开始发蔫儿。
“嗣儿,你别说了,快赶紧回屋去把衣裳穿好,别再惹你爸爸生气了!”夫人还是会来事儿的,眼瞧着爷俩要翻脸,赶忙出言斡旋,“司令您消消火,嗣儿也是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您别跟他置气了。玉儿你过来,你陪少爷去梳洗梳洗!”
夫人虽然是闻少爷的生母,可现在这般状况哪还容得她再惯着他。她招呼了两声,唤来一名丫头,令她拉走了一脸惊愕的闻少爷。薛嶙见闻少爷要走,也想随之而去,可不想夫人却开口把他给叫住了。
虽说薛嶙只有十来岁,可自小就天资颖慧,加上大宅院里的生活经验,想不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都难,刚刚夫人开口叫住他时,他立马就留意到了夫人的神色,那脸上分明就写着四个大字——有言相告,于是等闻少爷消失在了楼道口,薛嶙便转身向司令和夫人揖了一礼,极为谦恭地说道:
“司令,夫人,你们是有什么话要与薛嶙说吗?”
司令与夫人一听这话,顿时换了脸色,尤其是夫人,刚才还一脸和善,现在又是愁苦。
“我……哦,我就是想问问小公子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先用点东西呢?”夫人有心实话实讲,但又顾及到孩子的心里接受程度,思来想去也不知怎样牵出话头。
“多谢夫人关心,我还不饿,我这儿正好留着肚子吃喜酒呢,而且家父家母也有交待,叫我别太失礼,别给司令和夫人添麻烦,他们让我等着堂兄,只要他一来,我便随之而去,欸对了,怎么没见着我娉婷姐的身影呢,是不是我堂兄已经把人接走了?”
薛嶙的话音很好听,轻柔,温恭,稚嫩,而且还透着纯善;薛嶙的话语也很精准,父亲,薛蘅,娉婷,把该点到的也都给点到了,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夫人心头的思虑。
要说感情这种事啊,还真是让人难以琢磨,这一旦产生了共鸣,什么场合啊,形象啊,影响啊也都顾及不上了。夫人身为人母,慈悲心肠,最是见不得孤苦的孩子,可此时此刻,她的眼前就正好立着一个,而且还是那么善良,那么懂事,这怎能不戳中她胸脯里的的那块软肉?怎能不勾起她内心的情感共鸣呢?于是,还没等薛嶙反应过来,夫人竟倏地呜咽起声儿,接着泪如雨下,一头扎进了司令的怀中。
司令也是没想到夫人居然会在外人面前掉眼泪,而且还是当着一个娃娃的面,脸上不由地生出一丝尴尬。
“哎呀,你说你这是弄个啥,当着人家娃娃的面,你也是老不害臊。”虽然平日里司令与夫人相敬如宾,可目下这情形他也免不了要吼她两句。
“夫人,您这……您是因为娉婷姐出嫁而伤心难过吗?”薛嶙还是善解人意的,他也见过旁人家嫁女儿时哭得要死要活的场景,故而才如此说,“夫人您别难过了,娉婷姐也没有嫁到远方,您要是想她,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啊……”
“你瞧你还没人娃子懂事,快别哭了,别哭了哈……嗨呀,算我求你啦,别哭了成不成,你哭……你哭我心头更难受啊!”
这女人的泪就像那六月天的雨,没个根没个由,下起来就收不住。司令也是没个法子,连哄带吓唬,硬是劝不住她,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叫人把夫人也一块搀走了,只留下自个儿与薛嶙留在了大厅里。
这闻司令什么人?兵头一个,在战场和官场还能说得开话,可现在要跟一个孝顺孩子说“你爹死啦”,那他娘的哪儿张得开嘴,这不是叫自己做恶人吗?闻司令是好汉,他不做恶人,他想让夫人来做,可夫人却……唉……
闻司令越想越愁,愁得直踱步,薛嶙看着夫人和闻司令那样,心里也在思忖,为何司令和夫人今日的言行如此怪异?难不成是娉婷姐出了什么事?
可以说薛嶙的直觉相当敏锐了,然而,即使他的直觉再怎样敏锐,也难猜出眼前之事的重大。薛嶙有心开口询问,但又不敢开口,抑或说不知怎么开口,毕竟身份摆在那儿,一个是毛头小子,一个是城防司令,确实不便交谈。
闻司令也是官场老油子了,他能一路升到师长,坐到城防司令的位置,靠的就是一身的本事,而这其中就包括看人。不消吹嘘,实打实说,就闻司令那看人的本事完全能让薛嶙跪下来叫声祖师爷了,他只需轻轻一瞥,就能看穿薛嶙的心思。
“娃娃,你过来,叔叔有话要跟你讲。”既然看出了薛嶙的心思,闻司令也不好再作隐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啊?司令您叫我?”薛嶙还在神思,听到司令唤名,才赶紧收住了心绪,走到了司令跟前。
司令人高马大,薛嶙只是个半大小子,往前一站,都还没到司令胸口,于是司令后退了两步,坐到了沙发上,让薛嶙坐到了他的旁边。
“娃娃,你很懂事,比我家的臭小子强,叔叔我呢,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件事的,但是你懂事,你是男人,是一个爷们儿对不对?”
“嗯?嗯嗯。”
司令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让薛嶙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司令看着他既然听进去了,于是就接着说道:“很好,你是爷们儿,叔叔也是爷们儿,那今天爷们儿就跟爷们儿讲讲,什么是真爷们儿!”
闻司令说着便捋起了袖子,因为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的锦缎褂子,所以一把就将袖子捋到了大臂膀上,露出了坚实壮硕的肱二头肌,以及臂膀上醒目的刀疤和弹疮疤,细细一数,三横两道。
“瞧见没有,这是什么?”
“伤……伤疤……”薛嶙还小,又处在深宅大院里,哪见过如此宽深的疤痕,一时竟被震住了。
“不错,是疤痕,你知道这么多的疤痕刚刚落到身上时是怎个滋味吗?”
薛嶙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不过还是怯生生地说道:“这肯定很疼吧。”
闻司令一听这话,登时撇了撇嘴:“是很疼,但我不会哭,也不会说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因为您是爷们儿。”
“不错,因为我是爷们儿,爷们儿就得这样,再痛再疼都不能说出来,更不能掉马尿,爷们儿心头该扛得起天地,容得下腌臜,就是再大的事爷们儿都得撑着,你晓得不?”
晓得?晓得个屁,薛家书香门第,薛嶙的父亲古板,母亲温顺,堂兄精明,堂姐娴雅,从未有一人同他讲过男子气概,有的只是君子之风,在他家,温婉如玉,敬守良箴才是取财取势之道,旁的都是无用功。
然而,当一个人的气场过于强大时,自然而然地就会影响到他人,薛嶙也不例外,尽管他未能完全领会司令所言,但也深受感染。
“司令,我知道了,不管以后遇上什么大事,我都不会丢咱们爷们儿的脸的!”
“好娃娃,够硬气,是个爷们儿!”司令看着眼前的小子如此放言,心头便有底了,脸上也随之闪过一抹苦笑。他把袖子放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头上的寸毛,然后正声正气道:“既然是爷们儿,那叔叔就告诉你一件事,你敢不敢听?”
“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