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四万亩土地,逐一罗列出来,每一个地块的后面都备注着这块地是怎么来的,其中大部分都是接着投献的名义强行霸占而来。
除了手中一大摞纸张以外,旁边还放着更多的纸张,徐阶知道,这案子是不用审了,现在物证齐全,想要人证也很简单,那么多被抢走土地的百姓可都是苦主。
“呼啦”一下,徐阶猛然站了起来,将纸张重重的砸在徐陟的脑袋上,指着他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现在被这个弟弟气得要死,因为他知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不过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亲人,他也不能放任不管,便回头说道:“巡抚大人操劳公事实在辛苦,老夫今晚在家中设宴,还请巡抚大人过府一叙。”
“使得,使得,徐阁老费心了。”海瑞连忙拱手,起身目送徐阶离去。
在这之前,海瑞还担心霸占土地的事情和徐阶脱不了干系,心想若是证据充足,纵使是自己的老师,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到时候再向老师赔罪就是了。
现在看来,这些事情都是徐陟做的,与老师的关系不大,只不过是徐陟借着他的名声行事而已。
如此于徐阶而言,只会影响他的声誉,并不会让他也锒铛入狱,因此,海瑞便更没什么顾虑了。
整整一天下来,这桩案子才审理完毕,海瑞细数徐陟百条罪状,将之投入大牢,换了便装,往徐府赴宴。
公堂上的审案,徐阶并不在场,但是早有人一五一十的将各种详情回报,按照海瑞的说法,徐陟罪大恶极,只需报审刑部,等着秋后杀头。
徐阶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当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海瑞这么做,不过在他进门的时候,徐阶的脸色极为平静。
偌大的徐府后院中,是一片花园,东边有一口小池塘,塘边是一个精致的小亭子。
在这夏末初秋的傍晚,凉亭之中当真舒爽,在此饮宴实属绝佳。
老仆端上酒菜后,便默默退去,只留下这一老一中两人。
海瑞端起酒壶给徐阶斟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说道:“老师,学生这杯敬你!”
在外人面前,海瑞一向是称呼徐阶为阁老,只有在私下相处的时候,才会称之为老师。
徐阶也不客气,笑呵呵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汝贤啊,你我二人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在朝堂之上同进共退,想当初,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
“这还多亏老师提携,若是没有老师,就学生这耿直的性子,恐怕在官场上是举步维艰啊!”
徐阶摇摇头,又接着说道:“你这性子确实得改改,你想想,自己在这上吃了多少亏?”
海瑞沉默不语,他确实是因为太过耿直而吃了不少亏,光是前几年直言上书得罪了皇帝,差点丢了小命,要不是新皇登基下了特赦令,自己现在恐怕还在大牢里蹲着呢。
徐阶指着凉亭上的大梁说道:“你看这道梁,原是质地坚硬的楠木,经过蒸烤打了弯,这才成为栋梁,若是这根木头依旧刚硬不屈,现在恐怕早已折断了,毕竟过刚易折嘛,所以说啊,人如树木,唯有刚柔并济能屈能伸,才能成为栋梁之才,也能更好的适应下去。”
海瑞知道徐阶这是明说楠木暗说自己,因为自己就像那刚正不阿的原木,锋芒毕露,虽说这样确实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但是海瑞并不愿做个徐阶口中所说的刚柔并济之人。
在他想来,男儿在世自当坚定不移,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得迎面而上,而不是想着躲避,为了心中的正义,就算是丢了性命,他也毫无怨言。
“亭子本是弧顶,那栋梁自然也需要弯曲,而广厦殿堂之顶则是平的,那跟大梁自然也是直的,若是志在凉亭,能屈能伸也属应当,但是若志在殿堂,只有那钢硬不屈的树干才能担当!”
徐阶眉头一皱,说道:“如此说来,汝贤是想坐那殿堂之上的栋梁了?”
“不敢不敢,学生只是做此比喻。”海瑞双手举杯,说道:“老师,学生再敬你一杯!”
这两人虽然在聊着亭子木头什么的,但是双方是什么意思各自都是心知肚明,眼看海瑞油盐不进,徐阶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问道:“我那混帐弟弟的暗自审完了吧?汝贤是打算怎么判罚?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这当哥哥的,都得有个准备啊。”
“嘶!”海瑞又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徐二爷的案子确实已经审完了,现在已被学生投进大狱,不瞒老师,徐二爷罪当问斩,学生正准备上书刑部,等候批示。”
“啪”的一声,徐阶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摔成无数碎片,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点点红色的光芒。
“胡闹!”徐阶猛拍桌子,喝道:“占了区区几亩地,还有那些不知真假的报案,就要判他杀头?海瑞,你好大的威风!”
若是海瑞不直接说明,而是借此询问徐阶,那还有的商量,现在他在大堂上已经如此宣布,现在当着徐阶的面又是这么直说,明显是事情已定,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所以,徐阶也不在称呼海瑞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显然是气的不轻。
海瑞连忙站起来,双手行礼,说道:“老师,学生也是秉公行事啊!”
“好!好!好!”徐阶气得胸口呼呼直跳,指着海瑞连说三个“好”字,看到他依旧弯腰行礼,没有丝毫改口的样子,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只留下海瑞孤零零的站在亭中。
看着老师那苍老的背影,海瑞也是有苦难言,为了心中的正义,就算是大义灭亲的事情,他都干的出来,只不过这次是他敬重的老师唯一的手足,自己这么做,不知道有没有错。
但是一想到受害的一方是无数的无辜百姓,海瑞便又坚定下来。
“唉!”长叹一口气,海瑞便默默的离去。
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天边只留下一抹红色的晚霞,将海瑞那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拉的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