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长假的最后一天是四月四日,也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清明。前些年楚云飞家里的老人去世,他才知道还有“落葬后三年之内必须正清明那天去扫墓”的习俗。他在前一天晚上去天蓝住的酒店取车时突然想起告诉了她,两人临时起意决定第二天前往墓园拜祭江荟澜。
何家伟意外身亡后,夏天蓝遵从他生前的愿望,把他的骨灰撒到了海里。他不需要墓碑纪念自己来过这世界,真正在乎他的人,会永远将他存放进心里属于“过去”的那个角落。
“无论我们谁先离开,另一个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幼时的他们,拍着胸脯彼此发过誓,“我会一直把你放在这里。”
所以,夏天蓝对于个人经历中即将第一次登场的扫墓活动产生了神圣的仪式感,她拖着满心不情愿的楚云飞开车到市内最有名的老字号门店,排了两小时队买到一盒青团,像中奖一样雀跃。
“Summer,要是你妈妈还活着就好了,至少你们能见一面。”楚云飞看了看她,腹诽女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理喻。清明节随处能买到的青团,夏天蓝非要根据点评网站搜索到的结果指定品牌,白白浪费两个小时在排队这件事上。“她走的时候肯定很孤单。”
她迅速收起脸上的笑容,嘴唇抿得死紧,唯恐一不小心吐出有煞风景的话。她无意打击楚云飞对人性的美好幻想,但她从来不觉得江荟澜活着的时候有过把自己找回来的念头。这些年夏天蓝接触了不少病人,有很多人和她一样因为童年时期的心理阴影导致成年后不快乐的人生,其中不乏受到母亲影响的。是的,母爱的伟大体现在她们能忍受非人的疼痛将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但没有人能担保一定会成为“好妈妈”。
楚云飞也不再多说什么,他送天蓝回到酒店,和她约好第二天碰头的时间便开车离去。剩下的她,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堂,看着身边进进出出的人,恍惚有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疏离感。
她离开了太久,久到这个城市即便用一栋昂贵的房子来迎接她的回归,她依旧格格不入。
夏天蓝做了决定,她会继承江荟澜的遗产,然后委托给中介商出售,从此与次天使之城一刀两断再不回头。
去他妈的焦虑症!有了这笔钱,即便将来她被剥夺心理治疗师的资质无法执业,也能逍遥自在度过余生了。
第二天在车上,她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楚云飞。后者并不惊讶她的选择,隐约还流露几分理当如此的赞同。
他们到达墓园时已近十点,路况比预想中更堵,看来政府倡导的“错峰扫墓”并未起到真正缓解交通压力的作用,毕竟四月四日才算“正清明”,如他们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夏天蓝站在墓园入口,放眼望去,林立的墓碑几乎一模一样。她闭上眼搜寻记忆仓库,试图还原当日沈旭磊所走的路线,脑海里慢慢浮现一根绳索,上面一块又一块吊牌都写着她无意中扫过的人名以及生卒年份。
“王正明,1950—2014……”她左右张望,随即自信满满地指示楚云飞跟着自己朝右走。
“你确定?”尽管楚云飞用了疑问语气,他对夏天蓝的认路本领还是非常信任的。在他认识的女人中,她属于极少数方向感强的人,特别是同前天面试的欧楠一对比,简直有天上地下的感觉。他想起面试结束后欧楠走出去不到五分钟就打电话哭诉找不到出去的路,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他们很快走到江荟澜的墓地,令楚云飞意外的是,竟然有个人站在墓前。“Summer,看来你有亲戚了!”他以为她终于不是孤单一人了,激动地推推她的肩膀,让她赶紧上前认亲。
夏天蓝悻悻然瞪了他一眼:“他是我妈妈请的律师,姓沈。”说着,她走上前和他打招呼:“沈律师,你好!没想到今天居然又见面了。”
沈旭磊不仅穿了一身黑,还戴着一副相当酷帅的黑色墨镜,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墓碑前摆放着一束白色的百合,她弯下腰将自己带来的白菊花放在百合旁边,只听背后传来他的声音:“我以为你不会来。”
夏天蓝接过楚云飞递来的青团,放置完毕后退回沈旭磊身侧。她双手合十默默祝祷一番,待放下手,她看着他的脸开口道:“为什么不?她毕竟是我的妈妈。”语气微带挑衅,黑色的镜片头一回令她有了一种被他隔绝在外的错觉,这引起了她的不快。
“那么明年今日,你还会来看她,是吗?”他的语调平平淡淡,压根没把她小小的冒犯放在眼里,“再明确一点,我可以功成身退了,是不是?”
