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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欢迎回到次天使之城

系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起时,夏天蓝明显感觉到机身向右侧倾斜了一下。她眺望舷窗下方的灯海,从高空俯视,这个城市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灯火按点、线连接,呈现于眼前的仿佛是天使张开的羽翼。天蓝清清楚楚看到了半边翅膀,她想起好几年前曾有人对自己说:“它叫作次天使之城。”

对这个称呼的普遍解读是“仅次于Los Angeles”的意思,但是夏天蓝更喜欢那个人告诉自己的意思——被驱逐出天堂的堕落天使们寻欢的乐园。

她活在次天使之城光鲜亮丽背后的阴暗角落里,身上打着堕落天使的烙印。夏天蓝突然想起在孤儿院时的记忆碎片,院长告诉她,她是在孤儿院门口被人发现的,当时正值夏季,她躺在一个破旧的篮子里,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她饿得哇哇大哭,小手在空中乱抓,细细的手腕绑着一根红绳子,上面有一张很小很小的白色卡片:遗弃她的人为她取名“夏天蓝”。

灯光一直延伸到最东边,像是被黑暗突然吞噬,一下子丢失了所有光明。这座临海的城市敞开胸怀拥抱浩瀚无际的大海,而大海则是更为慷慨的主人。它无私地回报以细软的白色沙滩、冉冉升起的朝阳,夏天蓝至今仍念念不忘多年前在白沙湾目睹的盛大日出,那同时也是一场凄艳的告别。

二十岁那年,夏天蓝离开这座城市,去了真正的天使之城。十三年后,她终于回到了从前告别的地方。

飞机开始降落,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一如二十岁时她坐在摩托车后座感受到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同一班飞机上,与夏天蓝相距几排的另一侧,欧楠同样抬起眼睛望着舷窗下方的城市,无数的灯光连成一片海。她想起在美人鱼岛看到的蓝眼泪,夜里的沙滩被星星点点的蓝光妆扮得如梦似幻,恍若打开了仙境之门。

“好美!”她低声喟叹,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甜蜜。海风吹动她白色的长裙,黑色的头发随风摆动,她也仿佛成了仙境中的人。

“蓝色会发光的是一种微生物,细小如沙,所以它的英文名叫作Blue Sand。”站在她旁边的男人身材高大,一张脸宛如上帝之手精雕细琢而成。但他浑不在乎俊美的外貌,故意把头发剃成最短最男人的板寸,却万万想不到丝毫无损美貌,反倒在人堆里更引人瞩目。

他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了下去:“离开海水,它们的生命最多只能存活一百秒。”说着,他低下头,在她的耳边冷冷道:“好好看着,这世上千变万化的美,到最后都会成为同样丑陋的尸体。”

“乔浩然,你太过分了!”她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到,一抬头发现他脸上盈盈的笑意,顿时明白过来他在戏弄自己。她捏起拳头作势捶他的肩膀,软绵绵的,并不用力。

他哈哈大笑,一把抱住她,在仙境之门前热烈地吻她。

“乔浩然,你太过分了!”飞机上的欧楠靠着舷窗,喃喃自语。高空下,城市的灯光美不胜收,也温暖得让人忍不住落泪。

飞机向着地面飞去,仿佛扑进久别重逢的情人怀抱。

而她回到这里,孤身一人。

行李转盘前站满了人,夏天蓝也挤在人堆里,和大家一样翘首盼着传送带上突然出现自己的行李箱。

这趟航班几乎满座,托运的行李相当多,刚才已有一批行李被主人认领回去,只有一个银色的行李箱还在孤零零地转圈。当它再一次回到夏天蓝眼前时,她总算看清楚手把那里原来是吊了一个天使。而令她好奇的是,这个天使没有脸!

