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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你不是她

解忧端坐在酒楼茶肆的窗边位置。

时而抬杯品茶,时而低敛作沉思,又时而瞥眸,从窄小方正的窗口瞥向外面,孤沉冷寂的眼神中,仿若蕴含着一丝的盼念。

一连几日,她整日都坐在这酒楼茶肆。

今日初晨,她前脚方来,酒楼内曾招待过她的一位小伙计眼尖至极,她人未入楼中,小伙计已经放下手中别的活,快步过来跟她说话,极为热情:“姑娘,您又来了,知道您喜欢窗边那位置,我特意给您留着呢,方才有人想要我都没舍得给。”

边说,边招呼她入内。

解忧微一点头,不论这小伙计是好意还是有意,对于这样的事,她知道,自己该回馈点什么,顺手从钱袋子里拿了些碎银子递过去:“有劳。”

小伙计接过来银子,眼睛亮了几度,往腰围帕巾上擦了擦,才收入衣袋。小伙计礼貌的冲她笑了笑:“姑娘入座,我这就去吩咐后厨,给姑娘上菜上茶。”

她依旧坐在了相同的位置。

稍稍扭头,便能看见外头街景。

今日上菜的速度倒是快了些,不及她片刻收神,小伙计已经端了一份菜和茶水过来,小伙计见她盯着外头,有些奇怪道:“姑娘老盯着天下说看做什么,天下说是寒门学子论才说谈之地,而且,那地方女子是进去不得的。”

解忧冷声道:“谁说女子不可进。”

“那地方不是明文写着么,我虽未正儿八经念过书,还是会识些文字的。”小伙计指着对面,脸上浮起一丝向往,却又叹了口气,眼中暗淡了些:“我在这里做活做了两年,只见过有女子会装作男儿身混入里头,却从没见哪个女子敢着裙裳明目张胆的进入过。”

醉风楼位于街道繁华中心,金雕玉萃,长灯如日,不息不灭,其外通车过马,长龙流水,司空见惯。天下说却是寒门集聚之处,这种满腹诗书才气之地,难跟热闹搭边,建造时往往都会挑僻静些的地段,旁周除了些寻常人家的小铺,不见其他。

眼下她所在的茶楼酒肆,也不过平矮一层,窗口边便是过道,再往外延伸几丈,便是天下说大门,她看得清楚。

往来进出的,都是男子,没有女子。

解忧目光微沉,声线中夹着一股淡然不屑:“我倒是想试试。”

小伙计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天下说虽是寒士之地,但到底也是归官府管的,门口几个小兵卒换班时也常来茶肆喝两口,小伙计自然也会多多少少听到些里头的事。既然连上头都默认不许女子进入,自然没人敢去破坏这一条规定。

小伙计虽被她这一言有所震惊,但也只是笑了笑,敢如她这样说的女子也许有,但真的敢去做的,却不一定有。

小伙计摆上碟菜,知她不喝酒,边又给她上了杯茶,摇首说道:“其实,莫说是女子,有些男子若身无才华,便是进去了,只怕也惨遭那些文人才子羞辱,这天下说内的学子,个个都心高气傲,自诩为人中龙凤,姑娘可千万别去这触霉头。”

解忧不以为然,轻轻微哼。

文才儒子,于盛世是锦上添花,在乱世,没有实权,却最是软弱无力,天下说于他们,顶多也是个抱团泄愤之处。

盛世……她没见过盛世。

很多人说东海是盛世,她是曾经的东海公主,被明皇宠在手心的女儿,理应来说,她应该有所感受,别的她记不清,只记得父皇会唱曲儿给她听,哄她入眠,会把她抱在怀里任她钻爬,会温柔的对她说话,父皇常在桃花树下伤情,但回过头来,又会对着她笑。

至今二十年了,那个桃花树下,发丝黑白交错的男人,在她记忆里,已经快成了一张模糊的面孔,她从来不觉得,那个男人会是别人口中杀人无数的暴君。

她不懂什么是盛世,也从未亲眼见过盛世光景。年少时光,她处于深宫中,见过皇甫劦那些妃嫔之间的尔虞我诈,可她很单纯的,只想要一个人的温存和留恋,从来没有想过别的什么。直到那年,几位世子进京,劫绑,叛乱,毒杀,到后来的少帝继位,太后掌权,失子,祸乱,和亲,再是奴桑内部分崩离析,乃至灰飞湮灭。

