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进餐厅的经过对马丁来说简直是一场恶梦。马丁时而蹒跚止步时而东倒西歪,有时竟然迈不开脚步,但他最后总算走到了目的地,坐在了露思的旁边。餐桌上那一大排刀叉搞得他心里直慌,这些东西里隐伏着意想不到的危机,他紧盯着刀叉,看得着了迷,直看到亮闪闪的刀叉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幅背景,上面掠过一连串水手舱的景象:他和伙伴们坐在舱里用拔出鞘的水手刀和手指头吃腌牛肉,或者用摔扁的铁勺从铁杯子里舀着喝浓浓的豌豆汤。鼻孔里闻着坏牛肉的臭味,耳朵里听着水手们吃东西时响亮的咂嘴声,伴随着船骨和船壁的吱呀声。他看着伙伴们的吃相,觉得他们吃起来像猪猡。对,他在这里要格外小心,不能弄出声响,要自始至终留神才是。
马丁向餐桌四周打量了一眼。坐在他正对面的是昂森和昂森的弟弟索迈。他俩都是露思的弟弟,他暗暗提醒自己,不禁对弟兄俩有了好感。这一家人多么相亲相爱啊!马丁脑子里掠过了刚才看见她母亲时的情景:母女俩见面时互相亲吻,然后两人手挽着手朝他走来。在他的生活圈子里,父母和儿女之间可没有这种亲热的表示。这表明在他之上的那个社会所达到的生活高度。在他对那个社会的一瞥之中,这是已看到的最美好的现象。他对此十分赞赏,深为感动,心里暖融融的,充满了柔情。马丁这辈子缺少的就是爱,他的本性渴望爱。那是他与生俱来的需要。但是他从未享受过爱,年长日久,自己也就变得心肠坚硬了。他向来不知道自己需要爱,此刻也仍然不知道。马丁仅仅是看到了爱的表露,并为之激动,觉得它美好,高尚,无限可贵。
马丁很高兴蒙埃司先生不在场,因为结识她、她母亲和她弟弟已经相当不易。至于昂森,可以算是熟人了。他敢肯定,要是她父亲也在,那会叫他猛然受不了的,他似乎觉得这辈子干活儿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与此相比,最重的苦工也成了儿戏。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珠,衬衫也被汗浸湿了,因为一下子要做这么多不习惯的事,叫他感到非常吃力。他不得不用从来没用过的方法吃东西,使用从来没有使用过的餐具,不时偷龃别人,学着做每一样新鲜事,接受潮水般涌来的种种印象,再加以分析整理。他始终感觉着自己对她的一种渴望之情。这是一种使他心烦意乱的麻木而痛苦的不安情绪。他感到一股进入她那个生活圈子的欲望刺激着自己,禁不住一再放纵自己胡思乱想,幻想着如何接近她。此外,他常偷瞟对面的索迈或别人,以便确定在某种情形下使用哪种刀叉,每当这时,他就默默记下了那人的相貌,脑子里自动给予估价并猜测其身份——全是与她联系在一起进行的。此外,他还得讲话,得听清别人对他说了什么,听人家如何交谈,必要时回答人家,时时约束自己那种喜欢信口开河的毛病。给他乱上添乱的是那个仆人,这人对他是个不小的威胁,老是悄悄出现在他身后,像个可怕的司芬克斯,提出难解之谜,逼他马上解答。就餐期间,他老是想到洗手钵,这个念头始终折磨着他。起码有几十次,他毫无情由地却又是顽固地暗自琢磨它们何时出现,是什么样子。他听说过这种东西,这回他可要亲眼见识一下了,用不了多久了,与使用这东西的高级人士共进晚餐——啊,他自己也要用了。有个深藏心底而又时时想到的问题最为重要,这就是他在这些人面前应该如何表现。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一直焦燥地考虑着这个问题。有个懦弱的念头鼓动自己装模作样,扮演一个角色。还有更加懦弱的念头警告他这样做会失败,因为他的天性不适合这种行为,只能落个让人耻笑的结果。
