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祤一度觉得,她很自信。想来,是她身后势力给她的底气吧。
毕竟,那是她如今最大的筹码。
他拿捏不住那位白衣女子,无可厚非,那女子确实厉害,但那么厉害的人,毕竟仅此一人,不会再有第二个,相对来说,威胁并不大。
他抬首望了望院子,也不知她身边那白衣女子是否在,若在,区区几十金武卫其实根本不足对付,她想要离开,轻而易举。
可她没有走。
她在大雨中说过:她在关宅等他。
她确实真的在等他,甚至还给他时间冷静思考,他昨日想了一夜,各种衡量计算,如今才忽然明白,不是他需要费尽心机留住什么,而是她自己,需要留下做什么。
只是,她喜欢撒谎。
从一开始见面,她就在说谎。
杀夫杀子的怨恨也许是真的,从她唇齿流露出的冷凉之意骗不了人,但是国破家亡四字却轻了些,她是个聪明人,或许缅怀过往之时会露些情绪,但绝不会堂而皇之将自己的目的公之于众。
冥栈容身负大仇,以灭晋为志,若她也志在于此,又为何会与冥栈容分道扬镳,而且冥栈容曾说,他与她早已背道而驰。
南宫祤忽而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密信,是和亲高骊的姚蕰蓝,如今的高骊静妃所送出,信中说:晋琅琊公主与燕王为谋,今入夏内,王切慎之。
她与燕流丹,也是这么说共谋的么?
他竟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分不清她哪句话为真,哪句是假。
他看了看附在她身边的狼狗,有她在,这狼狗总是很安静乖巧。他眉容微展,轻嗓道:“你方才说,这狼狗瘦了?”
“是瘦了。”不知他怎么这么问,她虽有些意外,却也稳稳的接话回答,想了什么,她微微敛眸,多说了些:“以前,它是草原上最肥的狗,长的团团圆圆,挺可爱。”
提起草原,她神色间有些飞扬之色,语气也轻快了,他皱了眉,斜了狼狗一眼:“我初次见它时,它便是如此,哪里……可爱。”总之,他无法理解,怎么瞧狼狗都是正常体型,她是如何对这物种违心说出可爱二字的。
许是狼狗通灵性听得懂,对他这句话不满意,突然朝他叫唤了几声。
解忧泯然一笑,她那时养了狼狗两三年,真的是当宠物养,总怕它饿着,天天给它喂肉,而它对吃的从来不拒,又不爱出去,整日懒懒的躺着,久而久之,又肥又大,但它一旦行动,速度又异常敏捷,惹得其他小动物不敢近它。
后来变故太多,狼狗也瘦了,如今只剩骨头支架青面獠牙,长的挺丑,唯有这一身白白黄黄的皮毛还有点当初的影子,若非狼狗这么粘她,她还不定真能一眼认出来。
南宫祤没见过它团圆的模样,自然也不信,又听得狼狗几声吠声,面色不善:“果然养不熟。”
他言语不满,就差把白眼狼三字说出来,解忧缓缓隐了笑意,思了片刻,忽而问:“你早知道,我养过它?”
他的目光往她腰间别着的铃铛上停留了片刻,又若无其事收回,回应慢了些:“有人同我提过。”
解忧没管这个'有人'是谁,只是再问:“那你为何还要养?”
“它救过我。”他简短四个字。
解忧敛下眉目,仔细一想也是,在王宫她就听闻这狼狗曾救过他性命,只是不知具体如何救的。她记得,当初她的铃铛掉在夏军之内,狼狗嗅觉灵敏,大概是阴差阳错的找了上去,因此与他有些牵扯瓜葛。
他养着狼狗,只是机缘巧合罢了吧。
可惜这狼狗略有灵性,他养了这么几年,它仍是贪恋旧主,全然不见什么回报,他能喜欢才怪。不知怎的,如今他看狼狗的眼神,比以往更有敌意。
这时,黍洱入了后院,恭身到了两人身边,见两人此刻无言语,趁着间隙插话:“王上,娘娘,奴才听闻娘娘昨夜未曾用膳,便赶忙去太和馆备了些点心,娘娘可移步堂厅用膳。”
解忧看了眼黍洱,无论何时何处,这小内侍总是这么贴心周到,这还不到片刻,就把她的衣食住行打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当面往上汇报。
关键南宫祤还真有点意外,一脸疑惑的看着她:“伺候你的人呢?”