无脸天使的行李箱离开夏天蓝才“走”了几步,和她隔开两三个人的距离,一只白皙的手忽然伸出来抓住了手把,接着又一只手伸了上来,将它用力提了起来。夏天蓝稍稍后退了小半步,想看看箱子的主人什么模样。但她只瞧见对方的背影,身形娇小,腰身纤细。

居然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是个性独特的女孩呢。夏天蓝耸耸肩收回了好奇的视线,她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出现在传送带尽头,于是向那里走去。

欧楠拖着行李箱孤独地走在人群中,无脸的天使吊坠不断敲击着铝合金的箱体,单调重复的声音让她心安。

冥冥中,Clotho(克罗托)女神抛出了一条纺线,将之紧紧缠绕于夏天蓝和欧楠的命运转轮。

仿佛蝴蝶振动了翅膀,有些事将会永远改变。

回到故乡后的夏天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秦德辉律师事务所见沈律师。然而真正站在律师事务所门口时,她又开始纠结到底要不要进去,仿佛她知道一旦踏进这个门槛,自己的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似的。她有些忐忑不安,甚至一度有过转身离开的念头。

因为连她自己都惊讶,居然会是两个月前接到的来自这家律师事务所的电话促使她回到故乡,站在这里。

夏天蓝无奈地抓了抓头发,再次仔细核对了一遍印在玻璃门上的事务所名字,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走了进去。

自动感应门打开,身着套装的前台小姐抬起头看了天蓝一眼,妆容精致的美丽脸庞挂着程式化的微笑,仿佛一尊人偶娃娃。

“你好,我是夏天蓝,和沈旭磊律师有约。”尽管面前的女子隐约有一丝趾高气扬的优越感,天蓝依旧保持自己的礼貌和教养,微笑着说明来意。

美女拿起话筒,按了分机号码接通沈旭磊的电话。她的声音轻且细,天蓝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但从她结束通话之后立刻起身招呼的殷勤态度、和善的微笑不难推测,夏天蓝毫无疑问是沈旭磊律师正在等待的“重要客人”。

“夏小姐,沈律师正在他的办公室等您,请跟我来。”美女起身走出接待台,走在她前面领路。她穿了一双至少八公分的细高跟鞋,天蓝看着有点提心吊胆,唯恐她一不小心折断了鞋跟整个人摔倒在地。虽说脚下的地毯十分厚实,但摔个四脚朝天对任何美女而言都不是值得雀跃的事。

幸好,她们平安无事走到了沈旭磊办公室门口。磨砂玻璃门后面,隐约有个人靠在桌边。

“谢谢,我自己来。”夏天蓝客气地道谢,抢先伸出手推开了门。

如她所料,沈旭磊站在桌前等她。他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装,浅蓝色的条纹衬衣配深蓝色领带,显得年轻又时尚。

她以为能做到律所合伙人的他,年龄肯定在四十岁以上,想不到面前这张脸竟如此年轻。

除了年轻,英俊也是这张脸的另一标签。

“夏小姐,请坐。”他绅士地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待她落座后才走回自己的位子,解开西装纽扣入座。“Tea or coffee(茶还是咖啡)”

“水,谢谢。”她要了他没给出的第三个选项。

沈旭磊笑了笑,按下内部通话键吩咐秘书送一杯水进来。很快,另一位同样穿着细高跟鞋的美女端着托盘推门而入。她走到桌前,在夏天蓝面前放下了一杯水,一瓶未开封的依云矿泉水。

之后办公室再度只剩下沈旭磊和夏天蓝两个人。他们彼此都在沉默地打量着对方,双方都没有开口说话,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夏小姐,令堂江荟澜女士于一年前过世。生前,她曾立下遗嘱,指定名下的一套房产由夏小姐本人继承。这是相关的一些文件,请您过目。有疑问的地方随时问我。”沈旭磊收回打量的目光,首先打破沉默的氛围,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夏天蓝。

夏天蓝看了一眼递过来的文件,视线越过文件停留在拿文件的手上,白皙干净,一点都不像一个男人的手,想必这位沈大律师的生活一定很优越。之后视线再退回文件上面,夏天蓝看似发呆地停顿了那么几秒钟,最终仍是没有接下那份文件,任由拿文件的手尴尬地半举在空中。