晚餐前半段,马丁一心考虑应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所以一直保持沉默。他不知道他的沉默与昂森前一天的话大相径庭,她弟弟前一天宣称他要带一个野人回家吃饭,叫家里人不要见怪,因为他们会发现他是个有趣的野人。马丁·伊德当时绝没有想到她弟弟竟会捉弄自己,特别是在自己帮他摆脱一场不愉快的争吵之后。他在餐桌前很不安,觉得自己无法适应这种场合,同时又陶醉在周围发生的事情之中。他平生头一回认识到吃饭不只是一种实用行为。他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觉得那不过是些食物而已。他的爱美心理在这张餐桌上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因为在这里吃东西是一种审美行为,也是一种精神活动。他的心灵受到了震动。有些话他一点都不懂,还有些话他只在书本上看到过,他所认识的男人女人绝没有这种头脑,根本讲不出这种话来。每当他听到这种话从这迷人的一家——她家——的成员口中随便吐出时,他都会感到喜悦和兴奋。书本上所描绘的美,浪漫,风雅全都变成了现实。他进入了一种少有的幸福境界,看到自己的梦想由虚幻悄然变为现实。
马丁从来没有企及过如此高的人生境界。在这幅画卷里,他始终呆在背景上,倾听,观察,兴奋,不时含蓄地用一两个词答话,对她说“是的,小姐”、“不,小姐”,对她母亲说“是的,夫人”。他忍住冲动,没有出于水手的习惯,对她弟弟说“是,头儿”、“不,头儿”。这样说他觉得不得体,等于承认自己低人一等——要想赢得她的好感,万万不能这样说。再说,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这么说。“天哪,”他心里喊过一次,“我一点都不比他们差,就算他们懂得比我多,我也可以学个差不离!”接下来,她和她母亲叫他“伊德先生”时,他就忘掉了自己咄咄逼人的自尊心,欢喜得容光焕发,心里热乎乎的。他现在是个有教养的人,一点不错,正和他从书本上读到的人物肩并肩地共进晚餐。他自己也俨然跻身于书中人物的行列,正在装订成册的书页中冒险遨游。
然而,虽说马丁背离了昂森的描述,态度举止像温顺的绵羊而不像粗野的莽汉,可他却在绞尽脑汁寻求一种行为的方式。他不是温顺的绵羊,他那争强好胜的天性决不允许他充当一个次要的角色。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开口说话,而他说出的话和他走向餐桌时的情形一样,时而急促,时而停顿,尽量从自己那三教九流的语汇中寻找恰当的字眼,对于那些觉得合适但害怕发不好音的词,总要掂量再三,对于那些觉得让人难以理解或粗俗刺耳的词语,干脆丢开不用。但他却一直感到很苦恼,因为他这样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弄得自己像个呆子,无法直抒胸臆。况且他热爱自由,这与他的自我约束产生了摩擦,就像他的脖子与硬领的束缚产生了摩擦一样。此外,他相信自己不会这样坚持下去。他生性敏感,善于思索,富有创造精神,固执而狂放不羁。他心中的想法和感触在分娩前的阵痛中挣扎着,试图具体地表达出来。他立刻就被这些想法和感触控制住了,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而那些用惯了的词语——他所熟知的语言工具——就乘机溜了出来。
一次,那个老在他身后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仆人给他端上来一样东西,他不想要,就简短有力地说:“抛!”