她淡然:“跑了。”
他沉吟半久:“一点风声鹤唳,就能被吓跑,这外头的人,果真不够忠诚可信,回头,我再遣几个信得过的人……”
“不必了。”她凉声截断:“我来此,只是跟你聊一聊,没有要在此长住的打算,至于我方才说的共谋,你可以考虑考虑,你信得过我,那便坦诚合作,信不过,我不强求。”
他怔住了片息,她有什么目的他一时半会儿是猜不透,言语臻臻的说着共谋,但对于他的选择却又根本不在乎,仿若并不重要一样。
聊一聊?聊什么?如今是聊完了么?
她嚣张至极的态度,他倒是看得真切,明明人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敢放话说这地方困不住她。
她的这份底气,令他非常的看不顺眼,甚至忽然很想挫一挫。
他温了声道:“你昨日一天都没吃什么,应该也饿了,先去吃点东西。”
堂厅内,解忧看着案桌上丰盛的食物,没太大食欲,但她又确实有点饿,只为了填肚子,正要吃上两口,却见他站在一边,极为镇定的看着她,她隐隐有一种错觉,他到底是在监督她吃饭?还是馋她手中这碗粥?
或者,不会下毒了吧?
但仔细想,他没必要做这种事。
她放心简简单单吃了几口粥,中途,只见他又把黍洱叫过来说了什么悄悄话,不到片刻,黍洱携着几人带回来一堆东西,一字排开,放在堂厅长柜之上,其余人默言退下,黍洱则安安静静的站一边。
她放下粥碗:“那是什么?”
“衣裙。”他回答简洁。
“做什么?”
“你吃完,陪我出去。”
他这完全不是商量的口吻,好像给她定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由不得她多言拒绝,而且这个陪字,用的很具有别意,不过好在,她并不打算拒绝。
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浅色衣裙,方才为狼狗洗沐,湿了大半,确实不太适合出门,她吃完粥,很快回房换了衣服,出来时,她眉目间微皱,尽管对这身衣服不是很满意,却也没别的更好选择。
她出了关宅,南宫祤早早在外候着,旁侧还停留一驾马车,她走上前问道:“要去哪儿?”
他微微一回眸,看着她身上的衣服,紧衣束身,苗条有致,不免有一瞬的入神,许是从来未曾真真切切见过她穿这种颜色的衣裙,第一回瞧见,又怎能不惊艳。但又再看见她腰间别坠的星月铃铛,容色再变了变。
“赵公子。”得见他神色有异,她唤了他一声,忽然意味深长道:“以往你总说,关玲珑不是我的样子,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副模样?”
他收回打量她的眼神,只是说了一句话:“这才是红颜祸水该有的样子。”
什么叫这才是?
这话说的匪夷所思,明明她与他不曾有过深交,难免会让人以为,他一直在关注她,甚至由此想象出她该是何模样,要不然,她也无法解释,为何他之前总把她伶出来与关玲珑比较。
只可惜,之前的关玲珑,心善如水,令他很失望,不是他所期待的模样,他无法接受。而如今的她,还没做什么,就让他很惊奇,甚至不惜开始操心并改造她的穿衣风格。
世人送她'红颜祸水''心狠手辣''妖女'之称,大底在他眼中,她就是如此模样吧。她如今穿着这身衣裙,要是再化个浓妆,跟个妖孽有何区别。她不免怀疑,是不是世人眼中的祸水,都是浓妆艳抹,眼神摄魂,盛衣红装。
如此,才能特别的显出狠毒无情?
“我并不喜欢太妖艳的东西。”她瞥了眼自己身上,加重了语气:“尤其是红色。”
看得出她确实不喜欢纯红,这件红衣被她稍微改了改,配上了黑色的护腕和腰带,明明是绫罗玉衣,高贵风雅,她偏的穿出飒爽英姿之感,看起来,竟一点也不违和。
他不以为然的是,水蓝衬她的机灵和柔弱,红衣正衬她的倾世和张狂。
“你可知,今天是何日子?”
“知道。”她微微颔首:“所以,你要带我去何处?”
“去了便知。”
他没多说,解忧没想太多,走近马车前几步,掀衣正要上马车,突然有一阵嗓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很是激动:“四哥,嫂嫂!”
解忧停下动作,重新站回他身边,不到片刻,那抹绿色人影已跑了过来,气急道:“四哥,这么大事,你怎不告诉我,要不是听说四哥你调动了金武卫,我都不知道,嫂嫂回来了,这段日子,我也很担心嫂嫂,还以为嫂嫂也……”
“茱萸。”他皱眉打断:“你怎过来了?”