“我从没见过她,你们怎么证明她就是我的……”她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从齿缝挤出“妈妈”这两个字。

沈旭磊发现夏天蓝对他亦或是这件事情仍有些疑问和顾虑,于是他当下决定原谅她刚刚不礼貌的行为,嘴角撇一撇,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拿起了另一份文件。这次他没递给她,而是自顾自地翻开,视线却放在她脸上,接着开始阅读文件里的内容:“圣爱孤儿院的部分文件在当年的火灾中损毁,我们派出的调查员花了不少时间才重新寻找到夏小姐的踪迹。当然,因为可能存在同名同姓的情况,最终还是依靠DNA技术才确定您正是江女士的亲生女儿。”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不仅跟踪了我,甚至还盗取了我的DNA?”夏天蓝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这位西装革履的大律师。她对于被侵犯了隐私这件事的愤怒指数“嗖嗖嗖”直线飙升,心里默默盘算和律师行打官司的话胜诉概率有多少。

沈旭磊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笑了笑,说道:“冒犯了夏小姐,我深表歉意。但由于江女士委托我们务必找到她的亲生女儿,但却没有提供给我们更多详细的关于您的资料,秉着对委托人严谨负责的宗旨,我们不得不先采取一些非常手段验明正身,然后方可联系您。”他的措辞十分婉转,极力避免她被遗弃的事实。

夏天蓝定定神,暂时抛开打官司的念头,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来。“所以我真的是她女儿?”

沈旭磊听到夏天蓝这句话后,基本可以确定她相信了他的话,微笑着把手中的文件递给她。这是一份DNA鉴定书。夏天蓝从第一行看起,99.99%的吻合结果证明那个叫作“江荟澜”的女子确确实实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默默地把文件放回桌上,然后身子向后靠,陷在沙发里开始发呆。沈旭磊看到夏天蓝这个样子,猜测她肯定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索性也沉默,给了她思考的空间。

三十三年了,夏天蓝在对寻找母亲这件事早已丧失了兴趣和期盼之后,母亲却凭空出现了。不,严格来说她并没有出现,她已经去世了。最可笑的是也许这位母亲在临死前突然善心大发,想到还有这么一个被抛弃的女儿,所以留下一笔遗产想要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呵呵,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真的以为这样做,就会抹去她无情抛弃她的罪过么?

沈旭磊看到夏天蓝仍在发呆,觉得还是应该打破现在诡异的沉默,毕竟他的时间可是按分钟计费的。于是他走过去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递上早前要给她的文件。“夏小姐,如果没有异议,我会替您先做一份笔录,之后请您在这份遗嘱上签字。”

听到沈旭磊的声音后,夏天蓝终于回过了神。她转过头来了,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沈旭磊,仿佛在嘲讽他的冷漠和无情。“我,想见她一面。”她依旧拒绝他递来的文件。

沈旭磊也回盯着夏天蓝,英俊的脸庞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内心却被面前这个外表看似柔弱,内心却无比倔强的女孩激起了一阵涟漪。他突然对她产生了客户以外的强烈的探究心。

夏天蓝仍在静静等着他做决定,她立场坚定,摆明态度不会乖乖合作。

“如你所愿,”沈旭磊决定让步,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天蓝,同时抬起手朝门口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夏小姐,我带你去见江女士。”

沈旭磊的司机老王将他们送到了墓园门口,一路无言。他先下了车,绕到天蓝那一侧,打开车门请她下来。她礼貌地回之一笑,心想这个男人倒是出乎意料地绅士。

夏天蓝跟随沈旭磊向墓园深处走去,心情越来越复杂。从她能够记事开始,她就和孤儿院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对从没见过面的父母充满好奇和期待。孤儿院里的老师带他们外出时,夏天蓝总是张望着周边的人群,总幻想着这些人里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们只是把她暂时寄放在孤儿院,一定会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认出她,然后把她接回温暖的家。

