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都说过不是了,”卫临远没办法,想了一会儿才接口道,“你既然清醒过来了,就先在这儿好好养着。不过,再过几日,我得叫几个下人把你挪个地方。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间小书斋,虽然不及这里舒服,但也还过得去。就是得委屈你在那儿呆上几天。”
他仗义惯了,很少提这样的要求,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脸也红了。
余墨痕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怎样都不会比江山船上更差了。”
卫临远见她这般痛快,更觉难堪,脱口道,“你都不问一下原因的?”
“不然呢?”余墨痕道,“救我的水手是你派的,我住的房子是你找的,你能给的都给了,我为什么还要问理由?”
“很好,本少爷很感动,”卫临远装模作样地擦了把脸,道,“还真没白照顾你一场。”
余墨痕开玩笑地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知道卫临远说的没错。
不论是从前在哀葛,还是如今在临海县,卫临远照应过她的地方,实在是不胜枚举。
“其实是这么回事,”卫临远原来并没有打算瞒她,“我未来的岳丈新领了个巡按的职位,特意绕道临海,说是要来看看我。我父亲怕我糊不过去,也说要亲自过来迎接,现下已经从哀葛出发。”他看一眼余墨痕,又红着脸解释道,“到时候你在这里,怕是不太好。”
余墨痕面色如常,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她虽然知道卫临远的决定合情合理,心里却还是有些酸楚的。
这倒不是她对卫临远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卫临远纵然帮过她许多,余墨痕除了感激,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只是卫业醇那番高攀的言论言犹在耳。
余墨痕被卫业醇一番言论所激,的确笃定了要在偃甲之学上干出一番事业的打算;但与此同时,她那恐怕只有自己特别在意的一点自尊,也实实在在地被卫业醇话中那些莫须有的揣测给伤着了。
如今一再提起卫临远那桩“上好的亲事”,余墨痕心里强压下去的那股愤慨,便又被搅起来了。
但余墨痕毕竟不是个会允许自己轻易被情绪左右的人。她抬起了头,相当坚定地看着卫临远,道,“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的父亲和岳丈过来之前,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快地搬出去。”
余墨痕在卫临远府上休养的日子,也的确很快就到了头。
她那小屋里的东西都是卫临远准备的,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她不得不扮成了卫临远府上的下人——这倒是她完全可以本色出演的角色。
余墨痕跟着一队做相同打扮的侍女往府外去的时候,走到院门口,突然就遇上了一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轿子。
侍女们连忙避到一边,低敛着眉眼行礼。
一个小厮进来报了信,卫临远立刻就从院子里奔了出来,迎上前去道,“我还以为巡按大人是后日才来,真是有失远迎。”
轿帘掀开,一个金刚怒目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冷然道,“我只是顺路来看一看将来的女婿,怎么,还要先行通报吗?”
“爹,”轿子里传出一声娇嗔,“你别吓着卫公子。”
余墨痕一愣。
一般这样的大家族,成婚之前,通常是会刻意避开男女双方会面的,为的是讨个吉利。
卫临远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但他到临海县以来,也算独当一面地做了好几个月的生意,长进了不少,反应也快了许多。
他当即伸出手遥遥一拜,大袖堪堪遮住视线,脚下却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道,“令嫒难得到访,我家却未做准备,这可真是有失待客之道了。”
他说着便偷偷扫了一眼周遭,眼见顺手能使唤的竟然只有余墨痕跟着的那一列正要出门的侍女,心下简直要崩溃。
然而余墨痕说到做到,这几日恢复得不慢,人精神了,脑子也利落了许多。卫临远眼神一扫,她心念立刻就跟着一转,福至心灵似地开口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奴婢们这就去准备。”
卫临远这才松了一口气,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还请巡按大人与小生到前厅一叙。至于傅小姐,可否跟随我家这几位侍女,至偏厅等候?若有什么不便……”
他那巡按岳丈却大手一挥,道,“我傅氏又不是那些小门小户,不必拘着这些虚礼。”他说着,就回头道,“琬儿,你出来罢。”
所谓成婚前男女双方不得见面,其实是齐国人的习俗。
图僳族女子的地位,相较之下更为低贱,嫁人这件事,跟换个地方做奴隶也没有太大区别。见或不见新弄来的奴隶,对于图僳族的男人们来说,自然就没那么重要。
余墨痕的父亲是图僳人,所以她纵然知道有这个规矩,却也觉得这规矩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从来没有细究过背后的道理——她根本就觉得这种规矩没有道理。
卫临远则不然。
卫家虽然久居哀葛,一家子的行事作风,可完全是按照卫院首所尊崇的那一套“齐国风骨”来的。
虽然卫临远私下里有时也会对他父亲那套规矩嗤笑一番,但是他毕竟经受了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对于种种旧俗,已经形成了自然去遵守的习惯。
眼下他未来的娘子和岳丈突然来了这一出,卫临远简直大惊失色。
巡按大人见他将来的女婿一脸的犹豫不决,登时怒道,“你堂堂男子汉,胆色难道还不如我傅家的小女儿吗?”