每一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见过太多的死人,甚至也亲手杀过人……

此刻她盯着天下说门下,方方正正写着女子不得入内的悬牌,她心中冷屑至极,便说:“我便是闯了进去,他们这群斯文人,总不能对我动手动脚。”

小伙计愕然了一瞬,真没见过把硬闯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女子。

小伙计蹙了眉头,碍于她给银子给的大方,不免开口规劝几句:“姑娘硬闯,于自己名声不好,哪个女儿家敢如此不要颜面,便是姑娘闯了进去,最终还是会被撵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弄不好,会成为别人饭间笑谈。”

没有意义吗?

解忧容色暗淡了几分,想着这句话,如若做什么都没有意义,那她所为的又是什么呢?

小伙计见她不再言语,不敢多有打扰:“姑娘先用好。”便屈身微弯,端着空盘子,速速去招待别的客。

初晨及晌午时刻,最是茶楼酒肆忙活的时间段,小伙计也无暇顾及她这一个,但几回路过,仍会时不时瞄她一眼,她始终独自一人在窗口静坐,视周旁人作无物,一直到未时,也没见她挪动过半分。

小伙计只觉这女子真是奇怪,其坐姿举止,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子。可她每日定时来,定时走,虽日日来酒楼茶肆,却既不是等人,也非要大吃大喝,这酒楼茶肆是小本经营,一年到头也不定有贵客,只有这姑娘付银子时从不讲价,倒是比他抠搜的人爽快。

直到晌午过后,天空忽的密云集聚,艳阳被缓缓遮住,猝不及防,空中飘来了一场绵柔细雨。

小伙计站在门口,往外看着街头散漫快步的人流,想着已是午后,又是这个天气,只怕这下半日不会再有客至,念及此,愁着叹了口气。

回头,酒楼中原还剩寥寥几人,如今见天空乌云密布,趁着雨点小都已经快速离去,整个楼中,只剩那女子,仍独坐窗口。

那女子,也在看窗外小雨。

小伙计盯着她风韵无双却又冷峻的侧容,沉思了数刻。小伙计走过去,见桌上食物早已凉透结硬,便又觉得这女子真是暴殄天物,这一大桌子菜都挺贵的。秉着客至如上的原则,小伙计还是问了一句:“姑娘可要重新上一桌?”

热菜这种事,这女子应该不会做,所以直接开口问重新上,倒省了些口舌。

解忧看着这场雨,思及片刻,突然说:“你觉得,真没有意义么?”

“啊?”小伙计先是一懵,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然后才想起来初晨她来时说过的话,晌午一忙就给忘了,小伙计不明白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这女子能思考将近大半个晌午。

在自己看来,确实没意义啊。

过了半久,小伙计不忍心反驳她,挠了挠额,支吾道:“也许……有吧。”然后又说:“毕竟,能当第一个被天下说撵出来的女子,是有一定意义的。”

解忧弯了唇,浅浅轻笑。

小伙计直了直眼睛,迷了眼,不知她是不是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但这却是自己头一回见到这女子露出笑意,这几日她屈身坐于窗前,不是抬眸望向外头,便是低眸沉色,生生的,透出一股冷清之气。

而此刻,她笑了。

虽然仅仅只一瞬。

在这之后,解忧简单的起了身:“但愿,我不会被撵出来。”

小伙计悚然一惊:“你真要去?”