不待茱萸说话,茱萸身后的司徒璋站了出来,容色一片忧虑,拱手道:“微臣……没拦住公主,还请王上责罚。”
“你又请罪,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茱萸面色不满,见着旁边的马车,奇怪道:“四哥,你们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回宫?”见自己四哥面色艰难,似欲不言,茱萸又猜测道:“难道,你又要把嫂嫂送到别的地方?”
解忧心中微有衡量,他昨日用金武卫整出这么大动静,只怕整个郸阳都该知道关宅是什么地方了,这才不过一个晚上,茱萸就能直接找到关宅来,往后这宅子不会太平。她轻然道:“既然来了,一起走吧。”
马车内。
解忧与茱萸各坐在一边,南宫祤坐在正中,半久过去,车内没点声响,茱萸只觉气氛怪异,不免上下打量着两人,觉着今日这两人有点反常奇怪,不止是言行举止,还有……衣着。
“四哥。”茱萸偏头过去:“你怎穿这种颜色的衣裳,老气横秋的,一点都不好看。”
经茱萸一提,解忧这才注意他竟也换了一件衣服,他以往的常服向来是以浅色或蓝色为主,她甚少会见他穿如此简洁干练的深黑,如此一瞧,不免以为他是否要去哪里打架。
不愧是兄妹俩,一向都有自己的审美,而且都喜欢操心别人穿什么。
“莫不是我嫁妆花的太多,你的小金库空了,买不起别的绸缎?”茱萸这么问。
提到他的小金库,解忧微微深思。
他对这个妹妹向来比较宠溺,在宫外给茱萸置了一等府邸不说,封户食邑足以同亲王匹配,连择婿也是谨谨慎慎,选了一个稳妥可靠的后盾,想来他给茱萸的嫁妆,并不吝啬,除了公主出嫁基本配从,甚至还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倒拿。
对于茱萸嫁妆的多少,南宫祤不以为意,仍表示有点担忧:“你的那点嫁妆,我都怕你还受欺负。”
总之,他还觉得不太够。
茱萸嘀咕道:“那下次我再嫁人的时候,我尽量多拿点。”
“有些话,不许乱说!”
他脸色忽的青黑至极,对再嫁二字,他并不是很反对,若她夫婿有什么过错,她想和离甚至休夫都行。只是当下还未成婚,茱萸便说出这样的话来,教人听了去,会作何感想。
茱萸闭了嘴,泄气般的焉了焉,这种话果然不能说,再嫁人这件事能发生的概率几乎微末,除非是司徒家有什么大变故,或者司徒璋……
呸呸呸,茱萸心中赶紧止住思绪,再怎么对司徒璋不满意,她仍是期盼他能好好的,她希望身边亲近的人,都能好好的。
趁着四哥还没开口发怒呵斥,茱萸赶紧将目光投向解忧,见解忧此刻事不关己懒洋洋的表情,又见其今日一身红衣,明艳无比,茱萸正愁要转移一下四哥的注意,准备开口夸赞两句:“嫂嫂……”
谁知话还在嘴边,解忧靠着车壁,懒声道:“往后,你还是别叫我嫂嫂了。”
“为什么?”
“不太合适。”解忧言简意赅。
“四哥。”茱萸扭头:“叫嫂嫂不合适吗?”
南宫祤却对茱萸道:“一个称呼而已,你想怎么唤便怎么唤,无需在意。”
解忧双眉微紧,没再言语。
茱萸见两人言语相悖,一个不准她叫唤嫂嫂,一个却要她随意,觉察出两人似隐隐有争锋相对之意,茱萸难以琢磨,迟疑道:“难道分别这么久,你们其实还没有和好?”
解忧不言,是有些事说来话长,没必要同一个外人长篇解释。
南宫祤亦是没半点说明,是不想茱萸知道太多牵扯太多。
闷闷半响,茱萸这性子却要被他们俩急死,茱萸坐过去,挽着解忧胳膊,开始劝解:“嫂嫂,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就别生四哥的气了,再说,那也不全怪四哥,你总不能因为那一个贼子,就再也不理四哥了吧,而且,四哥也一直在追查,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
解忧听言,只是对茱萸道:“这件事,我从未生他气,也未怪他,但愿如你所言,真相大白。”
茱萸瞅了一眼自家四哥,嫂嫂都这样说了,他也没点表示,反而面色深沉得很,茱萸闷闷道:“那你们……是又因为别的事吵架了?”
