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出来自然是好的,但没有去处也是真的。
廖婉玗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只中等个头的藤条箱,身后的弟弟拄着手杖走的有些慢,她时不时就但心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看。
廖熹跚背上的伤还没好,但这孩子到底还是懂事的,他咬着牙跟在姐姐身后,走出了满头满身的汗。
他们……别无选择。
廖婉玗心事重重,她盘算着身上省的钱,打算一会找间便宜的旅店,先暂住一晚。
反正天光大亮,姐弟二人慢吞吞地走出一条街去,忽然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叫住了他们,廖婉玗扭头一看,居然是甄顾。
甄顾将车子停在旁边一条巷的阴影里,也不晓得站在这里等了多久,廖婉玗瞧着地上有七八个踩灭的烟蒂。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我听说你一大早就去商会了。”
甄顾伸手接过两个箱子,瞧着她额上的薄汗忍不住蹙眉,“我托在银行做襄理的朋友给你找了份工作,提供宿舍的,已经说好了,今天就可以搬进去。”
“表哥,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能养活自己。早前你给我的五百块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廖婉玗空出手来将系在扣子上的手帕解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甄顾料定她会拒绝,但嘴上仍在劝说,“你也不要见外,叫我一声表哥,我就当你是自己的妹妹看待。姨母将你们赶出来固然不对,但我一个做晚辈的,总不能去顶撞她,这是其一。再者说,我又觉得你们单独出来生活也未必不好,姐弟两个亲亲热热的,总好过终日里看人白眼。”
甄顾这话说的十分有道理,廖婉玗理解地点点头,她觉得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扎着,揉了两下也不见好,甄顾伸手捏了一根睫毛下来,“现在好了吗?”
廖婉玗腼腆地笑了一下,她觉得甄顾这人十分重情义,自己的姨母做的不妥,又不能公然反对,只得私下里帮助他们姐弟。
“银行的工作……我不会做也没关系吗?”
甄顾觉得廖婉玗实在是天真的很,他托朋友搞来的工作,哪里真的用去做事。
“你领干薪就好,仍旧还有时间照顾小六。”
干薪?
廖婉玗下意识地摇摇头,“阿妈教过我,无功不受禄。我不会做这份工作,怎么能平白无故就拿干薪?”
两人在路口说了这么许久的话,廖熹跚才才慢悠悠地走到跟前,他只听见干薪两个字,“什么叫干薪?”
甄顾对廖熹跚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虽然他才八岁,但按理说,他确是实实在在的廖家继承人,甄顾如今打理的所有产业,都应该是廖熹跚的。
正是这种身份的现实差距,让甄顾每每见到廖熹跚的时候都会想起,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自己的,这种微妙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
“干薪,就是不用做事,只拿薪酬。”廖婉玗耐心地解释道。
“这不是好事?”廖熹跚觉得自己同姐姐原来也是不用做事就有每个月的零用钱,现在的干薪,大约同那时差不多。但他没有想过,原来的零用钱是父母给的,如今非亲非故,人家为什么要给这样的干薪。
“正因为是好事,反倒不能平白占人便宜。”
听廖婉玗这样说,甄顾反而笑了,“哪里算是平白占便宜,家里的款子都存在他们银行,分明是他们占便宜。”
若他们还是廖家的少爷小姐,肯去银行拿份干薪自然是银行求之不得,廖家经商,往来账目大额现金很多,有了廖家的小姐少爷,少不得钱都要存过来。
可如今他们没有这样的价值,廖婉玗也就不愿意在受人好处。两人一时间就工作的事情意见相左,以至于你来我往相持不下。
“姐,我累了。”
久站的廖熹跚因为脚踝疼痛靠在墙边上,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廖婉玗一下子就心疼了。
她在心里面权衡了一下,坚定地看着甄顾,“表哥,干薪的工作我是真的不能要,但我同小弟一时三刻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如果方便,能让我们暂时借助在宿舍里吗?”