惊得连该有的敬称都忘了说。

“当第一个,能被人记住,总比后来者好。”

“但是当第一个的,也都是倒霉蛋。”小伙计脱口而出。

解忧轻然摇首,缓步走向门口,但看着外头细雨,停在了门边,正考虑着是否要冒细雨出门,后面的伙计突然叫住道:“姑娘,等下。”

她回头看去,只见小伙计忙去了前柜,从柜下方摸出一把油伞,然后快步交到她面前:“外面下着雨,姑娘拿着这个,也方便些。”

解忧看着这把伞,心知小伙计又是要做生意,正要下手从钱袋里陶银子,小伙计却笑道:“不用了,这伞不值几文钱,姑娘这几日给了我不少银子,若是再拿,只怕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解忧原以为这小伙计是个贪财重利之人,所以才会处处对她献殷勤,但没想到,她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人贪财是贪财,却也不全是小人作风。

有些人,会为财自甘折命。

有些人,会为财谄媚屈腰。

也有些人,会始终忠于本心。

解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伸入钱袋的手已是停顿,过了良久,她才慢慢抽出手来,接过小伙计的伞,而那伞,似又沉重,她嗓音潺然:“多谢。”

小伙计看着她,面色艰难,欲言又止,终是搁不住问道:“姑娘真的要闯天下说?”

解忧望着对面尖耸的楼层,轻冷一声:“你们夏朝女子,天天对着那块刻着女子不得入内的悬牌,难道没有一丁点耻辱心?”

小伙计面色难堪至极,却又说不出话来,小伙计没有对'你们夏朝女子'六个字进行深入研究,只独独听得后面羞耻心三字,就足以令人怒目面赤。

解忧没再多言,撑开伞,走出了几步。

“等等。”伙计又叫住她。

她回首看了眼这位身材娇小的伙计,这小伙计能为一点赏钱屈身合迎,日常唯唯诺诺更不敢有丝毫脾气,而在这突然间,不知怎的一下释放了方才的压抑赤怒,变得满脸畅望,对她笑意盈盈。

那是极致真诚的笑容,不是假意逢迎。

“若你入了天下说,没有被当众撵出来,下次你来茶肆,我请你吃一顿最好的。”小伙计深吸,然后微微一笑:“咱们夏朝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来日,我定不负姑娘所望。”解忧心有触动,但只独抛下了这一句话,便很快消失于雨中。

在其走后,小伙计抬起头,望着这场雨,绽开笑容,心情忽然间爽快了好多。

—————

解忧去了一趟“方圆“。

细雨飘然,淋湿了各处,雾里朦胧,飘过的清风夹了冷凉。

前几日,在与穆玄留会面之后,她便已停了这一工程,工匠们领了帐钱后,也都已陆续离开,'方圆'只做了一半,如今放眼望去,断壁残垣,显得像废墟。

望着面前荒墟,她不免努力回想,关玲珑想要做的是什么?

也许,她想在仅剩的生命里,能留下些什么,未免有遗憾。又或许,她很怜惜自己的性命,并不想就那样稀里糊涂的死去,唯有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才能证明她是存在过的。

那这些事,在她眼中,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吗?

解忧留下了落寞的神色,久久立于风雨中,也许最后是想通了,她展了展容色,自言自语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原以为,我一定可以做到可以分开就论,但是,你我之间,其实分不开,也了不断。”

“直视与你有关的这段不堪记忆,又何曾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是,她失了记忆,曾变得傻傻呼呼,阴差阳错认了个师父,又三番几次无意间与南宫颢牵扯深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交了肯认同她的朋友,这些都不是大事。

她这几日来,一直纠结的,意外的,也是她从来都不会想到的,更是羞于启齿的,身为关玲珑的她,竟然会舍下身段毫不留脸面的几次同夏王表明心意,还差点与他行了鱼水之欢……这才是这段记忆中,最不堪之处!

只要她一想起,心中总会生出寒意。

她坐在酒楼静坐,是因为想不通,这种违背自己本心的关系,是一块心病,她难复平静,一时很难让自己面对。如今,她也想通了,如若不认可接受这段记忆,她如何能做到坦然的再度面对南宫祤,又如何揪出公玉鄂拖的幕后死因。

失忆之下,做出的那点荒唐事,不过是点小小的耻辱,她又有什么受不起的。

她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好人,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计手段,更不会因一点小事而回避。