“别瞎想,我与你嫂嫂……”南宫祤停顿了一下,眉头皱的紧:“一直都很好,反倒是你,你闯祸就罢了,还次次带上司徒璋,看来,我不罚一下他,你不知心疼。”
“我……”茱萸又焉了焉,昨夜听闻四哥调动金武卫,出宫护卫明妃,茱萸这才知嫂嫂回来了,可她又不知嫂嫂住在何处,只能对司徒璋进行逼问打听,她还没说两句,他自己就招了,哪里能怪她闯祸。茱萸软声道:“四哥,我也是担心嫂嫂,才迫不得已,你就别怪司徒璋了。”
解忧清了清嗓音。
哪里是担心她,这锅她可不背。
生怕四哥再提起责罚司徒璋,茱萸隐隐蹙目,像是想了什么鬼主意,故作不安道:“是不是我在这里……打扰到你们了?”
“还算聪明。”他没否认。
“可不对,四哥,你别骗我了,瞅瞅你俩坐那么远,我哪里是打扰你们,明明就是撮合。”撮合两字一说话,茱萸不知哪里使出来的力气,拉起解忧,硬是把她往南宫祤那边推搡,让两人坐在了一块,两人近距离的相触了一下眼神,很快又各自避开。
对于茱萸这般取闹,南宫祤颇有无奈,不及他说什么,茱萸再次行动,拿出他的手结结实实的摁在了旁边人的手背之上,牢牢锁住。
茱萸动作太快,他没反应过来,以至于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然而,在触及她手上温润的肌肤后,他已是怔住。
有许久,她没再这样近过他身。
他总想起以往,她往他身上倒贴是常有的事,她扒过他衣服,亲过他,对他说过许多轻浮的话,也曾靠在他怀里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可那些,随着她记起一切,都消散了。
她如今回来,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止是生疏,还有几分清清冷冷,更别说会有这种亲密举动。
可是,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冥解忧会像关玲珑一样吗?
茱萸将两人的手紧握,非常坚定的说:“你俩最好赶紧化干戈为玉帛,不然的话,我就会一直缠着你们,直到你们和好为止。”
解忧看着自己手上的那另一只手,他没有制止,也没有放开,她不免起了轻笑,想想两人都自诩聪明,可如今,却任由一个丫头摆布至此。是他对妹妹太纵容,还是她对这丫头太过于和气了?
南宫祤内心经过一番挣扎,似欲顺势再握紧,谁知手心突然一空,却是她迅速的抽回手,起身一晃,坐在了车内另一边。
茱萸一惊,说不出来话。
南宫祤握了握凌空的手,撇见解忧面色不悦,似乎很排斥方才与他触碰的行为。可惜,她不是关玲珑,若是以往,她不会这么摆脸色,说不定还会和和气气的同茱萸说几句玩笑话。
她是心高气傲的冥解忧,又怎可能再像以往那样对他举止轻浮,想都不用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蹙眉,作势呵斥道:“茱萸,你再如此玩闹,当心我将你丢下车去。”
“还说你们没吵架,鬼才信。”茱萸瘪瘪嘴,又苦口婆心规劝:“嫂嫂,不管你与四哥为何置气,但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
“茱萸姑娘。”解忧言语端正,抬起眼皮,正正直直的看着茱萸:“你的嫂嫂,是王后,别叫错人。”
“可是……”茱萸弱了语气:“可是,你也是嫂嫂啊。”
解忧冷了话语,言辞已是警意:“茱萸姑娘若再这样叫,当心我给你未婚夫君送几个妾,我想,你四哥应该不介意多几个贴心的妹妹。”
茱萸一噎:“嫂……”
一想不能叫,憋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茱萸悄悄看了眼自己四哥,只见他脸色也是怪得很,嫂嫂这一句话,明明白白的划出了界限,好似不想与他有一点瓜葛。
王后是嫂嫂,可她是四哥宠妃,自己碍于亲近,叫一声嫂嫂也没错。
除非,他们这次吵架,吵得特凶。
茱萸再一想的深入,忽然想明白嫂嫂生气的原因是什么了,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更遑论四哥是君王,有几个女人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这么多年四哥至始至终只有王后嫂嫂一人,已经很是克制,要不是朝臣相催,哪会有选秀这事。
也许,玲珑嫂嫂与当初素姐姐想要的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连素姐姐都不想给人做妾,也不愿与别人同享夫君,玲珑嫂嫂自然也做不到。
难道,是因为这个,才闹了矛盾?