但当她渐渐长大之后,才发现愿望终究如肥皂泡一般崩裂,而自己肯定是个坏小孩,才会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里,有时甚至极端地想也许她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周绍伟曾在给夏天蓝做精神分析时,跟她提起过也许她焦虑症的起因来自童年时期被遗弃的那段经历。夏天蓝心里认同学长的观点,同样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治疗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症来源于何处。只是当时的她即使在面对亲近的学长时,都很难敞开心扉。现在,她终于要直面病症的所在,心中不由滋生了一丝恐慌。

沈旭磊忽然停下了脚步,夏天蓝没留神,一头撞上他的肩膀。他及时伸出手助她站稳,同时淡淡说了一声:“我们到了。”

夏天蓝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心想自从遇到这个大律师,自己发呆的频率真是越来越频繁。她顺着沈旭磊的目光向左侧看去,一座石漆的墓碑孤零零地竖在一旁,墓碑的正面贴着一位妩媚动人的女子照片,想必这就是她的母亲江荟澜了。夏天蓝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几乎百分百肯定自己和照片上的女子具有亲缘关系。她的眉眼肖似江荟澜,天生自带一种勾人气魄的气质。记得读书时她不止一次地无故遭到男同学妈妈们的联合抵制,她们背地里总是说她“小小年纪媚眼如勾,一看就是小狐狸精”,如今算是找到自己这副长相的出处了。她的下巴也几乎复刻了她的,尖尖的下巴颏儿,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天然”。

墓碑的右上方刻着江荟澜的生卒年月,夏天蓝做了简单的心算,自己出生那一年江荟澜才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里突然有了她,想必也一定很害怕。她心情复杂地凝视着墓碑上的遗像,内心里长的刺开始一点点地消退,几乎打算原谅她抛弃了自己。

十八岁未婚生女,并非所有人都能承担起责任。

夏天蓝转过头看着沈旭磊,犹豫了几分,才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她有没有告诉你,我的爸爸是谁?”

沈旭磊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抱歉,这个问题不在委托范围内。”他的语气冷冷淡淡,让夏天蓝碰了一鼻子灰。

她只得将视线再度转回墓碑,此时她才惊觉整块碑石上没有立碑人的名字,仿佛埋骨此处的女子如同漂萍飞絮,既没有根也没有其他牵绊。“沈律师,她没有别的亲人了?”夏天蓝不免联想到自身,她们果然是母女,都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

他看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与慌乱,可惜她并未瞧见。“据我所知,是的。”

夏天蓝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但是猜测被证实的一瞬间,依旧有几分难过。夏天蓝弯下腰,郑重地对着墓碑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并在心里默默对她说了一句“谢谢”。无论如何,她将自己带到世上,这是天大的恩典。尽管给自己带来永难愈合的心理创伤,她依然感激她。

沈旭磊探究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女人一会儿表现得过分疏离,一会儿又觉得她异常地温暖。办公室里的她像只刺猬一样充满了攻击性,现在的她又像个受伤的小女孩,娇弱可怜。她在他的电脑里编号为“063”,和另外几十个“夏天蓝”一样,他从未想过一个公式化的“编号”会让他这个从来在万花丛中游刃有余的新贵不知所措。

记得两个月前他和她通了第一次话,她毫不客气地挂了他的电话。当时他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当成了骗子。当时她就激起了他的猎奇心理。再次通话后,他发现她的声音清亮柔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作用。他翻了翻手里的资料,侦探在她的职业那一栏填写的是therapist(治疗专家)。他闭上眼,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她从没参与我的过去,未来我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