“当然可以。”
甄顾这一次倒答应的十分爽快,他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即便有两辆黄包车跑上前来。
他的车子实在太过显眼,若是直接拉着廖婉玗姐弟,只怕不出一刻钟,这事便能传到白秀珍耳朵里去。
“车我叫好了,地址他们也知道,这是钥匙,你拿好。我就不过去了,今天有新嘉坡的客人到厂子来。”甄顾从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钥匙孔上还坠着一只红色线绳编的小鱼。
其实哪有什么新嘉坡的客人,甄顾不过是在同廖婉玗耍手段罢了。
他既要帮助她,又想要她感觉自己并不怎么看重她,按照甄顾的经验来看,廖婉玗这样的女孩子,急不得。
廖婉玗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地同甄顾道了别,两辆车便拉着他们姐弟往银行宿舍去了。
宿舍楼盖成七八年年,在厝边头尾中却是独一份的楼房,廖婉玗姐弟被安排在三楼南向的一间两室一厅中,地方倒也宽敞够用。
两个孩子因为有了自己的新家先得兴奋异常,他们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发现浴室里居然还有一个白瓷的浴缸。
这栋房子的家私好的过分,根本不像是普通员工居住的宿舍房,但没见过“世面”的廖婉玗姐弟并不晓得普通人家里都是个什么样子,毕竟同廖家相比这栋房子简直太过朴素,加在一起还没有廖熹跚原来的卧室大,两人不疑有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住下了。
廖熹跚因为伤口的缘故已经几日没有睡好,今儿又走了许久,见到床后立刻就泛起困来,他打着哈欠往床上爬,廖婉玗归置行李的功夫,他就睡着了。
看着趴在床上熟睡的小弟,廖婉玗放轻了手脚,怕吵醒他,最后索性坐在地板上发起呆来。
她昨日同阿细聊过天,大概打听了一下如今世道吃住的行情。
一块钱可以买一百个鸡蛋,普通的一家五口,一个月开销有二十块钱足够了,就是那乾隆年间的文玩古董,也就是五十至一百块之间。
廖婉玗盘算着手中的四百多块钱,若在原来,兴许不过就是廖家太太姑娘们头上的一个发卡,耳上的一对坠子,但在如今看来,对普通人家来说可以算的上是一笔巨款了。
虽是巨款,但也不能坐吃山空,她既下定决心登报自梳,就一定要凭本事养家糊口。
虽是这样想,然而找工作的路却并不怎么顺利,如今的年月很多工厂裁减人员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愿意聘请她这样毫无经验的人来做工。
在职业介绍所等了两日,廖婉玗终于被派了一份工作。
那老板按照约定要抽走廖婉玗第一个月薪资的一半,所以做起事来倒也还算尽心,因为是在剧场里卖汽水瓜子的,这工作不用日晒雨淋,也算不得辛苦,就是下班略晚了些,什么时候最晚一班电影散场,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回家。
但凡事有弊也会有利,下班晚自然上班就晚,刚好空出时间来让廖婉玗每天早晨准备早饭。
她在柴米事业上还是个新手,水平发挥十分不稳定,故而姐弟两个暂时都是巷口扁肉摊子的常客。
这日大早,廖婉玗同往常一样端着一只小铝锅下楼买扁肉,还没到巷口,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回过头去一瞧,居然是不久前才见过的陈秉译。
陈秉译开始还挺高兴的,他大步跑到廖婉玗跟前,将她打量了一遍,看她还是睡衣睡裤,又蹙了眉头,“你们现在搬出来了?就住这里?怎么穿成这样就下来了?不冷?”
廖婉玗吸吸鼻子,举了一下手里的小铝锅,“一言难尽。不过秉译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陈秉译抬手往身后一指,“我住在这里啊!你呢?你住哪一间?”
廖婉玗对着小三楼努了努嘴,“204。你早上吃过吗?我买了扁肉,要不要一起?”
对于能去廖婉玗的家里吃饭这件事,陈秉译自然是愿意的,只可惜他现在要去跟同伴回合,不能错过约好的时间。
“下次下次,我今天约了朋友。反正我们就是邻居了,应该常见面的。”
廖婉玗一听他说这话,心里面第一反应就是他约了那些搞革命的同伴,也就不多问,同他告别后径自上了楼。
毕竟,她也是要赶着去工作的人。
剧院的上午一般都很悠闲,做好盘点对清楚账目,剩下的基本就是消磨时间。等到下午一点多钟第一场电影开始检票,廖婉玗才会忙起来。
谢澹如带着女伴来看上映的新片,去到卖荷兰水的地方,忽然就笑了。
廖婉玗盘着爱司头,一身剧院统一的士林蓝窄袖短袄,腰上还围着一条白底蓝花的小围裙,硬生生将自己给装扮成了二十岁的样子。
今儿本来他懒得出门,要不是女伴软磨硬泡,此刻应当还在家中的软床上,温香在怀,可现在看见正给客人开汽水的廖婉玗,忽然好似回了魂。
他同女伴耳语了几句,窈窈窕窕的姑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口中笑骂了一句,就自顾自地往二楼包厢走去。
打发走了同行的女伴,谢澹如轻笑着走近柜台,修长的手指头在玻璃台面上叩了两下,“哟,又遇见了!”
廖婉玗将手中两个开了盖的玻璃瓶子递给客人,这才空出功夫来“招呼”谢澹如,可她话还没说出口,伴随着一声枪响,检票口方向的大门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