茱萸眼见自己四哥紧盯着嫂嫂,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再没说什么,茱萸似乎下了很大决定,说道:“四哥,嫂嫂,俗语常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今日你们都在,当着你们的面,有几句我一直想说,四哥,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的婚姻大事已定,我不会反悔,但若有朝一日,司徒璋有了喜欢的女子,想和离,或者他想纳妾,我不反对,我希望,四哥你也不要反对。”
“不可能!”南宫祤面色一冷:“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
“万一他有胆子呢?”茱萸试探。
南宫祤目色沉敛:“若真有那样一日,他让你受了一丁点屈辱,他死,你如愿再嫁,我给你的嫁妆一定比这次多。”
茱萸:“……”
虽然司徒璋那人小时候就爱呆头呆脑的,老喜欢跟在她后面什么话也不说,但也不至于因为有喜欢的人,便招罪至死。此刻茱萸还想在挣扎一下:“若是,他有了心喜的人,我不愿再嫁,也不想他死呢?”
解忧心中燃起了看戏的态度,这丫头,真是一步步在试探她四哥容忍的底线。
而南宫祤自是不会被这丫头如此牵着走,忽然很认真的问茱萸:“你与他青梅竹马,你可有了解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刻板,没主见。”茱萸又补了句:“惧母。”
“还有呢?他没有任何优点?”
茱萸想了想,一下子说不上来。
当没有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时,脑子里想的全是缺点,她还真不知道,司徒璋有什么优点?有吗?
南宫祤道:“刻板是因为他循规蹈矩,没主见是对你言听计从,惧母是孝上敬老,他为人正直和善,宽以待人,诚恳实在,最重要的是,他表里如一,不会三心二意。若你真的了解他,便知他不会有别的心喜之人,也不会在娶你以后,不顾你的颜面纳什么妾。”
“我……”茱萸说不上来,跟自己四哥辩道理,那是辩不过的,何况四哥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她不在意,才没发现身边人有这么多优点。
可她还是想说自己心中的话:“我知道四哥你不想我受委屈,给我选的夫婿一定是最好的,他会爱护我,敬重我,可我不想束缚他,也不想将就我自己,世上的事难说得定,与其将来等他有了喜欢的人,我与他相看生厌,何不先成人之美。”
“若万一他有胆子敢做那样的事,我会很欣慰,还希望四哥别为难他。”茱萸淡了声:“对我来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已经足够了。”
茱萸说完这些,南宫祤有过一瞬间失容涣散,他很宠溺自己这个妹妹,但再如何爱护也只是兄妹,女儿家的心事自然不会轻易同他说,原来茱萸同意婚事后,早就有做这样的打算。
解忧静静听着茱萸的诉求,心底微微婉叹几分,茱萸会有这种想法,显然对后半辈子基本是无欲无求了,如果不嫁自己喜欢的人,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吧。
她抬目看去,南宫祤已是面色冷凝,显然比方才更生气,原以为他会被这丫头的话有所感动,或许会改改注意。
谁知他抬起眼眸,微微启唇,仍是对茱萸道:“我是不会同意的,那司徒璋将来若敢如此待你,我不仅会为难他,还会杀了他。”
“四哥……”茱萸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再拿不出什么话说。
解忧心底啧了一声,娶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竟还会招来杀身之祸,这嫁娶的买卖,未免太过凶险,若她是司徒璋,岂不挺憋屈。
马车停住,黍洱在外边道:“公子,夫人,已经到了。”
茱萸气鼓鼓的,一掀帘,率先下了马车,打量着周围,这不就是闹市么,她原以为要去什么好地方,今日日子喜庆,市集更热闹,原来四哥只是带嫂嫂出门逛逛,体会一下民间盛事,她跟过来,会不会有点多余。
待两人下了车,茱萸过去挽着解忧:“嫂嫂,我们去那边走走。”
南宫祤来不及说什么,就见茱萸把身边人一下拉走,他只能提高了音嘱咐:“此处人龙混杂,你们当心些。”
“知道了。”不远处的茱萸回答敷衍。
虽然是大白天,他自是不放心:“郭开,你携一半多人去护着她们,别让她们走得太远。”
郭统领心头有点不安,带出来的金武卫全是便装暗行,散在四周,自然保的是王上安危,如今要遣一半多出去……郭统领看了眼王上身边的司徒少将军和内侍黍洱,又看了眼喜欢站屋顶眼观四方的花少侠,王上的安危应该没什么不放心的。
领命离去后,郭统领迅速招了一批人跟在两位女子四周。
黍洱见前头王上与司徒璋并行而走,然后王上抬了抬手,似乎是要与司徒璋私下谈谈,让自己别跟太紧,黍洱只好放慢脚步,闹市耳杂,隐隐约约间,好像从前面听到了容战容公子的字眼。
而这一边,茱萸拉着解忧兜兜转转,瞅见好看好玩的,不免会多停留会儿,茱萸看见一个特别好玩的木制机关,爱不释手,想要买,却才知自己没带银两。
茱萸只好苦苦的看着解忧,以前自己只负责拿东西,掏钱这种事,都是……
想起那个人,茱萸暗了暗神色。
“我也没带钱。”解忧坦白,换了一身衣裙后,嫌钱袋子太重没拿,何况同夏王出来,她没觉得自己有需要带什么银两的必要。可是见茱萸微有失落,解忧行步至摊子前,看了眼这小巧玲珑的机关木头,她问道:“你想要这个?”
