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中午，她所在的瑜珈馆有一堂两个小时的瑜珈课。新来一年的瑜珈教练陈因为年轻有魅力，当然，课也带得好，吸引了不少有钱有品位的少妇，所以，这大半年来，办卡入会的人显著增多，她作为协助小陈教练工作的副教练，自然承担了讲课之外的许多铺助工作，譬如安排课时，分配会员，检查教具，与学员谈心聊天进行更亲切的关怀与帮助等等。
换了衣服，时间尚早，但她不想在家里呆了。她对煮鸡蛋的气味十分敏感，而摔烂的煮鸡蛋的味道她还是第一次闻见，一种裹着浊热的闷腥，仿佛失控的水流，缓慢却又坚决地四处溢散，让嗅觉灵敏的她有些心烦气燥。如果是从前，她会在生完闷气之后，默不作声将厨房打理干净。从前，她是不允许这些日常的霉点蚀印在她与他的日子里的，时间稍长一些都不被允许。从前，她对自己说：“烂霉点子不早一点清除，就会祸害更多东西！”
她把那身紫色瑜珈服装进手提袋，大步走到客厅，一把抓起钥匙，转身出了门。时间尚早，她先去做头发。
在发廊舒适的软皮圈椅上坐下来，她的脑间闪过小陈教练年轻的脸庞，那张脸从她身后蓦然浮现，在她刚做完护理的发间嗅闻并轻轻摩挲，嘴里同时发出喃喃低吟：“嗯，下次做护理，让他们多冲两遍，香味太重了。”
蒸完头发，做完按摩，她仰面躺在洗发盆前，紧闭双唇，没说一个字。往常，她会特意地对为她服务的小男生嘱咐一句：“多冲两遍，我不喜欢护理液的味道太重。”今天，她却没有一点儿心思。他恼怒的神情一再浮现，厨房地板上四溅的鸡蛋粒一再浮现，一齐压向她，裹紧她，将小陈教练的脸淹没掉，也将她心中对小陈教练若即若离的情愫淹没掉。
健身中心已经来了不少人，动感单车教室正在上课，高亢的音乐节奏震动了整个健身中心的地板，健身房有几个肌肉男正在跑步。她往瑜珈馆走去，坐在前台的姑娘一边涂唇膏，一边和她打招呼：“云秀姐，今天来得早啊！”
瑜珈馆没有人，安静极了，浅木色复合木地板仿如一面幽静的湖水，阳光从淡粉色纱帘后面照进来，雾一般徐徐升腾在平滑的木地板上。除了安静与光线，瑜珈馆还有一个让她喜欢的地方，那便是它的气味。当那些喷洒了各种高档或者劣质香水的女会员离去以后，她首先会把窗户打开，让纷乱不清的空气一点点随风散去，然后拿着拖把，一遍遍用清水擦洗地板，直到室内只剩下香熏炉中清醇的茉莉花味。她觉得，这才应该是女人真正的气味——清净，幽香，宁静。她脱了鞋，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迈开脚步，她一边走，一边嗅闻房间里的气味，凉爽又洁净，她的心随之也像这房屋一样空旷平坦起来。常常是这样，一走进这里，她的身体就轻盈了许多，轻得像是能在水面上行走，即使是那些沉沉笼压在心头的阴霾，也在蓦然间得到了松弛。
今天的课前一小时讲授心要，后一小时练习，她便首先按照人数把讲授心要须用的小方几一行行整齐地排开来。之后，拧开加湿器，打开饮水机，点燃香熏炉，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她来到了位于教室一旁的办公室。办公室一里一外隔成两间，她在外间，小陈老师在里间。
坐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是，怒气冲冲的他并没有随之而离开，而是随着下一声呼吸，再次闯进了她的身体。也许就是因为彻底激怒了他，他才这么不依不饶，她想。
刚刚松驰下来的身体不知不觉再次紧缩成一只面对危机的刺猬，她决定做十分钟的静修。按照常理，她应该去教室，坐在练功毯上，由外而内，做一次像模像样的禅定，但愈发稠厚的郁闷使得她不愿多费功夫。那么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吧。她挺直脊背，双手按抚在膝盖上，微垂双眼，半张着嘴，开始做有声呼吸。
很快，心神就抛弃了呼吸一进一出的节奏，散乱开来，仿佛家中厨房里飞溅的鸡蛋粒。不一会儿，她的全部神思都回到了今天早晨，早晨的卫生间，早晨的厨房，早晨的他，昨夜的他。思绪云絮般飞飘，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做静修。这时，脖颈间蓦然吹来一阵暖暖的鼻息，接着是一张嘴唇在她的脸颊上寻找，接着是一双手在她的胸前寻找。
她醒了，侧了侧身，躲开了那张嘴唇，又推开了那只手。
她站起来，转身，看到了小陈教练那张年轻而干净的脸。这张年轻又干净的脸仿佛生活中的一片晴空，一度使她有些迷失，一度为她灰暗的日常时光增添了点点滴滴的欢娱。但是这一刻，在他的愤怒之前，这张年轻又干净的脸显得那么脆弱与肤浅，那么飘忽，仿佛一张在狂风中上下旋飞的纸片。多么不堪一击啊！这张年轻而干净的脸！然而，随即她又为自己这样评价小陈教练的脸而到莫名其妙。她从未想过这张年轻而干净的脸是一张脆弱的脸，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小陈教练问。
