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晞觉得，自己简直是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讨厌苏薇了！仔细想想，讨厌的，似乎又是从前的自己。
为了让宫中无法自保的母妃不受牵连，他不争权夺利，不结党营私，想让自己成为朝野上下，诸位皇兄眼中最无害的那个皇子。
可是，这一切也不代表他要放纵自己。虽然不想承认，可这些年在帝都，在那些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他或许的确有些自暴自弃。
在帝都时他有圣宠在身，受众人追捧，过的是众星捧月的生活。那个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这一路过来，与礼部和各地官员同处之后，他越发觉得，自己先前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是一个王爷真正该做的，他实在是对不起父皇的宠爱和这些官员的尊敬和追捧。
在今日见到傅老将军对苏家兄妹的关怀之后，这种后悔和自责的心情更甚。
偏偏在这种时候，苏薇这个死丫头，不仅半分不曾体察，还来火上浇油！她哪里是来给他当向导的，她简直就是来气死他的！
“殿下，这糖葫芦串的是西荒大漠里独有的蜜果，跟帝都的糖葫芦不一样，您要不要尝尝？”萧云晞正气闷地往前走，却见几步外突然横插过来一个人，欢喜的声音里，下一瞬，一串糖葫芦已经递到了他的鼻尖前。
红彤彤的蜜果刷上一层金黄油亮的糖浆，萧云晞嗅到了甜蜜的糖香。
“走开，本王不喜欢甜食。”没好气地挡开苏薇的手，萧云晞撇开头不愿看她。
“那试试这个烤肉串？殿下您不知道，云彤国的老师傅，烤肉的手艺天下独绝！”下一瞬，面前换了一串刷满香料的烤肉，辛辣的香气扑鼻而来。
“拿走，本王不饿！”苏薇的笑太过狗腿，萧云晞现下心中怒意消减，眼里只剩嫌弃！
“不饿？那不如我们去观山楼看皮影戏吧，过了十年了，也不知道从前的皮影师傅还在不在观山楼，殿下您不知道，他们家刻皮影的手艺也是一绝，不仅刻人惟妙惟肖，那些山鬼精怪也都栩栩如生呢！”苏薇见美食无法治愈，便与他并肩，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楼。
“山鬼精怪？”终于，萧云晞听到了新奇的东西，转头看她。他在帝都也看过皮影戏，可是都是些规规矩矩的本子，倒是第一次听说有讲山鬼精怪的皮影。
“十年前兄长送了张师傅一本《山海经》，他爱不释手，之后就按着《山海经》上所述，刻了些皮影，还自己编了好多故事，我当时可喜欢来看了。”苏薇看着街边的观山楼，回忆起了从前。
虽然只在云际城里住了一年，而且有小半年的时间她都在病中，不过，这里的记忆比起在云山书院里的，要更加鲜活生动。
“倒是个有趣的皮影师傅。”他们已经到了观山楼门口，里间喝茶的客人往来，不见有什么皮影师傅，萧云晞转头看了一眼失落的苏薇，想了想，“话说，你就不能跟本王正经道个歉？”
先前在东安城也是，仿佛跟他说“对不起”三个字能要了她的命一般！
“殿下不打算存着以后听？”吃了一口糖葫芦，苏薇鼓着腮帮子含糊地问，没记错的话，东安城的时候，他不就存了一个吗？
“说得有道理，那你就先欠着吧。”伸手夺了苏薇手里的肉串，萧云晞咬了一口，发现苏薇说得不错，这烤串的手艺，的确独绝。
观山楼隔壁的客栈里突然响起老板尖锐刺耳的声音：“走走走，没钱就到城外的寺庙去，住什么客栈！”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的，还有被扔出来的一个包袱，和一摞散乱的纸张。
一个僧侣模样的少年被推搡着踏出了客栈的门槛，他看到自己手抄的佛经被老板扬得漫天飞舞，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后，忙到长街上去收捡。