直到离开墓园,夏天蓝依然没有给沈旭磊明确的答复。他聪明地不再提及,自然地走在她旁边,与楚云飞热络地聊天。
夏天蓝介绍沈旭磊和楚云飞认识时,他立刻表现出“久仰大名”的样子,同楚云飞握手致意。他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的笑容,让楚云飞颇为受用。天蓝冷眼观望,心想做律师的人果然够虚伪,她却不了解沈旭磊真的知道楚云飞其人其事,从大学时期的女友向他强硬推销《都市壹周》开始,后者的摄影作品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相请不如偶遇,快十一点半了,我请你们吃饭吧。”走到停车场,沈旭磊看了一眼手表,顺势提出邀约。“我还想和你谈谈为我们律所拍摄个人形象照的合作呢。”这句话,他是冲着楚云飞说的。
夏天蓝来不及做出表示,楚云飞已回应了旭磊的邀请。“你开车来的?”他随口再问了一句,考虑跟在沈旭磊的车后还是定好目的地再会合。
“司机送我来的,我坐你的车,可以么?”他彬彬有礼地询问,客气得让人无法拒绝。
依然是楚云飞抢先作答,豪爽地说道:“你这么问就见外了。放心,我一定安全地把你送到家。”
沈旭磊带他们去了一家吃蒸海鲜的店。在这个临海的城市,海鲜向来不是稀罕物事,家家户户的餐桌每天至少有一两道菜便是。沈旭磊此举,反倒显出自己想和楚云飞真正结交的诚心。不得不说,沈旭磊看人的眼光精准又毒辣,对于一直抱有文艺情怀鄙视自身商业属性的楚云飞,他对客套的商务宴请早已厌倦,倘若旭磊提议去高档餐厅,楚云飞肯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眼下,他倒是觉得这位大律师挺有意思,可与之深交。
海鲜店位于远离城市的渔村,大海的馈赠直接从渔船搬到店家的水族箱,供顾客尽情挑选。三人各自选了几样喜欢的海鲜后回到座位,服务生小妹已端来一碗五谷米,当着他们的面打开蒸锅盖子,将碗里的米粒均匀地铺满蒸锅底部,然后覆上不锈钢蒸片。
“这家店位置那么偏,沈律师竟然知道,看来你也是吃货一枚。”楚云飞环顾四周,对充满渔家风情的装修十分欣赏,举起手机拍了几张。
“既然大家是朋友,叫我Wilson(威尔逊)。一直‘律师’来‘律师’去,总让我感觉迟早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客户。”沈旭磊笑了笑,一边将清洗后的碗筷杯碟先送到夏天蓝面前。
楚云飞哈哈大笑:“Wilson,冲你这句话,就算以后成为你的客户,我还是会把你当朋友看待。”
沈旭磊转向天蓝:“我们也可以用朋友之间的称呼么,Summer?”