餐桌周围的人一下子都诧异起来,眼睛都望着他。那仆人暗暗得意,马丁却羞愧难当。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这是夏威夷话,意思是‘吃饱了’,”马丁解释说,“我顺嘴就说出来了。这个词的拼法是P—A—U。”
马丁发觉她用好奇而疑惑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手,而他此刻正有情绪解释,便说道:
“有一次,我正在一条太平洋邮船上沿着海岸往南走。船误了点,我们只好在普吉特海峡一带的港口拼命装货——那是条客货轮船,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就是在那次干活的时候把手上的皮蹭掉的。”
“噢,我指的不是这个,”她连忙解释道。“我觉得你的手和身材相比太小了点。”
马丁感到脸颊发烧,觉得这话揭露了自己的又一个缺点。
“不错,”他的口气中带有自卑感。“我这双手不够大,经不起打。不过我能用胳膊和肩膀打人,劲大得像头骡子。虽然劲大,可是一拳揍在人家下巴上的时候,我的手也会打破。”
马丁嘴上说了这些话,心里可并不高兴,甚至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没有管束住自己的舌头,说出了颇为不雅的话。
“你那次真勇敢,帮昂森摆脱了麻烦——而你当时和他素不相识。”她巧妙地说了一句,因为她发觉他有点窘迫,虽然并不明白个中缘由。
马丁也意识到了她的用意,一股感激的暖流刹那涌上头心,使他忘掉了自己信口开河的舌头。
“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谁都会为别人这么做的。是那帮无赖寻衅闹事,昂森并没有惹他们。这帮家伙要对付昂森,我看不忿,就对付他们,出手打了几下子,把手上打掉点皮,也打掉他们几颗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这么个机会。我一看见……”
马丁忽然意识到自己非常粗鄙,根本不配和她呆在一块儿,所以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这件事昂森在家讲了不下二十遍,这时他又接过话题讲起了那次经历,讲到如何在渡船上遇到那帮流氓,马丁·伊德如何冲进来解救他。这当儿,马丁皱着眉头沉思默想,一面回想自己刚才的那副傻样子,一面更加顽固地苦苦思索着一个问题,即是在这些人面前如何表现自己。到目前为止,他肯定并不成功。他对自己说,他不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说不来他们那套话。他无法装成他们那样的人。伪装注定要失败,再说伪装和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他根本不会弄虚作假和耍花招。无论如何,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现在他还讲不来他们那套话,不过到一定的时候他也能学会。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但此刻他必须讲,并且必须是自己的话,当然要说得柔和一点,好让他们能听懂,不至于太过吃惊。另外,对自己不熟悉的事他绝不能不懂装懂,哪怕是默认也不行。按照这个决定,马丁·伊德听见那兄弟俩谈起大学里那一套时几次提到“三角”这个词,便插嘴问道:
“三角是什么?”
“三角学,”索迈说。“是一门高等数学。”
“数学又是什么?”马丁接着问,不知怎的,这个问题惹得大家都笑起索迈来了。
“数学——就是算术。”这是索迈的回答。
马丁·伊德点了点头。马丁好像瞥见了那显然是漫无边际的知识海洋,而他所看到的部分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他那异乎寻常的眼力能使抽象的事物呈现出具体的形态。在他那仿佛擅长魔术的头脑里,三角学,数学以及它们所代表的一切知识领域全都变化成了无边的景色。他看到的景色是由绿叶和林间空地构成的,一切都散发着柔和的光亮,贯穿着闪耀的光芒。远处,一层紫霭给那里的东西蒙上了轻纱,不过他知道在这层紫霭后面,隐藏着未知世界的魅力和浪漫生活的诱惑。对他来说,这好像美酒一样醉人。这里有的是冒险,有需要手脑并用才能完成的工作,有一个有待征服的世界——从他意识的背后畅行无阻地奔涌出来的想法是:征服她,赢得她——坐在他身边这位白如百合的天仙。
