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偶尔无声地动一动手指。
这正是她的老习惯。只要她还能控制自己的手指,她就知道自己至少还活着。
但她如今所知道的,也只有自己还活着这件事了。
十二天以来,她一直处于这种境况之中。
这间狭窄的舱室里没有任何光源,呆得久了,人很容易丧失判断时间的能力。余墨痕能估算出时日,是因为每天会来两个人,送进来一盆水,十几个烤得焦黑的番薯。
这就是关在这间舱室里的十几个姑娘一整日的饮食了。
他们被关在这里十来天,手脚都被绑住,腰上还拴着一根铁链,根本没有出去的可能。风浪造成的频繁而剧烈的摇晃,更常常使这些虚弱的姑娘因强烈的不适而呕吐。
这舱室内已经满地污秽。
然而这些半死不活的姑娘们已经完全顾不上这种小事。
她们面对着简直是用来豢养溷豚的食物,竟然也全似把自己当做了猪猡。
每日铁锁打开的刺耳声音响起,所有奄奄一息的姑娘便突然恢复了一点回光返照似的活力,混沌的眼神里也聚起了一点光——那光的来源是向内推开的厚重木门。然后一个娇小的女鬼,会领着一个铁塔似的男鬼出现在门口。
余墨痕把他们看作是鬼,因为只有鬼才会做出他们的行径。
那女鬼就是图僳男人心目中“女人家该有的样子”,面目并不很秀丽,细细描画,也还算艳;体态并不很端庄,一番打扮,也还算媚;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事,但不想做的体力活要人干的时候,也晓得发一发娇嗔,借着夸男人的气概,求着男人去做。
端丽矜持的女孩子是大户人家的追求;普普通通的图僳平民,只想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会说体己话、又有点持家本事的奴隶。
但就是这样一个完全符合某种不知是谁定下的女人家标准的女子,所扮演的却完完全全是一个以欺压和虐待别的女人为生的角色。
这个女鬼的娇媚,只用于指使那铁塔似的男鬼在门口放下一盆水,然后将那十几个煤球似的番薯砸向这群可怜的姑娘。
她完全熟知这些姑娘将来的命运,那张涂得嫣红的嘴唇里,随时都可以用极其恶毒的语气,将那种不该属于一个独立的人的命运撕破给她们看。
但那种遥远的未来,已经不是这些早就深陷厄运之中的姑娘关心的事情。
姑娘们的眼里没有这两只鬼。她们只知道,门一开,水和番薯就到了。
每到此时,这些手和脚都被束在一起的姑娘,便能凭空榨出一身疯狂的力气,争先恐后地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向着那只破烂的水盆和那些煤球似的东西拱过去,拉长她们做人时通常寡言的唇,伸出她们从前羞于吐露的舌,去叼、去抢那仅有的食物和水源。
原来饥饿和焦渴,真的能把人逼至失格。
其实,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余墨痕迷迷糊糊恢复知觉的时候,这间装十几人都嫌挤的舱室里,已经活活塞进了三十几个姑娘,头碰头,脚碰脚。吓得余墨痕立刻惊醒过来,还以为又回到了那一地死尸的冰缝里去。
好在这些姑娘都是鲜活温热的人。
她们都是被人拐子或哄或骗,给弄到这艘船上来的。
她们有的脾气暴烈,指天骂地;有的怯懦柔婉,只怨自己命苦。有的出身高贵,是士族的小姐,有的寒微孤苦,如余墨痕。
困境之中,姑娘们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几乎陌生的彼此。
这间舱室虽然牢不可破,大多数时间里,也没有人进来。
胆大的几个姑娘,趁着人拐子们还给她们留了张吃饭的嘴,便领头开了口商量对策。她们当中,有的说自己家里势大,只要能想办法报个信出去,这里所有的姑娘都能获救;有的说那送食物的女鬼和男鬼来的时候,大家一起闯出去,也未必全然没有机会——但这个提议一开始便遭到了好几个姑娘们的反对,毕竟那大汉铁塔似的身形实在颇具威慑力。姑娘们心态上已经怕了,便更难有取胜的机会。
余墨痕虽然没怎么说话,转得飞快的脑子倒也没停过。
她刚从万分艰险的雪山里抢回自己一条命,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弃挣扎。
她一开始想的是从这艘巨船的结构下手,毕竟这是她最引以为豪的手艺;然而这间舱室徒有四壁,恐怕要等到她有机会离开这里,她这点本事才能有用武之地。
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余墨痕对着唯一的出口朝内的门轴动过许多心思——她只觉得关押她们的人拐子简直一点常识都没有,难道就不怕她们直接把那门轴拆了?