她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能体现专业的称呼。Anyway(无集结如何),如你所愿,Wilson。”
的确是“如我所愿”,谢谢!沈旭磊屡屡受挫的男性自尊得到些许安慰,然而更大的不满足悄然而生,他的内心深处渴望和夏天蓝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他似乎从没那么想要一个女人。她对他的吸引力,在里氏震级上至少为8.0。
服务生将清理干净的海鲜端上桌,先将扇贝、带子放置在蒸片上。“各位,我会设置好蒸熟所需的时间,蜂鸣响声后即可品尝美味的海鲜。”他合上玻璃锅盖,在桌面的触摸屏选择模式并调整了时间,鞠躬致意后立刻快步走开,不打扰他们继续交谈。
“想不到小小渔村,服务生的素质出乎意外地好。”天蓝留意了其他桌的情况,发现并非自己这一桌是特例,几乎每一个服务员都笑脸相迎亲切待人。她想起流传许久的关于海底捞火锅店神一般服务生的段子,看来国内服务业的水准确实有了飞速提升。
“是你妈妈带我来的。她和家人搬去大城市之前,就住在这个小小的渔村。”沈旭磊总是不经意间冒出一句话让夏天蓝手足无措。此言一出,连楚云飞都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沈旭磊请他们到此处吃饭的用意。“所以,你特意带我们到这里来?”
他的表情淡定从容,眼睛里却有一道锐利的光芒,刺得她头皮发麻。“你有权利逃避过去,但同时也代表你放弃了机会去了解自己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她是心理学专才,身为律师的他又何尝不知人性弱点所在。
天蓝仿佛难以招架旭磊犀利的目光,渐渐垂下头。她不说话,楚云飞当然也不敢越俎代庖表示什么,大家都沉默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直到扇贝、带子蒸熟的蜂鸣声响起,夏天蓝抬起了头,正色道:“沈律师,明天上午十点,我过来签字。”
她的焦虑症来源于亲生母亲的遗弃,是时候治愈自己了。
上午十点,夏天蓝准时出现在了律师事务所。与上一次到访不同的是,她发现沈旭磊的名字印上了事务所的铭牌,看来他的合伙人身份得到了正式确认。
“Wilson,恭喜。”见到沈旭磊的第一眼,夏天蓝先向他表示了祝贺,“我看到你的名字印到了门上。”
“形式而已。不过,谢谢!”他淡淡一笑,迅速转移了话题,“我先为你做一份笔录,明确你同意接受江女士的遗产赠与,再做一份接受赠与的法律文件就完成手续了。”
夏天蓝在他指定的位置落座,看到一瓶矿泉水已经摆在了面前。她眨了眨眼,想起上一次在沈旭磊办公室和他会面的情形,其实coffee or tea她都能接受,只是对他一切尽在掌控的姿态产生了抵触情绪才故意要求水,想不到他居然当了真。
夏天蓝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悄悄抬眼观察对面正在调整摄影机位的沈旭磊。他事先和她打过招呼,为了避免将来不必要的纠纷,做笔录之外还需同步录像。趁着沈旭磊忙着调试机器,夏天蓝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压根没留意摄像机开关已拨到“ON”,她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录于显示屏上,而沈旭磊正看着显示屏。
“OK,我们开始吧。”沈旭磊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示意律师助理Cindy(辛迪)进行文字记录。
整个询问笔录进程非常顺利,只是当沈旭磊问道“你是否同意接受江荟澜女士赠与,位于丽水路165号的房屋”时,天蓝在回答前有短暂的一秒停顿,但她迅即恢复正常,说道:“是的,我同意接受江荟澜女士的赠与。”
她在笔录文件签下名字和日期并按下手印,心想不知九泉下的江荟澜是否满意自己的表态。夏天蓝查过相关资料,原来赠与的房产再出售时要按照房价的百分之二十征收所得税。她不由猜想,也许江荟澜用“赠与”而非“继承”,就是希望素未谋面的女儿能住进她生前的居所,填补迟到多年的亲近。
It's too late.(太迟了)淡淡的忧伤弥漫心头,她拧开矿泉水瓶盖,将水注入空的玻璃杯,借此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再多想已无法改变的事实。
沈旭磊很快将相关的法律文件准备妥当摆在夏天蓝的面前。她逐字逐句查看每一条明细,可不想将来因为疏忽大意惹上纠纷。沈旭磊对她的审慎甚为赞同,他沉默地看着她翻过一页又一页,随时做好答疑的准备。
整整一个小时,夏天蓝把全部法律文书通读了一遍,这才放心签上自己的名字。看到她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沈旭磊像是卸下心头大石,长舒了一口气。
“谢谢!”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送上的第一句话让她表情诧异,“谢谢你帮我完成了江女士的委托,不,用心愿可能更为恰当。”他如是解释。
夏天蓝握住了沈旭磊的手:“那我岂不是更应该表示感谢?你说得没错,逃避过去永远拔不掉心底那根刺。”