想起自己要以最真的身份,再度面对夏朝君王,她提了提心,忽然想起冥栈容说过的两字。

色诱,也未尝不可。

解忧弯了弯腰,捡起一块尖一些的石头,在刻着'方圆'二字的大石碑下方,用力的划出了两个字。

望着刻下的字迹,她心底喃喃,关玲珑,你不曾是我,但我就是你。

她大步离开'方圆'。

长长的街道上,解忧撑着一把油伞,漫然行步,雨已经有些大,街上朦胧雨雾,周旁也难见什么行人。

行了半刻,她在小街巷的铺门前停留。

然后缓步走向檐下,摸了摸那铺门落下的锁,锁不是新的,想来铺子早已关门大吉,即便早已预料结果,她心中仍是微微一沉。

把手抽回,她征凝了片刻,只觉旁周有异,空气中似有一股生生压抑的气息弥漫。此时此刻,街头小巷,烟雾缭绕,又是大雨倾盆,而那白衣女子也未在其身后尾随。如此情境,最适合做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这次,不知又是谁?

她双目微蹙,冷冷回身,准备迎接一场腥风血雨,却在回头瞥望的一瞬,她心口提到了嗓子眼,眼中神色一软,几欲不可置信。

这条街,从东向西,她看向东面,只见街口道上,有一个人撑着伞,临临而立,烟雨的迷蒙,笼罩那人周身,伞沿微低,又刚好遮住那人脸容,教人看不真切。

雨下的有点大了。

她快步走出屋檐,近了几步,与那人相望。

她握伞的指骨有些紧,再次撇向旁周,有一檐下,花忍带着雨帽,正抱剑依靠着墙,似是在那避雨,容色间还有一股被迫不情愿的样子。难怪,她方才会觉得周遭气场不似寻常。

转继,她再看向东面街道口,那抹雨中临立的人影难道……是他?

他怎么会……

檐下的花忍正巧算是在两人中间位置,花忍斜靠着墙壁,左边瞧瞧闻名天下英明神武的自家爷,右边看看那名满天下祸国乱民的女子,不得不说两个字,造孽。

花忍不断的摇首叹息。

哗啦啦的流水声,在檐下走过,落入地面,溅起微弱的花纹晕圈。不知过了多久,花忍听着雨滴落下,打了个哈欠,同时又很无聊的看着左右两人。

这两人,站在雨中,若无旁骛,只相视无言,都过去了大半片刻,如此下去,怕是要看对方看到天黑。

望了望天,花忍很难理解,继续打哈欠。

解忧抬眸撇着十步之远处的那个男人,心中难免有些思虑。

他的出现,并没有在她的意料之中。

如若这算是他主动现身找她的话,那么理应,他会走过来。

但是,他又没有。

莫不成,他在等她过去?

她心底蓦然想笑,忽而能理解,那日他意外见到她是什么心情。就像眼下,她也是进退两难。

进,颇为没面子。

退,显得懦弱。

不知不觉,看着那伞下的男人,她竟站了大半片刻,直到风雨加重,有股强劲的风刮过,她没持稳手中油伞,一脱手,伞被风带到了远处。

她的视线随着伞追去,那伞原本破旧,眼瞅着像是缝缝补补过多次,而此刻,那破旧的伞在地上滚落了几次,跌宕起伏,最后碰到巷子尖锐之物,再受不住,突的一下撕裂开来。

这……只怕捡回来,也用不得了。

她立在雨中,任由雨水流下,裙裾及长发已被飘湿了大半截,有那么点狼狈。

他仍挺立原地,没挪动半分,无动于衷。

她看向他伞下的空间,再站个人,好像也不多余,她心中已有主意,抬起脚步,迎着割面如刃的劲风,在雨中漫行,她走的不快,仿若在赏雨一般,不紧不慢的步向他。

她一步一步,总觉这段路极长极长,这几日,她曾想过千万种方式相见的方式,也想过要以怎样的面貌面见他,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还差最后一步,她驻足在他面前。

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如霜,她久久深吸,心底有些可叹,想让这个男人有点怜香惜玉之意,确实挺不容易,哪怕活生生站他眼皮底下,他连挪动一步都不愿。

眼睛里沾了些雨水,迷得她一时半会儿睁不开眼,想起自己眼下湿透狼狈之样,也不知自己遭这罪做什么,换他一丝心软同情?