干脆利落,她的爽气令他心生好感。对于抛弃自己的母亲,不原谅是正确的态度。他当时确实这么想。

说不出所以然,沈旭磊一心想完成江荟澜的遗嘱委托。他后来又打过几次电话给夏天蓝,终于说服她先回国了解实际情况。

真正的原因,也许只是他想亲眼见见她。

离开墓园回到市区,沈旭磊吩咐老王先送夏天蓝到桃园路100号。他随口问了一句天蓝的目的地,有点意外竟然得到了她的答复。

“你知道《都市壹周》这份报纸么?今天是它的停刊日。”夏天蓝看看沈旭磊,从他的年纪分析,这份报纸的全盛时代正好贯彻他的大学时期,他至少应该听说过。

她的推测非常准确,沈旭磊印象中的确有这份报纸的存在。他“哦”了一声,心里有一些遗憾。随着自媒体时代的来临,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不少传统纸媒被迫转型或停刊,全世界莫不如此。这也是一个空前浮躁的时代,信息在传播之前甚至不再需要费尽功夫地取证,每个人都能创造新闻,却不必为此背负责任。

“出国之前,我是《都市壹周》情感专栏的兼职写手。”她补充说明自己与报社的渊源。话音未落,只见他的脸上已写满了惊讶。

“我记得,那个专栏叫作《情感方程式》,每一期都是一个叫Summer的人回答读者感情问题指点迷津。夏天,夏天蓝,原来就是你。”他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想不到在多年以前他们已有过交集。

她掩嘴轻笑,调侃道:“别告诉我你喜欢看情感专栏哦。”

“当时的女朋友是你的忠实读者,她习惯用报纸上的案例比对我们的感情。”他淡淡笑言,声音里有一丝怀念,她听出来了。

从专业角度看,沈旭磊前女友的表现带有较为明显的焦虑特征。天蓝记得大部分的感情问题都与出轨有关,她当年还和同事做过粗略的概率统计,似乎是每一百对情侣中就有一对存在劈腿现象。他前女友焦虑的成因百分之七十来源于不安全感,由此可推断他应该是个挺花心的男生。

夏天蓝低下头随意摆弄着自己的手,选择不回应这句话。

汽车停在桃园路100号门前,这座两层高的白色小楼外已聚集了不少人。从开始到结束,总会有一些人念念不忘。

“我到了,谢谢你。”夏天蓝向沈旭磊道谢,手伸向一旁,准备打开车门。

“等一下。”他叫住了她,“继承江女士的遗产,你会考虑吧?”

她咬住嘴唇,表情似有犹豫:“假如,我是说万一我在法律上已经被定义为‘死亡’,你们会怎么处置她的遗产?”

“如果夏小姐您在法律上被定义为‘死亡’,江女士还有另一份遗嘱。很抱歉,鉴于您健在人世,那份遗嘱不得公开。”他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冷淡而疏离。

夏天蓝立刻选择不再追问,她打开了车门。“沈律师,我需要时间考虑。”下车前,她这样告诉他。

车门关上,老王转过头问他是否直接回事务所。他正要回答,自己那一侧的车窗玻璃被人叩响。

放下车窗,夏天蓝弯腰靠近车窗,她的脸上有一丝忐忑和迟疑,随后小声地询问道:“沈律师,请问今天和您的谈话,以及您陪我去墓园花的时间,收费是多少呢?”

沈旭磊忽然心情大好,说不清缘由就是想笑。仿佛春风刹那间拂过他的脸,笑容从漂亮的唇角蔓延开,连他的眼底都有了笑意。“对你,”他一字一句,“免费。”

直到车子开走,夏天蓝还怔愣地站在原地。她按着胸口,心跳没有加速;摸摸额头,没冒冷汗;捋起衣袖,手肘内侧没发红斑。

好吧,貌似刚刚被这个男人撩了一把。跟他待了这么久居然没有抵抗的反应,可真是稀奇呢。

小白楼前,一个男人发现了站在马路边缘走神的夏天蓝。他迅速将手机收进口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Summer,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说着,他一把将她拥入怀抱,用力抱紧她。

他的“熊”抱让夏天蓝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看清眼前是何方人士,她才笑着推开了他,打趣道:“楚云飞,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见面就搂搂抱抱的风格,当心被控性骚扰。”