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在某些时刻能抚慰人心,譬如现在。最初吸引他的,正是她的声音。“那么我心底的刺,你可以帮忙拔掉么?”沈旭磊忽然收紧手臂,稍稍用力,将夏天蓝拉到跟前。他低下头,黑曜石般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身影。
他的古龙水味道清爽,透着佛手柑淡雅的清香,煞是好闻。幸好她在出门前喷过一点香水,不至于被他的气息完全淹没。
沈旭磊的嗅觉算不上敏锐,可依然能辨别出那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前两天和夏天蓝在江荟澜的别墅碰面时,就闻到过同样的香味,嗅觉细胞自动记住了她的味道。
他抬手环上她的腰,他的职业操守亮起了警告的红灯,but who cares(谁在乎)?“我心底也有根刺,你能不能帮我?”他附在她耳畔喁喁细语,魅惑低沉的声音和近在咫尺的存在感令她脸颊发麻了。
参照以往的经历,沈旭磊这一刻的所作所为绝对能触发防御机制,最低限度也会有轻微的不适。然而令夏天蓝震惊的是,这一回居然风平浪静。
她不认为自己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能彻底摆脱纠缠十几年的梦魇,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他的怀抱确实没让她恐慌。
难道,他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夏天蓝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旭磊,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打着“花心”的标签,再加上他的“律师”职业,一旦他决定离开,真的不会给她半分挽回的胜算。就这样的人,明明是最应该避开的典型,焦虑症竟没有反应?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轻轻推开了他,弯腰拿起椅子上的背包。“沈律师,我的工作和你一样,都要收费的。”夏天蓝一边说,一边向会议室门口走去。她在门边停了下来,回过头冲他笑了笑:“钱债肉偿这种事,在我这一行是禁止行为。”
而这一天对于欧楠来说同样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她的生活除了寻找乔浩然之外,终于有了另一个重心——工作。
欧楠很感激楚云飞愿意给自己机会,她对面试的自我评价可用“糟透了”来形容,想不到楚云飞竟然当场给了offer,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决心好好努力,不辜负他的信任。
欧楠提前做了准备,第二天又回到楚云飞的工作室,把进出路线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确保无论走哪条岔道自己都能认出方向才作罢。迷路这种糗事,发生一次就够了,她可不想让楚云飞觉得自己招了个傻瓜当助理。
上班第一天,欧楠对着衣橱挑了半天,在职业范的套装和休闲风格之中摇摆不定。穿套装,会不会让楚云飞觉得自己过于保守老气,毕竟他是个艺术家;可是,或许他希望助理能商务一些,毕竟工作范围包括和客户见面谈日程安排……她纠结许久,终于决定走稳妥路线,穿比较职业的白衬衣、黑色长裤,搭配卡其色风衣。她系了一条红色的短丝巾,瞬间点亮整体造型。
事实证明,尽管欧楠造假了工作履历,但她的设计专业学历并非伪造,至少她的搭配功力足以佐证。楚云飞给她的造型投了满意票,还让欧楠站到布景板前拍了好几张照片,按他的说法这是员工入职照。
“你会泡咖啡么?”楚云飞放下相机,笑眯眯地问道。她的上司穿着黑色T恤破洞牛仔裤,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年轻一些。“楼上有咖啡机,我要喝卡布基诺。”
“我马上去准备。”得到指示的欧楠立刻上楼,上回面试后她顺便参观了他的工作室,对那个专业咖啡馆才会用到的咖啡机印象深刻。她当时还揣测他要是不干摄影师这一行,兴许想成为咖啡店老板。
研究咖啡机也在欧楠的准备工作中,她庆幸功夫没有白费,上班第一天就派上了用场。她很快做好一杯卡布基诺,小心翼翼地端到楼下。
“不好意思,我还没学会怎么拉花。”她将咖啡杯递给楚云飞,小声道歉。
这个女生,学习态度倒是相当端正。楚云飞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我不打算转行开咖啡店,会不会无关紧要。”他拿起桌上摆放的名片,“你去一趟秦德辉律师事务所,找行政部的Iris(艾丽丝),和她确认我过去拍照的日期。名片上有地址。”
听到“秦德辉律师事务所”,欧楠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接过楚云飞手里的名片,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名字。“老师,您和沈律师是朋友吗?”