关键,他还真不心软,也不同情。

却也无碍,她也不是很稀罕要入他伞下躲雨,全身早已湿透,有伞无伞没甚分别,他连这一步都不愿过来,她又如何要过去?

她冥解忧虽不是什么好人,偶尔也可以没傲气,但眼下这种舍面子放身段的事,她没理由要去做。

然后她瞥了眼眸,不曾再给他多余的眼神,抬了脚步,就着空中的大雨瓢泼,从容不迫,从他身旁一侧缓缓穿过,直至消失在烟雨中。

花忍闪过一抹惊诧,怎么看都看不懂,按道理来讲,不应该啊,日夜思念之人就在面前,自家爷比他还能沉得住气。

看着那女子又一次消失,花忍满满的叹气,都快忍不住想过去把她拎回来,也不知自家爷到底在较什么劲?

“爷,要追吗?”

花忍扶了扶雨帽,人已飘然似的凑过来。

南宫祤执伞的手握的很紧,从她坦然自若穿过他身旁时,他手中那伞柄几乎要被捏断,这回,轮到他神色刹那异变。

他没有言语,听及花忍之言,只给了花忍一个冷漠的眼神自行体会。

花忍面色古怪,心底却是体会到了:不追,谁追谁是小狗。

花忍又道:“那还去关宅吗?”

他再给了花忍一个眼神,这回眸子里柔和了一些,缓缓说:“她在关宅等我。”

他募的抬首,看到旁边铺子上那顶写着'小豆米行'的破败招旗,随风雨飘摇,似快要飞离,这四个字,还曾是他亲手所题。

这间米铺离关宅并不远,他走过去无需片刻,驻足门下,望着关宅二字,他心绪起伏,良久才沉定下心,刚一轻缓步入,便有一仆妇行了过来,接了他手中伞。

关宅是普通的宅子,他原先是没打算用自己人盯着她,便雇了三个外人管这院子洒扫以及她起居,但后来她三天两头不归,管家家丁都请辞离去,只剩下一个仆妇,她没提要加人,他也没多管。

他记得,她管这仆妇亲切的叫周婶。

此刻,接过伞的周婶打量了面前人几许,周婶以前见他常悄悄出入她寝房,自然识得他,暗地里只觉两人关系不一般,而这位公子相貌堂堂,锦衣绸缎,必然是大户人家。住在这里的关姑娘明面上虽说是晋国来的商户,但小商小户,不拉点关系很难立足,周婶也知,一般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喜欢在外头养小妾,还喜欢用些正当名头。

可若那姑娘真是外妾,住这么个小院子,家丁没一个,贴身丫头也没得,就显得有点寒酸。

这几日,这公子常来关宅,周婶不曾阻拦,今日那关姑娘刚回来,他方好再次登门,这时间就有点赶巧,周婶琢磨几许道:“姑娘淋了雨在里头更衣,公子是要去外堂坐坐,还是……”

不待周婶说完,他便道:“我与她有话要说,你不用过来伺候。”

周婶颔首点头,心中明白得透亮,听到姑娘人在更衣,自然猴急,看来,果然是那种关系。

周婶收好伞,不敢打扰,忙下去了偏院。

南宫祤从廊下走过,步入她的寝房,眼睛一扫,四下打量了片刻,才见她在屏风后更衣,那屏风轻薄,能隐隐折出她的影子,风姿妖然,曲线有致,在她的一举一动里,若隐若现,极具魅惑的意蕴。

她做什么倒是都不避忌。

他自诩不是正人君子,所以走了过去。

一屏之隔,她是有所察觉的,却也没有停止卸衣的动作,然后不紧不慢的换上。他止不住想,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敢这样在一个男人面前毫不避讳,她真不怕,他冲进去做点什么?