这个比她大了三岁的男人,脸上依然有着孩子般的纯真笑容。当年的他是《都市壹周》的摄影记者,虽然负责明星发布会的现场,却成天梦想获得普利策奖。这么多年不见,他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真的好难得。

楚云飞揽着夏天蓝的肩,一同望向小白楼。“你还记得么,十三年前的愚人节大家一起创造的销量奇迹。现在想起来,都依然激动万分呢。”他在夏天蓝出国后也离开了报社,如今已是一名成功的商业摄影师。

十三年前的愚人节,天王巨星张国荣从香港文华酒店纵身一跃,为自己传奇的人生画下句点。

消息传到内地时已经是当天夜里的九点三刻,主编Steven(史蒂文)紧急召集所有的工作人员通宵赶稿,连夜做出了整整十二版的综合报道。四月二日恰好是《都市壹周》发行日,当天经晨间新闻确认张国荣离世的消息属实后,百万份《都市壹周》一扫而空。

夏天蓝感触地点了点头,她至今记得当日头条上贴的照片——张国荣《金枝玉叶》的电影海报,清俊的半张脸隐于暗处,眼神寂寞如雪。

当时关于头条的标题大家否决了无数条,最终还是夏天蓝简简单单一句“他化蝶而去”得到一致肯定。她希望那句话印在他的照片下方,能让大众记住他最美好的样子。

然而那时难以复制的销量纪录,也连同那个化蝶而去的偶像一起消失了。

特意赶来和小白楼道别的人群里有几张夏天蓝熟悉的面孔,更多的则是陌生人。她和楚云飞算得上元老级别的员工,但由于离开得较早,后来的新人们基本也不认识他们。倒是Steven发现了站在外圈的两人,穿过人堆走到他们面前。

“Summer,好久不见。”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依旧风度翩翩,他把所有的遗憾、失望和不甘心都深深藏于心底,此刻脸上已归于平静,“谢谢你能远渡重洋,回到这里。”他和楚云飞是固定的酒友,知道后者肯定会抽空前来,夏天蓝的出现却是大大出乎意料。

“我看到了微信朋友圈里转发的消息,停刊,真的很难让人接受。”夏天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正好这几天我回国处理一些私事,当然要过来说一声再见。”

“谢谢!”Steven给了她一个友善的拥抱,“我们一起创造的纪录,我会一直记得。”

“将来你有什么计划?”尽管和Steven共事时间不长,天蓝却深知他作为一名“报人”的理想。当初他信誓旦旦要办全市最好的娱乐期刊,即使现在不得不停刊,《都市壹周》也曾经等同于“The best”,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Steven看了一眼楚云飞,笑了笑说道:“我打算做一个以深度调查为主的自媒体。”平静的表情淡去,意气风发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无论哪个时代,民众需要真相。”

夏天蓝同样想到楚云飞的普利策梦想,现实与理想总有遥不可及的距离。她看着Steven,直言不讳地劝告:“你可能不会成功。”

“我知道,”他的眼神无比坚定,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决心是任何劝说都阻止不了的,他们静静地听他说完,“但总要试试。”

夏天蓝和楚云飞目送Steven回到老同事那里,被一个又一个人拉着合影留念。她抬起头,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胸口,告诉他:“向现实妥协,并不丢人。”

“我知道,我只是羡慕他的勇气。”他的声音,听得出落寞。

就像当年楚云飞拍板决定采用的那张头版照片,他的眼神也和那个化蝶而去的偶像一样,寂寞如雪。

“次天使之城,到处都是寂寞的人。”曾经有一个人,这样说过。

和《都市壹周》的同事们告别之后,夏天蓝去了楚云飞的工作室。他租了一个仓库,将底层空间改造成了摄影棚、暗房,而整个二楼则是他吃饭睡觉洗澡的地方。

夏天蓝快速检阅完毕他的摄影棚,看到胡乱摆放的柔光箱、支架,她摇了摇头开口道:“楚云飞,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乱’得一如既往。”

楚云飞抓了抓头发,“嘿嘿”一笑。被说中痛处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却还要为自己狡辩一番:“这就是少爷的独有的风格,哈哈。”