茱萸摇了摇头,把东西归还给摊主,一个人默默走到桥边无人处,在那发呆。
末久,解忧缓步走了过去,见这丫头方被南宫祤结结实实训了一顿,如今又面有落魄,难免惹人心疼,解忧抬起手,将手中的机关木头递在茱萸眼皮子底下。
茱萸先是有点意外,然后才接过来,疑惑道:“你不是没钱么?”
“借的。”解忧看了眼不远处那位郭统领。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要,就是觉得它好玩,想要买下来存着,哪怕以后,我都不一定会记得我买过。”茱萸玩了玩手中的机关:“这种东西,我有很多。”
解忧颔首:“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
“我缺。”茱萸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缺,我不想要的东西,有很多,我想要的,别人不愿意给。”
解忧明白,这个别人是谁,一个女子被三番几次拒绝,连以身色诱都不管用,任谁也会心灰意冷,茱萸已经尽了最大的面子去做一件事,勇气可嘉,但是那位别人却是不为所动。
在茱萸看来,冥栈容对她并无那种情感,以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但解忧却知道,冥栈容一直对这丫头有其他想法,她曾在晋国见过茱萸两次,两次被她意外撞见冥栈容都一脸慌得很,那种想把一个人藏起来好好保护的心思,掩盖不了。
说实话,要不是茱萸是那位别人的心上人,她也懒得多管闲事。
南宫祤是茱萸哥哥,其护妹之情天下昭昭,可是,不管怎么说,冥栈容虽然与她辈分有差,互看不顺,但至少也算是她半个哥哥。龙海冥家已经没了,她若是再把他心上人给弄丢了,他得有多惨。
“司徒璋什么都好。”解忧说道:“只是你不喜欢,但你四哥是为你好,也没什么错,你看,他留你在身边这么多年,如今才肯舍得把你嫁出去。”
茱萸嘟囔:“四哥才不是因为这个留着我,他明明是在等司徒璋羽翼丰满,能独当一面。”
“他这不也是怕你吃亏,你夫婿若不强大,怎么护你?”
“你是来安慰我,还是来帮四哥劝我?”茱萸叹气:“嫂嫂,我就不懂你们,明明自己都一塌糊涂,非要给我讲道理,明明心中都有对方,让我有多羡慕,却偏是要辗转周折,你们这是要何苦呢?”
听及茱萸仍是不打算改称呼,还反过来给她讲理,解忧不免皱了眉:“你真不怕,我给你未婚夫婿塞几个漂亮女子?”
“我又不怕,是我四哥怕。”
解忧却是道:“我可从没说,你的未婚夫婿是谁,万一就是你想的那个别人,难道你也不怕?”
茱萸看着解忧,眼含惊意,忽瞬转逝,又像看见了什么希冀,茱萸让自己镇定,微微哆嗦了一下唇边:“嫂……嫂嫂,你是不是,见过他?”
解忧心跳漏了一拍,这才记起,在他们眼中,冥栈容已是个死人,被夏天无杀死的死人。不知是她说漏太多,还是茱萸在这一瞬间太过聪明,明明只有一句话,'万一就是你想的那个别人'就能让茱萸断定什么。
没有人,会对一个死人说万一。
如今冥栈容在蔺之儒那处养伤,这是她不能说的,哪怕是对茱萸,否则若让夏王觉察他与晋国来往,这夏朝,会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要毁掉夏王对一个归顺者的信任太容易了,多简单,她甚至只要在夏王面前动动嘴,说说什么离间计反间计苦肉计,哪怕夏王不信也会起疑心,她能轻易地把冥栈容放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他在夏朝忍辱负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切将会化为乌有。
可她不想,不想他恨上再加恨,毕竟他是龙海冥家留下的唯一血脉,毕竟他也曾温柔了语气真真切切的对她说,'我比你年长,可以把你当妹妹的,若是有人欺负你,叫我去揍他'
她能做的,大概就是让夏王明白,她接下来要做的那些,与冥栈容毫无瓜葛。
解忧镇定自若,踱了步子:“看来我猜对了,你来关宅,并不是担心我,支开你四哥,只是想探听有关于他的消息。”
“就算是。”茱萸痛快承认,拽着她,慌急道:“你能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那天,自从他去查探夏家信号后,我再没见过他。”解忧停顿片息,瞅着茱萸切急快要掉泪的脸,终是道:“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死了。”
茱萸带着希望的眼神一下黯然无光,哪怕有做好准备会听到这样的结果,可她还是没忍住,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她原先是不信的,没有见到尸首,她怎么敢信。
但夏大哥却说,他的尸首早已被丢入深山野林,林中禽兽凶残,只怕是尸首无存!