“你认识Wilson?这也太巧了吧!”楚云飞啧啧叹道,间接承认自己和沈旭磊的“朋友”关系。“我昨天才认识他,聊下来觉得他这人挺不错。”他扫了她两眼,“难道你是他的前女友?”
“不,当然不是。”欧楠一口否认。她无意吐露真相,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家父生前因为一些法律事务曾和沈律师打过交道,我只见过他一两次。”
楚云飞信了她的借口,嘟哝了一句“世界真小”。他让她快去快回,同时交代道:“价格我和Wilson已经谈妥了,看在朋友的份上,友情价意思意思。合同你当场看,没问题带回来给我签字。”
欧楠一边答应着一边朝门口走,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以后别再叫我老师,称呼Kenny(肯尼)就行了。另外,咖啡不错。”
她回过头,腼腆地笑笑。“谢谢,Kenny。”她笑起来的模样,总让他不自禁想到“我见犹怜”四个字。楚云飞摇摇手,提醒她路上注意安全,借此打消自己奇怪的联想。
沈旭磊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位于市区繁华地段,三号线地铁直达,欧楠只用去半个小时就到了。她注意到门上加印了沈旭磊的名字,现在的全称已变成“秦德辉&沈旭磊律师事务所”。她记得一年前他说过自己的目标是成为律所合伙人,想不到这么快他就实现了愿望。
欧楠进门,向前台的冷美人说明了来意之后,她被带到一间会议室等候。闲坐无聊的欧楠偷偷观察外面匆匆路过的人们,这一方天地明显充满商务气息,男士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也都身着得体的职业套裙……忽然,她看到了沈旭磊。
沈旭磊陪着一名年轻女子从斜对面的会议室走出来,眼看他们冲着自己这个方向而来,很有可能会与旭磊隔着玻璃打个照面,欧楠连忙半转过头,不想和他碰面。
沈旭磊将夏天蓝送到电梯口,看着她走进电梯才转身走回事务所。他路过欧楠所在的会议室,眼角余光抓住她的身影,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地停下了脚步。
欧楠尚未意识到沈旭磊去而复返,正自顾自地刷着手机。他站在外面,心想这个世界真小。
行政部的Iris踩着细高跟款款而来,沈旭磊拦住她,指着欧楠明知故问道:“会议室里的美女是谁的客户,你有没有内幕消息?”
Iris飞快地望了一眼欧楠,揶揄道:“呦,发生了什么事呀,她明显不是沈大律师你喜欢的风格,怎么换口味啦?”