只是,虽然那时候她们腰间还没有锁上铁链,手脚上的皮绳可都已经紧紧地绑上了。那皮绳不仅相当结实,而且越是挣扎,捆得越紧,余墨痕没办法把她那双还算灵巧的手放归自由,拆卸门轴的大计也就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她这边想得焦头烂额,几个性急的姑娘早已熬不住了。她们来来去去地讨论了许多回,终于决定,趁着勇气尚在,还是要冒一回险,一同往外冲。
其结果堪称惨烈。
她们第一次举事的时候,原本静悄悄的舱门外,瞬间涌进了好几个跟那铁塔似的男鬼有着相同体魄的船工。
领头的几个姑娘直接给拖了出去,有的再没回来;有的侥幸存活,却也给折磨得不成样子,被船工像拎一只破麻袋似的拎了回来,还附赠了那只娇小的女鬼一通冷嘲热讽。
为了防止她们再动歪心思,从那一日起,她们腰上就多了一条拴猪狗的铁链,吃食就只有这一盆水,以及匀一匀每人勉强能分到大半个的番薯。
迅速衰弱的体力和一次次尝试的失败很快消磨了姑娘们的希望和斗志。
尤其令人羞于启齿的是,但凡举事,有冒死领先的人,也有胆怯退缩的人。领先的人要去面对难以想象的厄运,退缩的人却可以偏安于这臭烘烘的舱室里,享用每日腌臜的饮水和焦炭似的番薯。这种在陆地上随处可见、却又常常被忽略的不公,使得这群原本就不算很熟悉的姑娘之间,生出了难以弥补的嫌隙。
信心和希望与时间一同流逝,沉默和漠然很快卷土重来,渐渐地,没有人再为所有人的自由冲锋陷阵。
与此同时,疾病作为这个舞台上必将出现的敌人,终于悄然从满地的脏污中现了身。
当某次舱门打开的时候,借着门外微弱的光亮,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姑娘手上脸上蔓延成一片的烂红恶疮。于是这支已经分崩离析了许久的队伍难得地再一次团结了起来——姑娘们瞬间用尖叫达成了放弃病人的协定。
余墨痕蜷缩在角落里,使劲闭上了眼睛,努力不去看一片昏暗中将那病人蹬向门边的几双脚上熟悉的绣鞋。
病人被拖了出去。一阵骇人的惨叫之后,余墨痕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
这件事在姑娘们的心中埋下了黑色的种子,从那以后,每个人都不再为自己的私心做下任何遮掩。
有人勉力挤开拦路的几具爬行的躯体,去那腌臜的盆子里抢或许可称得上最洁净的第一口水,仿佛已经全然忘记,几天前她们曾经互相谦让着依次饮用这珍贵的水源;有人明目张胆地夺走别人正要伸嘴去叼的番薯,仿佛船舱里的姑娘已然换了一拨,曾经协力分开那些烤得焦硬的食物、以便每个人都能吃到一点东西的那点情谊,都是别人的。
混乱最初显出形迹时,还有人试图通过理论和争吵来维持秩序,但她们很快发现这种争吵本身与它的目的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最初将各自微薄的力量聚集在一起,为的是自由和生命;而当自由已经成为一种虚幻的奢望,她们所有的力气,自然必须优先用于抢夺仅有的资源,维持唯一有望保留的生命。
再后来,随着饥饿和疾病夺去了越来越多的姑娘的生命,甚至连混乱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一半的人数之后,剩下的人竟然拥有了不至于互相侵扰的一点空间,分得了更多的水和更多的番薯。
吃喝还是不够,但争抢已经逐渐变成是一种形式,姑娘们之间已经形成了维持这种形式的默契,因为每个人都要依靠它来证实自己依然存活。
余墨痕嘴里细细嚼着她抢到的半个番薯,竭力忘记她日复一日经历的疯狂景象。
在黑暗的侵蚀下,就连独善其身,都几乎成为了一种奢侈。
但是余墨痕必须保护自己日渐脆弱的理智。
她并非不会感到饥饿,也并非能够忘记痛苦——她腿上的伤甚至还没有好周全。
但是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火焰,守着一线清明,始终不肯就此放弃。
这点心火一路照着她走进讲武堂,遇到元凭之,点燃过她的志气,教她向徐夫子表明志向,也激起过她的勇气,迫使她对卫业醇反唇相讥。这点心火像她本人一样渺小,一样微弱,却连漫天的冰雪都无法打灭,一直陪着她从蚩鲁山里走了出来。
那都是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去做的事情,但她毕竟都做到了。
人到了绝境之中,总要想办法建立找出一条生路的信心。取暖于回忆,并非是只有懦夫才会做的事情。
不过反正周遭一片漆黑,所有人安静下来的时候,余墨痕偶尔也会错觉回到了自己在哀葛租住的“蚁穴”。
她在哀葛打杂的时候起得很早,每天睁开眼,都是这么一片漆黑。
这样过了好几年,她还是怕得很。
现在也是。
但是不论在哀葛,在暗无天日的冰缝,还是在这里,最能催促她尽快动起来的,恰好就是恐惧。
余墨痕的手指又动了动。
这些天过去,她想尽了办法去折腾绑着她手腕的那根皮绳。虽然始终无法挣脱,但那皮绳已经略有些松了。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勉力伸开手指,能碰到她藏在墙缝里的一枚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