他死了……尸首无存!
她劝过自己无数遍,接受这个事实,如今连嫂嫂也这样说,她是不是该彻底相信了?
也许现在该死心了,不知怎么,越想到如此,她心底越想哭,眼泪水汪汪的,在眼睛里打转。
可她又不想让嫂嫂看见,自己已有夫婿,却还为别的男人流眼泪,只能强忍着,可这一时半会儿强忍也没法忍得住,茱萸背过身,背对着闹市,背对着解忧,抬手擦了一下。
解忧见她如此,一时间百感交集,旋即又语重心长道:“但是我不信,就如你说的,你的心上人,连个尸首都摸不到,他坟头草几丈了,你也不知道,所以,又凭什么认定他已经死了呢?”
半久,茱萸才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嫂嫂不用安慰我了,反正他又不喜欢我,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没有死,爱娶多少妻妾,跟我也没关系。”
说到最后,茱萸又觉得嫂嫂说话的重点不对,转过身来,面色已复如初,只是疑惑道:“嫂嫂,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解忧沉吟半久,仔细的回忆:“在画舫中,你好像喝了酒。”又补充说:“当时司徒璋也在。”
“画舫……”茱萸一声喃喃,努力的回忆。
自从她在宫外置了府邸后,再不像以往在宫中那样束缚,出入自由,只是司徒家会隔三差五送东西过来,司徒璋也是一没事就往她府邸跑,还有各种官眷也都爱往她这边递邀帖请帖,她拒了一大堆,还有大一堆。
那时她才觉得,四哥每天要应付那么多人和事,是真的不容易,如今她有了未婚夫婿,有了府邸,许多事情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再也没有四哥帮她兜底了,她一时间有点感慨,便出去溜玩了一圈。
可她还是被司徒璋逮个正着,于是心中一赌气,她就租了画舫游河,舫中有酒,她以为自己能喝,谁成想三杯倒,隐隐约约间,她好像听到了琴声,一下子勾起她心中的事,又听到有群人叽叽喳喳的在说什么情爱,她心底一烦,就说了什么。
反正第二日起来,她什么不记得了。
“我真这么说?”茱萸有点不确定。
“确真。”
“司徒璋也在?”
“嗯。”
茱萸顿如五雷轰顶,哑口无声。
半久过去。
茱萸心中微乱:“嫂嫂,我是不是很坏?”
“为何这么说?”
“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败德辱行,难道还不坏吗?”
解忧心底微微一抿,茱萸这些小事跟她的经历比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就是愧疚心在作祟,茱萸觉得自己愧对别人口中的世俗道德,心中有人便会愧对另一个人的付出。
嫁人不难,一闭眼就过去了。心有所属,身心不一,愧疚自责,这才是往后日复一日,最难熬,也是最煎熬的。
“婚嫁是死的,人是活的。”解忧回头看着这闹市,燃了燃声:“世上的规矩可以束缚你的人,但不能左右你的心,你如今还未嫁过去,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问心无愧。”
言毕,解忧便见南宫祤与司徒璋一齐出现在拐角人群里,他们俩在说些什么,南宫祤脸上有些欣慰之色,然后他一抬首,看见了她,毕竟她一身红衣,无论在何处,都惹人注目。
此时,南宫祤看向那空旷桥下临临而立的红衣女子,鲜艳夺目,沉稳似水,一言一行之间,早已不是机灵跳脱的关玲珑,她想起了一切,也想起了她的夫婿,她的挚爱,她曾收起来锁在柜子里的铃铛,如今恨不得时时刻刻带在身上。
她对一个陌生人,根本就不在意,不在乎,微乎其微的过往可以一笔带过,就如同她说过的,这么多年,她早就不记得他是谁了,要不是他攻克奴桑时,她误入他营中……
在这一年半载的朝夕相处之间,他是不是不知不觉深深陷入了进去,明知,他与她,没有任何可能。
他想起茱萸方才说过的话:不想束缚对方,也不想将就,不如成人之美。
那本小册子的最后一页,关玲珑给他画的那幅画,她所表达的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她对他的心意其实很真很真,夹杂在一次次的开玩笑中,让人无法探清,只是她不愿将就,最后选择成人之美。
那幅画下的生辰如意四字,也许已是她对他最大的祝愿。
解忧感受着那道灼热的目光,极远又近的注视着自己,不知为何,她避了目光。
问心……问心真的无愧么?