这幅朦胧的幻景突然被昂森撕裂驱散了。昂森一晚上都在设法引逗马丁现出粗野汉子的本来面目。马丁·伊德牢记着自己的决定,于是,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开始是自觉的,故意的,但很快就沉浸在创造的喜悦之中,把自己的经历活灵活现地展现在大家眼前。他曾在翠鸟号船上当过水手,这条走私船被海关缉私艇抓住的时候他正好在船上,目睹了当时的情景,能把全部经过都讲出来。他把波涛起伏的大海以及海面上的船只和水手统统展现在他们面前。他把自己的眼力借了出去,让大家用他的眼睛看到了他所亲眼目睹的情景。他以艺术家的手法从大量素材中选优拔萃,描绘出一幅幅光亮耀眼,色彩绚丽的人生图景,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手势,使大家随着他风格粗犷的口才、激情和力量的洪流一起向前涌去。他时而以生动的叙述和行话术语震慑他们,但他的叙述中,粗犷总是伴随着优美,悲哀总是被幽默驱散,水手们那种迂回曲折的怪异心态经他一解释,总能博人一笑。
听马丁讲的时候,那姑娘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热情温暖了她,她不禁问自己过去是否一直处于冰冷的状态。她愿意靠近这熊熊烈火般的男人,他像火山一样喷发着力量、气魄和健康的气息。她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便努力克制自己。接着,这种心态也使她产生了一种避开他的逆反冲动。叫她反感的是他那双布满伤疤的手,这是一双被劳役扭曲了的手,生活中的一切污垢都深深嵌进了肌肤。更不用说他脖子上那道被硬领磨出的红印以及那疙疙瘩瘩的肌肉。他的粗鲁使她害怕,他讲出的每一句粗鲁言语都是对她耳朵的侮辱。他生活的每一个粗鲁方面都是对她灵魂的亵渎。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被他吸引,以至于让她觉得他准是个魔鬼,否则怎么会有这种魔力。她心里一切根深蒂固的信念都在动摇。他那传奇式的冒险经历撞击着传统观念。他对危险轻描淡写,动不动就哈哈大笑,仅从这两件事看来,生活不再是需要认真努力,自我节制的正经事,倒像是一件玩具,可以颠来倒去随意玩耍,可以放浪形骸,及时行乐,不耐烦时还可以把它随手丢开。“既然如此,那就玩吧!”这一声大喊响彻了她的全身。“靠近他,只要自己愿意,用你的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吧!”她真想冲着自己这种毫无顾忌的念头大喝一声,但是,即便她认真掂量自己的纯洁与教养,权衡自己所具有的一切和他所欠缺的一切,也都不起作用。她环顾左右,见大家如醉如痴地盯着他。若不是看见她母亲眼里露出惊恐之色——那是一种入迷的惊恐,但毕竟是惊恐——她就会感到绝望的。这个来自外界黑暗中的人满身邪气,她母亲看出了这一点,绝不会看错。在这方面,她要相信母亲的判断,因为无论在任何事情上,她都相信母亲的判断。他身上那一团火不再温暖了,她对他的恐惧也不再强烈了。
后来,露思打开钢琴为他弹奏,其实是以这种压人的声势向他发出警告,因为她怀有一个模糊的意图,要挑明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音乐不啻是一根大棒,她残酷地挥起这根大棒给了他当头一击。虽然击得他懵懵然垮了下来,却也刺激了他。他用敬畏的眼神盯着她,和她一样,也意识到那条鸿沟越来越宽了,不过他跨越鸿沟的野心却以更快的速度膨胀。然而,他的感情过于复杂,无法一晚上坐在那里盯着看一条鸿沟,特别是一面还听着音乐。他对音乐非常敏感。音乐好比烈酒,怂恿他想入非非,又好比一剂迷药,攫住他的想像,腾云驾雾,入地升天。音乐驱散了可恶的现实,把美注满了他的心灵,松开了遐想的束缚,还在它脚跟上安了一对翅膀。他听不懂她弹奏的音乐。这和他在舞厅里听惯的砰砰作响的钢琴声和吵吵闹闹的铜管声绝不一样。但是他曾在书上看到过对这种音乐的描述,因而凭着对她的信任,洗耳恭听,起先,耐着性子等着听节奏简单鲜明的轻快调子,可是听了一会儿就觉得奇怪,因为这种调子老是偶尔出现一下,不能持久。每当这种旋律飘然滑出,他的想像便随之飞扬激越,可这旋律总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声音,在他听来毫无意义,把他的想像变成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重重摔回地上。