他想,若是他没忍耐一些,她绝对穿不上第二件衣裳。

屏风旁有一小壁桌,他瞥见上面放着一把折扇,心中念及,他过去拿了起来,微微撑开,熟悉的风景和题词映入眼帘。

折扇,蔺之儒送她的折扇。

她竟一直贴身随带。

他随手摸了摸,这扇子的确做工精巧,表面有一层薄薄的护层,滴水不聚,哪怕被雨淋了这么久,里头仍是完好无损,蔺之儒送她的东西,倒是挺费心。

拿着折扇,他坐在茶几边,瞄着那屏风后的影子。

如今再一次见她,他不知自己眼下是何心情,不知最初的那种期待还在不在,她三番几次对他避而不见,把他的耐心一点一点磨尽,方才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又一次熟视无睹,宁愿冒雨,也不愿走近他身边半步。

尤其她临走前唇角掀起的那抹狡猾弧度,明明白白告诉他,她就是故意这般。

他焉能不气?

但她经过他身旁后,放了这句话。

她说:“我在关宅等你。”

一句话,让他原本刹白的脸色好转了些,他知道,即便他不现身见她,她也总会想办法来找他,他并不着急。

等了许久,他才见到她更完衣,从屏风后出来,她身上穿的衣裳略有些浅薄,又是轻纱白色,加之她长腰紧束,一颦一步之间,飘逸蹁跹,迎风而动。

他怎么瞅都不觉这是常服,尤其她淋了雨,长发来不及干,有些湿意,便只是屡屡散开,披头撒发见人自是不太好,她微微束了一扎。总之,她一出来,他便觉得,她这是刚更完衣,准备上榻睡觉。

他瞅了眼外头,雨虽还未停,但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瓢泼,屋檐下流下的水,打在地面,滴滴答答的响。他又想,天色虽有些暗,但也不到更衣入睡的时辰。

直到她负手立后,缓步上前,顿了片息,衣摆一掀,坐在他旁边茶座上。

白色本衬柔弱,可配上她那副懒意不羁的表情,往茶几旁依靠不好好坐着的身姿,却像是穿出了一副舍我其谁睥睨四方的架势。

算了,想让她注意形态,是不可能的。

解忧靠着茶座,她自是知道这个男人在看自己,但一瞬间他又撇首看着外头,她以为自己穿着不得体,微微低眸一撇,没什么不正常。

衣柜里有太多花花绿绿的衣裙,也不知是谁准备的,只有这件浅色看得顺眼。

茶座前的窗户打开,她能看得清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树叶,没有与他正面相视,解忧只是抿了抿唇,神色有些改变,开了第一句口,语气有些淡:“你在跟踪我?”

不是质问,也非审问,只是求证。

毕竟他无缘无故出现,绝非偶然。

他玩了玩手中扇子,没否认,也不是承认,反道:“与其问这些没意义的,你还不如问些别的。”

跟踪她,还面色不惭说没意义。解忧只是随口一问,他答不答她也不勉强,接了他的话道:“我没什么要问。”

“那你可有何要说的?”

“没有。”

茶座对着窗户,两人又是并列屈坐,解忧没有看着他说话,眼光流意,只是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细雨。

南宫祤容色暗沉,从她坐下来后,他也没再明目张胆看她,聊了不到两句,他总觉,话语间,她散着一股不易近人的冷凉之意,比他还冷。

她说,没有什么要对他说。

关玲珑那个人,从来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哪怕没点事说,也恨不得找出点事儿来说说他,尤其她师父的死还未查清,她那么看重自己师父,能不说点什么?

她处处对他避而不见,这个中原因,她没什么解释?

他手指不停的玩着扇柄,久久的沉默。

长隔片刻的无言,让整个房间都变得出奇的安静,解忧心中有郁,不免想,她需要问什么?如若她是关玲珑,此刻会问些什么?会说些什么?

想了一遍,她还是没有什么要说的。

“关玲珑。”

他忽然连名带姓唤她。

解忧心跳微漏,默言许久,才提嗓应声:“何事?”

“你怎不问问你那只叫阿狸的狗,如今在何处?”他语气很淡,很随意。

阿狸……

解忧此时才想起来,难怪一进门她便觉少了点什么,往常她来此处,阿狸都会大摇大摆出来迎接,恨不得钻她怀里闹个几回。

关玲珑向来宠爱那只狗,宝贝得很,几乎是把那只狼狗当亲人朋友看待,还时常在南宫祤面前硬气维护它。

那只狗,对关玲珑来说很重要。

可对她冥解忧来说,太多的事比一条狗重要多了,一条她随手养过的狗而已,可有可无,她甚至根本都不会记起来的宠物,能有什么要问的?