她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跟在他后面踏着充满工业时代气息的铁楼梯到了二楼。与楼下的“乱”不同,他对居住的环境似乎比较有追求,卧室、浴室都打扫得非常干净。西式的厨房和餐厅连成一体,不仅有漂亮的餐桌和后现代设计的椅子,餐桌上甚至还摆着极有情调的枝型烛台。

夏天蓝狐疑地看了看他:“你的工作,能接触很多美女模特吧。”她用的是无比肯定的语气。

他哈哈大笑,捶了一下她的肩膀:“Summer,什么都瞒不过你。”

楚云飞开了两瓶啤酒,递了一瓶给夏天蓝。两人在铁栏杆前席地而坐,双脚从栏杆底部伸出去,悬空挂着。

“你的意思是,那个不负责任的亲妈留了一套房子给你?”他重提车上说起的话题,“在哪个区?”

夏天蓝报了沈旭磊写给她的地址,只见楚云飞猛然瞪大了眼睛,一脸羡慕的表情:“天啊,那一片都是别墅、小洋房,每套房子至少市值一亿。你发财了!”

她喝了一口啤酒,轻声叹息道:“可是我不想要,总感觉她是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让我去住她的房子,我大概接受不了。”

“Summer,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楚云飞灌下一大口啤酒,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沫,“你不想住就卖掉吧,有了这笔钱,就算你回到美国也能生活得很好。她欠你的母爱,现在也只能用钱弥补了。”

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能用“钱”解决,那倒是简单了。

夏天蓝不说话,不知不觉就喝完一整瓶。她把空瓶子递给楚云飞,问道:“还有没有?”

“多年不见,酒量见长嘛。”他爬起来,走到冰箱拿酒,一手夹着两瓶啤酒又坐了回来,“来,今天咱俩不醉不归!”

“又没下酒菜,谁高兴陪你喝。”话虽如此,她还是接过了啤酒瓶,“明天把车借我,我先去看看那套房子。”

楚云飞立刻从衣袋里掏出车钥匙扔给夏天蓝:“你决定继承遗产?”

她冲他举起了酒瓶:“就像你说的,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话里有深深的嘲讽,对他也对自己。

他回送她两个字的评价:“明智。”还想再说什么,手机提示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夏天蓝见他突然低头对着手机看得认真,产生了一丝好奇,她朝他那边坐过去一点,想偷看他的屏幕:“佳人有约?”

“有人投了简历,快帮我鉴定一下是不是美女。”他大方地把手机交给她,问心无愧的样子。

“你是招人还是找女朋友啊!”天蓝嗤之以鼻,可还是看起了猎头网站APP发来的简历。

“欧楠,英文名Erica……”简历模板大同小异,填写的内容却往往决定一个人能不能获得面试机会。倘若夏天蓝是招聘方,这位求职者的名字已然引起了她的兴趣。“Erica,欧楠,它的花语是孤独。”

“按照你的分析,她会不会性格孤僻难以相处?”

“我的建议是,作为外貌协会的代表,你至少该见见她。对方可是美女哦。”夏天蓝把手机交还给楚云飞,让他看简历的最后一页,除了贴了欧楠的设计作品之外,还附带了一张她本人的照片。

虽然是侧面照,依旧能看出她是个身材纤细、胸型好看、眼睛很大的漂亮姑娘。按照楚云飞以往的审美标准,夏天蓝相信这是他喜欢的款。

“我哪有那么肤浅。”楚云飞嘟嘟囔囔表示不满。不过他的手指却出卖了他,一拿回手机他直接将屏幕上拉,跳过工作经历直接看最后一页。

她笑了笑,心里有个小人跳出来,扯着尖细的嗓门冷嘲热讽道:没错,男人就是这么肤浅!

但,谁又比谁高尚呢?