有一阵子,马丁突然觉得眼前这些活动中含有一种故意排斥他的用意。既然觉察到了她的对立情绪,他便尽量猜测她那双手在琴键子上弹出的真实意义。接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这样想实在无聊得很,于是顿觉身心轻爽,完全陶醉在音乐之中,又找回了先前那种欢快情绪。他的两脚仿佛飘然离地,肉体化作精神,眼前身后,一片辉煌。这时,眼前的实际景象悄然隐去,他恍如置身天地之间,漫游于世界之内。对他来讲,这个世界是那样的亲切。已知和未知的事物浑然一体,形成一幅梦幻般的盛景,直叫他应接不暇。他来到一片阳光普照的地域,登上了陌生的口岸,混在无人知晓的蛮族人群中间逛集市。盛产香料的海岛上香气缭绕,扑鼻而来,他在海上波澜不惊的温暖夜晚也曾闻到过这种香味儿。一转眼,他又来到了热带海域,在漫长的日子里顶着东南风航行在碧玉般的海面上,任凭棕榈丛生的小珊瑚岛在船头冉冉浮出,在船尾渐渐沉没。这一幕幕景象在眼前一闪即逝。转瞬间,他已跨上了一匹野马,飞越神奇的五彩沙漠。又一瞬,他正透过颤抖的热浪,俯瞰白粉墓穴般的死谷。而或,在冰冷的海洋上划动船桨,面前一座座巨大的冰山耸立在阳光下面,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又躺在了珊瑚海滩上,听那柔和的海浪声,看那一直长到海边的椰子树。一条老船的残骸燃烧着蓝色的火焰,火光里,歌手们随着玎玲玎玲的四弦琴和嘭咚嘭咚的长筒鼓放声歌唱,喊出一句句粗野的情歌,草裙舞女们踏着歌声的节奏翩翩起舞。那是个撩拨情欲的热带之夜。背景是星光璀灿的夜空,衬托着一座火山的剪影,头顶上悬浮着一弯苍白的新月,南十字星座在天边熠熠发光。
马丁是一架竖琴,琴弦就是他经历过的全部生活,也就是他的意识。音乐的洪流是一阵风,冲击着琴弦,荡漾出记忆与梦想。他并非仅有感觉。感觉本身产生了形状、色彩和光辉,凡是他敢于想像的,感觉都以某种升华和魔幻的方式使之具体化。过去、现在和未来搅在一起,浑不可分。他始终在这辽阔温暖的世界上独自徘徊,历尽艰险,昂然高蹈,终于来到她身边——啊,和她在一起,赢得了她,拥抱着她,带着她飞翔在心灵的乐园。
这时,露思扭头望了他一眼,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幻想。这张脸顿时变美了,一双闪亮的大眼睛透过乐音的帷幕凝视着远方,看到了幕后跃动的生命和精神的巨大幻影。她吃了一惊。那个生硬、结巴的粗鲁汉子消失了。那身不合体的衣服,布满伤疤的双手和晒黑的脸膛依然留在那里,但是这些好像是监牢的铁栅,她看见一个伟大的灵魂正透过这铁栅向外张望,但沉默不语,因为那两片无力的嘴唇说不出话。这只是她在刹那间看到的情景,转眼间,她又看见了那个粗鲁汉子,不禁对刚才想入非非的怪念头感到好笑。但是那一瞬间的印象在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当他起身告辞,摇摇晃晃地退出去的时候,她主动借给他一本斯威潘的诗集和一本勃朗宁的诗集——她正在一门英语课程中研究勃朗宁。他显得像个小孩子,红着脸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道谢,一阵母性的怜悯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忘记了那个粗鲁的汉子,忘记了那颗禁锢的灵魂,忘记了那个孩子气十足,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而使她既欢喜又害怕的男人。她看见站在面前的只是个孩子,正在和她握手,手上长满老茧,感觉像擦菜板,磨得她的皮肤生疼。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一次。你知道,我不习惯……”马丁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习惯和你们这样的人来往,不习惯到这种房子里来。我觉得很新鲜,我很喜欢。”
“希望你再来。”露思说,这时他正和她的两个弟弟道别。
马丁戴上帽子,迈着极不稳当的步子穿过门厅,径自离去。
“哈哈,你觉得他怎么样?”昂森问道。
“有趣极了,像一股新鲜空气,”露思答道。“他多大了?”
“二十——快二十一了。我今天下午问过他,我还不知道他这么年轻。”
可我比他大三岁,她和两个弟弟吻别的时候心里这么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