茱萸仍是有些郁闷,一回头见到四哥与司徒璋不知何时已行步过来,心中一愁,刚与四哥有些辨舌,不想再挨训,面对司徒璋她更是耿耿于怀,他听见了那种话,会作何想?
不想面对这两人,茱萸提起裙边,就溜上了桥,一下子跑的无影无踪。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
还是黍洱提醒了一句:“闹市人多,难免会有磕磕跘跘,茱萸姑娘一人独行怕是不妥,司徒公子可要好好护住。”
因而在外面,黍洱没敢用敬称,司徒璋倒也听得出话意,抬手朝南宫祤微微一恭。
“我去照看公主。”
黍洱看着司徒璋离去,又瞄了眼旁边的几人,郭统领觉得黍洱的担忧很有道理,诚恳的问:“是否要派人跟着公主?”
黍洱眯眼笑了笑:“人家小俩口,也许有什么密话要谈,郭统领携人去打扰,怕是不合适。”
南宫祤也说:“不必了。”
黍洱与郭统领相互使了个眼色,默默的退了几步,留与剩下的两人足够的空间。
“走吧。”他先开口。
“去何处?”她问。
他的最终目的地,一定不是这个闹市,故意来此就是趁机甩开茱萸而已,这点,她非常配合的帮他做到了。
路上,两人沉默了一段。
“你与茱萸说了什么?”他有点好奇,茱萸一见两人就跑,那惶急的神色,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闺中密话,你听了未必懂。”
“茱萸看似任性,实则最是纯真无邪,你别教她做什么胡事,也别对她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解忧不太明白,为何他们都说茱萸的任性是纯真无害,那丫头需该好好保护,好似她说两句什么就会教坏茱萸,冥栈容是这样,南宫祤也是这样,在她看来,茱萸一不傻二也不纯,那丫头明明贼精贼精的。
有些事,需要她教吗?
而他最后那句,让她有些在意,别起不该有的心思,怕她利用茱萸做点什么?
要说不该有的,她早就有了。
当初她听闻夏朝与高骊要缔结姻亲,互利往来时,她便给燕流丹提了点建议,跟他说,与其娶夏朝宗室女,不如娶其亲妹。
没想到,燕流丹还真敢这么做,可惜,她低估了夏王对茱萸的在乎,也低估了夏天无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更低估了冥栈容,竟敢带茱萸逃婚,若不是半路遇到失忆的关玲珑,茱萸忽然改主意又回了宫,只怕事情发展,就不是如此了。
解忧轻然的容色中夹了一丝深意:“你的妹妹,可没你想的那么单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之前在晋国见过我?”
“她认识你?”南宫祤的脸色是惊诧的。
从他的惊色中,解忧这才敢断定,茱萸真的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事,她记得,当时她身边还是夏天凡,而且,她当时也不知那个小姑娘竟会是夏朝公主。解忧声色悠然:“她只是见过我,应该不知我是谁,这丫头挺好骗的,我糊弄过她一次。”
他先是好奇她竟然早认识茱萸,两人还有牵扯,又一脸疑色,她提起茱萸来,那有趣之色一点都不比他少。
想起什么,解忧皱眉道:“可是很奇怪,这件事,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破,连你都没说,甚至还无缘无故的与我亲近,叫我嫂嫂,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哪知道为什么,自己对妹妹的了解程度,甚至还不如一个只相处了一年半载的外人,果然人长大了,管不住了。
这事,他需得找时间盘问盘问。
只是再听她提及称呼二字,仿佛她觉得叫她嫂嫂是他授意一样,天地良心,他之前可从没教过茱萸,他冷然道:“这丫头,越来越野,欠缺管教。”
不知走了多久,看着旁周越来越熟悉的楼阁房屋,她已知道他会带她去什么地方,难怪要把茱萸支开,那地方,她去得,茱萸最好还是别去为好。
停住步伐,她抬首望着那块匾,字体飞扬秀逸,刻着鼎鼎大名。
——醉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