欧楠投简历的时候,她的银行账户只剩下四千元不到,连付给侦信社的委托费用都不够。她从洛杉矶回国那天,刘侦探送她去的机场。在她下车前,他开口劝说道:“欧小姐,你找了他这么多年,是时候放下了。”

她沉默以对,脸上的表情却能看出倔强和不认同。刘侦探叹了口气,心知她必定不肯放弃。想想也能理解,这么长久的执念,岂是旁人劝解两句就能幡然醒悟的。

她的案子是最近两年才转交到他手上的。在他正式接手前,其实已经听说过欧楠和她的委托。不夸张地说,她的这项委托“养”了侦信社好多年,他们私下里嘲笑她是个“又傻又可怜的女人”。

她要找的人名叫“乔浩然”。起初他的前任仅仅是在这个城市寻找他的踪迹,后来追踪到他出国了,这项委托开始变成世界范围的搜寻。欧楠的委托费用不断上涨,但从不见她为此产生丝毫的犹豫,哪怕每一次他们提供的线索都让她失望而归。

欧楠对寻找他的理由三缄其口,任凭刘侦探和他的前任旁敲侧击,她始终拒绝透露原因。最后,他们都认为“乔浩然”必然与欧楠有着深仇大恨,说不定类似于杀父之仇。只有仇恨才滋生如此强大的执念,让人无法放手。

刘侦探送欧楠去机场的路上,一股脑把这些年侦信社背地里耍过的小花招和对她的评价统统告诉了她。他快退休了,实在不忍心继续瞒骗这个娇小柔弱的小姑娘,指望她能早日清醒。

欧楠的表情没有任何不快,哪怕听到“又傻又可怜”这样的形容。“谢谢你,刘叔叔。”她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一直称呼他“叔叔”,这也是导致他良心不安的原因之一。顿了顿,欧楠接着说道:“我已经付不出下一笔委托费用了。”言下之意,即使没有他的规劝,她也不得不暂停委托。

十四小时的飞行时间漫长到足够她回想乔浩然和自己的点点滴滴。他们相遇在电影院,一个让人冷眼旁观悲欢离合的地方。命运早有预示他们的故事也仿佛一部俗套的爱情电影,而且还是注定票房失败的那种。

那天,处于失恋状态的欧楠买了一张电影票去看喜剧。结果影院里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她哭得像个傻子。

眼泪冲掉了隐形眼镜,她眯起眼就着屏幕亮光找纸巾。包里黑漆漆一片,欧楠摸索半天也没找到,不得已抬起胳膊用袖子擦眼泪。

坐在她隔壁的男人悄无声息递来一包纸巾,她转过头,看不清他的脸。“谢谢。”她的声音不大,完全淹没在周围响亮的笑声里,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

散场灯亮起时,欧楠肿着眼睛再一次向邻座男子致谢:“谢谢你。不好意思,我用完了。”在她模模糊糊的视界里,他是一个能用“惊艳”定义的男人。

他莞尔一笑,说道:“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看喜剧哭得这么伤心。”起身离座,居高临下的他向她伸出手,“你请我喝咖啡,我就把电影情节告诉你。”

她傻愣愣地仰视他,离得有点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该不会,他在提约会邀请吧?

“好啦,我请你喝咖啡,我也会把电影情节告诉你,OK?”他弯下腰,近乎耍赖的口吻,“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这是欧楠与乔浩然的故事开头。后来,他承认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对她一见倾心,所以特意向售票员要求坐到她的旁边。谁知她从电影开始就一直哭,他只能靠借纸巾寻找搭讪机会。

再后来,他拿走她借给他的一百万,她再也没见过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是时候放下了。欧楠望着舷窗下方的璀璨灯海,对自己说道。

当生存问题变得更为迫切,爱与恨都可以成为过去。

她修改完简历,看了一眼摆在笔记本电脑旁边的无脸天使吊坠。这是乔浩然送给她的礼物,他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它会代替我守护你。”

他失踪后,她把天使的脸刮平了。

她拿起吊坠,用力扔进抽屉,又重重关上。然后,她点击了“发送简历”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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