她回了句:“应该是贪玩,跑去了别处。”

这个回答,并不在他意料之中,关玲珑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养的狗到处乱跑,听及它下落不明,她既不疑惑,也不担心,更是一点都不着急。

南宫祤握紧扇柄,面无波澜,心中却已激起一层又一层浪,他无法平静下来,几乎是压抑着问:“你不出去找找?”

“它能自己跑出去,就会自己回来。”她端起了一杯茶:“我何须费这功夫。”

“若是它回不来了呢?”

“这只养不熟,那就再养一只。”

南宫祤面色一沉,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又或许,他对面前这个人的认知太少,对她的了解不够。

他恍惚回忆起多年前,少正修鱼来他营帐谋事时,见到这条狼狗,一度委婉的想从他手中要走,他起初没对一条狗多大在意,只是少正修鱼屡次提及,他不得不深问。

少正修鱼说:“这狼狗是我一位故人从小养大的,她对这狗爱护至极,从不离身,算是她日常的玩伴,如今奴桑各处战乱,这铃铛和狼狗都意外流落至此,也不知她是否还安好无恙,这狼狗嗅觉灵敏,也许能找到她。”

他有点被少正修鱼前半段一言两语触动,直到听到铃铛二字,不免多问了句:“不知南汗所言的故人是?”

少正修鱼道:“说来君上也许不识。”

“南汗不言,本王又怎知是否相识,也许,南汗的故人,也是本王的故人。”

少正修鱼自然觉得她与夏朝君王搭不上什么关系,原本不想说,却经不住问,只好愁眉道:“她本是嫁我父汗的晋国公主,但被韩馀夫蒙施计抢了去,如今韩馀夫蒙自救不暇,哪能顾及其他,她一个弱女子,只怕……凶多吉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少正修鱼少说了一段,依奴桑那些不伦蛮礼,她还曾过继给少正修鱼,只不过后来被废黜。在奴桑,有关她的风传多的数不清,有人说,父子争她,有人说,叔侄为她相戈,也有人说,是她的存在才覆灭了奴桑。

见少正修鱼这么情深义重,言语之中处处关心她安危,他忽然有点相信那些谣传,不论她在晋国还是奴桑,都是祸国红颜,她也许,真的是个妖孽祸水,会让人为之倾狂。

最后,他委婉的以狼狗救了他性命为由,拒绝了少正修鱼。

因为铃铛在他手中,他早知道,她人安然无恙,已经被请回了晋国,还是从他的营帐中,被他送出去的。

狼狗桀骜,难为驯服,除了铃铛谁也不认,他想不通,这青面獠牙的物种,怎么会是她的日常玩伴,她真的对这条狗爱护至极?

此刻,过往的思绪拉回,南宫祤深觉自己行为可笑,如今看来,是他想错了,一条狗而已,她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在乎。

“有个问题,我还挺想问。”解忧捋了捋手中茶杯的杯盖,身子却是侧斜向人,她慢慢的抬起眼皮,撇向身旁人:“你为何,要养着我的狗?”

她此言,如晴天霹雳打在他身上。

南宫祤面色煞白,脸上有一抹几欲不可见的抽搐,手中玩转的扇子,差点没有握住。

他没有想到,他还在自以为是的试探时,她毫不遮掩,一句话,便大大方方的承认,承认那是她养过的狗,承认她不是关玲珑。

也承认,她记起了一切!

如今身归原主,一切会变得不一样。

她是冥解忧,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本就不屑于装神弄鬼,更不会为了冒充一个乡下女子而对他委曲求全,那种目中无人的睥睨姿态,是她本该就有的。

就比如眼下,她话语中的慵懒和玩味,把他身心剖得彻彻底底。

空气,在这一刻瞬间寂静得很可怕。

只剩下外面的雨水声。雨,如水柱般从屋顶流下,散在屋檐周围。

解忧盯着他,头一回以她自己的所知所闻去看他这个人,除开关玲珑的记忆,除了少时曾经见过,她对夏朝君王的了解,不过是在别人的片面之词里。

励精图治,内政修明,知人善任,好贤求治,温文尔雅,平易近人,鹣鲽情深等等……与她独揽朝政,重徭重赋,滥杀无辜,狠毒无情,风流放纵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似没人会不夸他好,也没有人会夸她好。

这样的君王,这样一个理智冷静的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和不需要什么。

只是,此时此刻,一个原本应该是最难接近的人,却恍如隔世般的坐在她旁边,甚至她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面容间,有那么点抽搐以及不太冷静?