“你们这样对小师傅，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萧云晞还没有说话，一旁苏薇把糖葫芦往南庭手里一塞，排开身边的人，往客栈老板跟前去了。
西荒诸国盛行佛教，上到国王下至平民，对僧侣都非常尊敬。这阵子赶上千佛宴，大齐各地慕名而来的僧侣众多，云际城里不讲究这些，不待做上宾就罢了，可撒了人家手抄的佛经，这般做法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过分？这小子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了三天，今天才给我说他没钱了，还说愿意手抄佛经替我发宏愿修功德抵债，你说说谁过分？！”肥头大耳的老板双手叉腰，对于面前这个跳出来帮忙的瘦小青年很是不削，拿鼻子看他。
“不……不是的，我……我没想赖账，我只是说，想等我化到了缘，就来还钱，至于抄佛经，是……是我的一片心意。”旁边有人帮着他一起，将撒在地上的佛经全部捡了起来，小和尚拿了包袱里的布工整地包好，抱在怀里，这才起身朝着客栈老板俯身作了个礼，解释道。
“去去去，老子不要你还钱了，这三天算是老子积德行善了，只是老子这小店，供不起你这个大菩萨，你还是到别处去吧。”他说的这般诚心实意，加上刚刚那小个子一句质问，这会儿围拢过来的人都在指指点点，客栈老板也收起了戾气，扬了扬手，息事宁人一般说了几句，要赶他走。
“不……不行！我……我答应了女施主的，要在这里等她，我若走了，岂不是失约！”却不想，小和尚颇为急切地说道。
他一句“女施主”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顿时哄笑了起来，先前看这个没钱付账的小和尚满身补丁，还觉他可怜，却不想，这么小小年纪，不一心向佛，倒是开始想着什么“女施主”了。
苏薇先前看他不过是个孩子模样，又觉那老板丢人家手抄的佛经太过不敬，便怕小和尚被欺负，所以上来帮忙，这会儿见他说起“女施主”来，也是一愣，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该帮还是不该帮了。
“你说前天下午那个小娘们儿？”倒是客栈老板见他这般，嗤笑了一句，“人家早就出青铜关去广莫城了，你以为她真会来找你？”
“你说什么？！”小和尚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满是震惊。
“老子昨儿亲眼看到的，她跟几个胡商一起出的关，说是要去广莫城看天舞祭呢。”客栈老板冷哼了一声，“不是老子说你，人家小姑娘是从南泽出来的，本事大着呢，你就别在这儿巴巴望着人家还会回来找你了。”
“可是……可是我的玉佛还在她那里啊，她……她明明说的只借用三天的。”这一次，小和尚说着说着，真的就哭了出来，重重的鼻音里满是委屈。
他哭得伤心，周围的人却笑得更厉害了。
原来不仅仅是小和尚春心萌动思姑娘，而是小和尚春心萌动，奈何遇到了以美色骗取钱财的姑娘，如今小和尚在这儿落了个人才两空的下场。
“老板既然说她要去广莫城看天舞祭，那你现在赶过去，在天舞祭上应该还能找到她。”苏薇看着小和尚，有些哭笑不得，自手腕上取了系着的锦帕递了过去。
话虽这般说，不过看这小和尚的模样，即便是他真在广莫城找到了那个姑娘，也是要不会自己的东西的。
“多谢这位施主，小僧只是……”蓝色的锦帕递到了面前，小和尚才发现自己都急哭了，后知后觉有些失态，也没有接苏薇的帕子，只是挽了衣袖，擦了擦脸。
小和尚似乎是振作了起来，拱手朝客栈老板作了个礼：“小僧先行去追佛宝，等得自青铜关归来，再来归还欠老板的银钱。”
“得了吧，就你这样的，怕是西出青铜关，被人骗去卖了都不知道，还等你回来……”客栈老板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刚刚朝他大喝的苏薇，“这位小兄弟刚刚那般替他仗义直言，想来是侠义之士，怎么样，小师傅这么可怜，你难道不送佛送到西，帮他把佛宝追回来？这怎么说，也算是一件大功德了吧？”