“嗳,”轿子里傅小姐的声音再度响起,“恐怕卫公子是担心我生得貌丑吧。”
她说是这样说,语气里既无恼意,也并没有半点自惭形秽的意思,反而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自信。此外,她的声音也很美,娇而不媚,清朗得如同微雨初晴。
“我的女儿,就算是个大花麻子脸,”巡按大人道,“难道有人敢悔婚?”
卫临远哭笑不得。
余墨痕站在边上看着,都替他尴尬。
轿帘掀开,傅小姐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她当然不会是个大花麻子脸。
但她也并不能称得上是个美人。
余墨痕偷瞄了几眼,看得出傅小姐比她和卫临远都还要小上两三岁。
这小姑娘脸上还是一团没长开的孩子模样,很瘦,身材平板,五官不算精致,也并未多做修饰。即便是在哀葛那种小地方,有很多姑娘媳妇,至少在皮相上,都比她更符合“美艳”这个描述。
但是傅小姐站在那里,绝对没有人会把她和破落山寨里的姑娘媳妇混为一谈。
因为她长了一张全然没有受过欺负的脸。
她身上透着一种奇妙的松弛感,拆开来看,是三分的安稳平顺,三分的自信笃定,一分天真,一分狡黠,一分清朗。
傅小姐身后是她父亲的轿子。这顶轿子算不上如何华丽,但用的是正五品以上才能用的形制,明明白白地印着傅氏的家徽。这顶轿子所代表的身份,正是她那种大家小姐特有的松弛感的来源之一。
大齐帝国很讲究礼教,更有种种强调所谓女德的风俗。傅小姐生为大齐帝国的女子,天然就处于被礼教所欺的劣势之中。
但她显然有一个有能力、也有心为她把没有道理的规矩习俗踩在脚下的父亲。
余墨痕猜测,巡按大人这次突然前来,上来就带着女儿破了一条旧俗,大概既有扬一扬官威的意思,也是表明了要替他女儿震一震夫家的态度。
卫家向傅氏求娶的是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孩子。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真正所求的,其实是巡按大人这个官位甚高、事权颇广的岳父;所以既然巡按大人这个做父亲的已经表了态,将来傅小姐嫁过来,又有谁敢拿这些规矩来欺压她?
巡按大人鼻孔朝天,简直没把卫临远放在眼里,实在很难叫人生出好感来。但余墨痕既然领会了人家这一层护卫女儿的心意,此刻看过去,竟然觉得这对父女还是有一点可爱。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稍稍有点酸楚起来。
余墨痕是个日日都要奔命的穷人,“松弛”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着的安然,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恐怕从来没有出现过。
从前在哀葛的时候,余墨痕倒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不如那些把讲武堂当成月老庙的大户小姐。她纵然出身寒微,但既然没有父母管教,也从来没有把婚姻当回事,自然就不用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她的生活虽然有诸多苦楚,却难道不是精彩的多?
然而,傅小姐的出现,终于打破了余墨痕一直抱持的这种几乎是自我安慰的幻想。
余墨痕自以为多拥有的一点自由,傅小姐并不是没有;而傅小姐所拥有的那些允许她任性、允许她松弛的生活环境,比如傅氏的地位,比如富足的家庭,比如爱护她的父亲,以及在这种环境中养成的心态和气质,余墨痕通通都没有。
傅小姐自然不知道,边上那几个侍女里,有人对着她乱七八糟地想了这许多事情;反正,在傅小姐过往的人生中,旁人投诸于她身上的羡慕的眼光,岂非已经太多?
她只是保持着那副安然而愉悦的样子,信步走到了巡按大人的身边,向着对面的卫临远行了个平辈的礼,明朗的笑容绽开如一朵海棠,道,“卫公子,你好呀。”
余墨痕不由抬眼去看卫临远,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已然露出了些许叫她觉得格外陌生的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