她来不及收起刚有的一点略胜的得意,却见他猝不及防扭头转过来,那双如鹰尖锐的眼眸,一下子照在她身上。

这种眼神……

这种面愤怒色,一度想掐死她的眼神,她在很多死对头身上看到过,她越是得意,那些人便越是瞪她瞪得狠。但眼前人并非好惹,她只能收敛些许。

对于他这抹冷意无限又夹着温怒的眼神,她没有躲避,毫不避及的用温和的神色回敬过去,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几乎要揉进她眼中一样的看着她,沙哑着嗓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何时复了记忆。

她敛了下眼眸,放正了自己的身子:“与其问这个,夏王还不如问些有意义的。”

听得她唤夏王二字,如此划清距离的称呼,他的心一下子绷得极紧,仿若稍不留意就会断开,他紧紧抿唇,眼眸低至冰点:“关玲珑死了,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解忧以为他是问被她替身的关玲珑,淡声回道:“她没死,当初我替她身份时,就把她……”

他呼吸起伏,眼中复杂至极,非常不冷静的打断她话语,他的声音压的沉重,一字一顿的:“我不是问关玲珑。”

解忧怔然。

这几日来,她一直试图想划分这段记忆,因为每时每刻,浮现在她面前的总是她与面前这个男人的点点滴滴,无论她怎么驱赶,都散不干净,她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觉得自己像疯了一样。

就如眼下,她也觉得,他疯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那么难以接受。

她难以接受,是因为她不想认可这段关系,不想认可他在她心中,与常人不同,若是她不曾失忆,她绝不会对他有半点不该有的心思。但他不同,他从一开始便知她的身份,如今坦诚公开,他应该另有谋算才对,又为何字里行间这么较真?

她禀住气息,突然明白,他的温柔绵意,是只给关玲珑的,关玲珑,那个什么都不记得,却总是会惹他生气,会给他惹麻烦,还会为他舍命的女子,一直希望活的无拘无束自由潇洒的女子。

只可惜她死了,死在他不知情的时候。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在了。

解忧忆起当初,关玲珑这一层身份,只是她接近他的手段而已,本就是个笑话。他认识她,所以从一开始,她没打算要隐瞒什么,谁知阴差阳错,她会失了记忆,于是在他眼中,倒成了需要步步试探的刻意。

不过,也无妨了,如今既然能坦然与他相对,那么失忆过程做了什么不该的,她已经不在意了,至于他能不能接受,又与她何干呢。

解忧道:“我与关玲珑,有区别么?”

有区别么?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她记起所有会是什么样子,甚至想过面对真正的她,连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幻想过无数遍,可他没算到,当这一日来临之际,他失态了。

他曾次次试探想揪出她是冥解忧,但如今又心心念念盼望着她是关玲珑。现在的她,也许是别人片面之词中他所了解的样子,但却已经不是他所期待的样子。

日日夜夜想见她的期盼有多大,如今的失望就有多大。

区别,他也不知道什么区别。

哪怕,是同一个人。

他试图调整心态,用重新的眼光看待她,可他这顷刻间又如何做到心平浪静,他理不清现在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冷静?理智?

早丢出去了十万八千里。

为了防止自己有更失态的一面,他将扇子掷在茶座上,压声回道:“你不是她。”旋即他起了身,走出数步,背对着她:“你好好待在这院子,别妄想走出一步!”

望着他佛袖离去的背影,再细细揣摩他最后那句话,解忧很清楚,这是变相的囚禁。

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中,只怕这院子周围,会布满他的人,不得安生平静了。

她看了看外面。

雨停的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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