他本是想呛苏薇瞎出头，却不想，苏薇抿唇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老板说得很有道理，毕竟是我大齐子民，万一出青铜关被人骗去卖了，也是我大齐的损失。”
苏薇从袖里掏了几块碎银子，递给老板：“这些应该够小师傅这三日的房钱了，老板且收好。”
“你……”客栈老板一愣。
“不行，不行，刚刚公子直言相帮已是大恩，小僧怎敢让公子破费。”一旁小和尚也急了，上来阻止。
“小师傅是从空海寺过来的吧？下官是礼部郎中苏薇，此次随行出使洛央国正好要经过广莫城，如果小师傅不嫌弃的话，不如随我们同行一路。”苏薇双手合十朝小和尚行了一个佛礼，“空海寺是我大齐国寺，慧能上师这次请回金佛，更是给我大齐造下无上功德，这次能遇上小师傅，也是下官的机缘，还请小师傅不要推辞。”
苏薇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一片哗然。
先前看与这清瘦的小公子一路的那位公子一身锦衣，描金缀玉，众人都猜他们必是内地来的富贵之家，却不想，竟然是个京官。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穿着破旧，一副小傻样的小和尚，竟然是空海寺的僧人。
“你……你怎么认得……”她这么一说，小和尚诧异地瞪大了眼。想想自己身上的钱和玉佛都被那云笙姑娘给骗去了，若是不跟这个礼部的大人走，他这一路往广莫城只怕是要讨着饭去。
想想既然对方认得他是空海寺的僧人，他们又是礼部官员，欠下的银钱可以等这次回帝都之后再还，小和尚便也点头应了苏薇之邀：“这些算是小僧向苏大人借的，日后回了邺水城，必当全数奉还，嗯，还有之后几日的食宿和路费，小僧也一定会还给大人的。”
等得替小和尚付清了房钱，苏薇领着他到了萧云晞跟前。
抬眼看到萧云晞沉着脸，苏薇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明明是在哄宁王殿下高兴来着，这突然路见不平一声吼，临到最后还带了个小和尚回来，倒是把他们的宁王殿下晾在一边了。
“小僧法号莲华，是奉了师傅之命，从空海寺来，参加这次千佛宴的。”小和尚似乎对萧云晞的一张臭脸浑然不觉，心怀感激地自我介绍到。
“莲华？小师傅跟莲清主持是什么关系？”萧云晞本对于这个呆头呆脑被女人骗的小和尚没报几分好感，若苏薇不说他是空海寺的僧人，他都想叫南庭给他些银两打发了算了，这会儿听得他报法号，却是有些惊讶。
“这个……”他这么问，莲华有些迟疑地抓了抓光亮的脑袋，“小僧是慧能上师座下最小的弟子，莲清主持正是小僧的大师兄。”
“……”这一次，轮到苏薇无言以对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呆头呆脑，急了还会哭的小师傅，竟然是慧能上师的弟子。
“师傅这次想让我们来西境历练，几位师兄都说机会难得，都关照我，让我出来见见世面。”莲华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从邺水城出来一路都还好，只是前日在这里遇到了云笙姑娘，她说她要去白沙堆找东西，那里有怨魂出没，问我有没有什么辟邪之物。”
“我身上就带着一个主持师兄给的玉佛，那个是在佛前供奉过的，我想着应该有辟邪的作用，就借给了她，结果……”莲华越说越委屈，眼泪又在眼睛里打转。
“莲清主持给你玉佛，有没有交代什么？！”萧云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主持师兄说，如果我路上遇到麻烦，可以拿玉佛去官衙找人帮忙。”莲华抬手擦了一把泪，抬头看萧云晞，认真回答，“对了，师兄还说，这次我有个师侄，也要去洛央国，他说如果我一个人不敢出关，可以去云际城平西将军府，等我的师侄。”
“去将军府？小师傅的师侄是谁？”苏薇有些疑惑。
“是莲清师兄早年收的外家弟子啦，师兄说他叫宁王殿下，说宁王殿下看到那个玉佛，就知道我是他小师叔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