“没什么。以后别在这里动手动脚。”她真得很不高兴。
“嗯，你说在哪里？”小陈教练突然上前一步揽紧了她的腰。
“别……！”她奋力搡开小陈教练，瞪大眼睛，脸都气红了。
小陈教练同样睁大眼睛看着她，两人默默僵持了一阵儿，末了，小陈教练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中午的课，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最后一排，协助并参与整个授课和练习。她落寞而懒散地靠在椅子里，任由他的怒火把她的内心烧成一片焦土，把她和小陈教练往日的点点温存烧成粉末。
03
半年前，市府行政中心开展廉政建设，规定机关副处以上的干部每个周末必须到行政中心信访办公室值班一天，这个周末轮到他。
他走进行政中心大院。一大片芍药花在院东角的花圃里汹涌开放，再远处，是一片刚刚结了花蕾的薰衣草，尖顶上的紫色花序醉醺醺地在风中摇曳。他看看花草，再看看天空，心里毫无感觉。是的，没有感觉，他工作的办公楼紧挨着这片花花草草，窗外还有几棵枝叶繁茂的老柳树，但一切都不能使他产生感觉，窗外风光无限好，他心里的风景却一日比一日黯淡。
六年前，正奔跑在仕途的锦秀大道上的他突然翻了车。谁能料到呢！大概命运着实有些看不惯他不把一切当回事儿的态度，便狠狠教训了他的轻率与造次。
六年前，春节临近，身任常务副县长的他苦于连续三年无法在年终为机关职工谋得一些福利。县里没有钱。每个月的奖金都无法兑现。他思来想去，心里一横，就打起了扶贫款的主意。他想上面放下来的这笔扶贫款撂在那里半年多了，谁都看着眼馋，谁都一趟趟地跑来向他哭穷。但是，正因为想要的人多，县里谁都没给，一直不停地研究。他琢磨，反正一时也不知把这笔钱用在哪里，不如冒个胆大，先发出去让大家过个节，也让眼巴巴望了他好几年的职工喜悦一番，也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县长。
就是这么头脑一热，他翻了车。幸亏当年上面有人帮他说话，把他调回市里，给了他一个机关工委副书记的闲职，不然，判他蹲上几年大牢也不是没有可能。经过这次教训，他不得不承认，挫败感第一次把人生过半的他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巨大孤独中，而在此之前，他真的是从来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但他到底是不甘心的，虽然几乎认定这一辈子大概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但他的心仍像一只困在井底的青蛙，总想蹦出这阴寒深黑的牢狱。
事发之后，他变得愈发敏感和沉默少言，作为妻子的她拿他没什么办法，日复日，年复年，两个人不知不觉都被这件事拖进了烦闷与漠淡之中。
信访办值班室位于行政中心主楼一层门厅，门厅里铺着发光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两根粗大的大理石石柱屹立在大厅中央，石柱下摆着常年盛开的鲜花与绿树，门口坐着门卫保安。从前，常常是，他从县上来市府办事，身影刚刚闪现在玻璃门前，门卫就刷得站直了身体，接着点头，叫一声“县长好”。而现在，那个红脸堂粗眉毛的门卫混得跟他的拜把兄弟似的，一见到他，就两眼发光地问他打麻将又输了多少钱，接着又把刚刚听来的哪位领导的破事儿抖落一通。当然，这都是因为他就像一只破皮球似地被人踢出了“赛场”。
今天值班的门卫仍然是那个红脸膛粗眉毛的中年男人，见了他，门卫眉毛一沉问道：“咦，开会听报告呢，你怎么才来？”
“听什么报告？”他挑着眉毛问。
“我哪知道听什么报告，反正都来了，副处以上，你干啥去了？”
“什么时候通知的？”
“不知道。你老人家混得也太舒坦了吧。开会都不积极。”
他想说自己不知道、没人通知他，但没说出口。
“这帮王八蛋！”他的脑门又窜起几簇小火苗。
“早上八点就开了，不仅点名还要签名，你看，都在我这呢。”门卫一只手拖着腮帮，另一只手点了点搁在一旁的两张白纸。油滑的眼睛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
“我今天值班。”他担心时间久了脸上挂不住，闷声回了一句，径直进了值班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