“偶尔调剂一下,人生才不会太无趣。”他不做辩解,由着别人误会他泛滥多情。
“她应该是你介绍的那位摄影师派来的助理,过来拿合同谈日程安排。”说完调笑的话,Iris还是将欧楠的身份如实告知了旭磊。
世界真他妈小!沈旭磊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F字母打头的脏话。
夏天蓝回到酒店取回寄存的行李,招了一部计程车驶向别墅。
小时候的夏天蓝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然而今天实现了儿时的愿望,有了自己的住处,夏天蓝却更加怀念在圣爱孤儿院的那段时光。至少那里有单纯美好的她,还有温暖可靠的他。
圣爱孤儿院位于旧城区,被一片老式公房包围着。儿时的夏天蓝常常眺望周围的居民楼,尤其每当夜幕降临,她看到一扇扇漆黑的窗户慢慢被温暖的灯光照亮时,她内心深处的悸动便喷涌而出,这份感动和期盼总能让她泪湿眼眶。
何家伟好几次看到夏天蓝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着头发呆。出于好奇和古怪的心理,他总是坐到天蓝身旁执着地一遍一遍问她在做什么。每当这时,夏天蓝就会抬起胳膊,手指向前方居民楼明亮的窗户,用清脆的童音对他说道:“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有一个家,要有人每天晚上都开着这样的灯等我回家。”她的神情,无比认真,也无比坚定。
“如果你第一个回家怎么办?”何家伟抓住了逻辑漏洞,他还没成熟到能自觉谦让女生并容忍她们一切不合理的想法,自然提出了质疑。
夏天蓝显然没考虑到这一点,她双手托腮苦思良久,终究用上耍无赖的招数:“我不管,反正我回家的时候一定要有盏灯迎接我。”
她不记得当时何家伟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们离开孤儿院之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每天她回家都能在楼下望见从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光。她明白他其实和自己一样缺乏安全感,她害怕家里没人,而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家人。
现在,夏天蓝站在别墅黑色的铁门前,从钱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英俊少年和美丽女孩并肩而立,两个人都张着嘴巴露出白白的牙齿,傻笑的表情活像在做牙膏广告。
她高高举起照片:“何家伟,今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还满意么?”
可惜那个男人永远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了。但,假如他还活着,他一定会用嘲讽的语气对她说:“了不起啊,夏天蓝。想不到我真的要靠你养了!”
“养你一辈子也没问题!”没错,自己一定会这么霸气地回答他。
夏天蓝收回照片,按了密码打开大门走进去。输入密码的时候她想到除自己之外,还有沈旭磊和之前照顾母亲的工作人员知道这几个数字,不免有些顾忌安全的问题。但转念一想,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新主人入住首要之事必为修改密码,自己偏偏不走寻常路倒也可行。再说,修改密码的具体操作还得咨询沈旭磊,似乎没必要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
夏天蓝在客厅放下行李箱,挽起衣袖开始动手清扫房屋。上次参观让她对别墅的整体结构和建筑面积有了初步认识,按照她的想法首先得将一楼的餐厅、客厅、厨房以及二楼的主卧和浴室打扫干净,其余房间留待今后有时间慢慢整理。就这几处场所,她也花去近三小时才结束清洁工作,累得瘫倒在沙发上不想再动哪怕一根手指。
没有了她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室内突然安静得可怕。夏天蓝坐了起来,蜷起双腿抱着膝盖,这是一个带有防御意味的姿势,尽管潜意识告诉本人她在胡思乱想,天蓝还是屈从于大脑给出的恐惧感。她从没有一个人住过这么大的房子,从前看过的恐怖片争先恐后在她的脑袋里轮番播映,逼迫她后悔以前的假装大胆,看吧,报应来了!
夏天蓝在国外时一直租住公寓,仿佛本能地排斥在其他的城市落地生根。次贷危机爆发后,好几个朋友趁着房价下跌入手了新房,她原先也有此打算,可是每到下定金的最后关头她都会退缩。即使多换几座城市,也依然找不到归属感。
也许冥冥中,夏天蓝只属于次天使之城,即使去到天涯海角,她的根依然在这里。
手机铃声划破寂静,惊醒了夏天蓝的胡思乱想。她战战兢兢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沈旭磊的名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Wilson,有什么事?”她以为手续上还有问题,抢先发问。
“没有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么,Summer?”旭磊反问,声音里含有笑意,“我马上要开会,预计结束后直接下班,提前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喝一杯庆祝。”
夏天蓝的神经松弛下来,蜷起的双腿放落,她自然而然切换到舒服的靠卧姿势。“In my opinion(依我看来),不如你下班后直接过来,在我的新家为我庆祝,如何?”她特意在“家”字加重了语气,句末尾音上挑,足以撩拨人心。
她想真正有个家,和心爱的男人一同养育子女,弥补童年的缺憾。这么多年,她终于遇见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的沈旭磊,没理由不做深入研究。
沈旭磊嘴角一挑,自负的笑容出现在这张风流倜傥的脸上。他相信夏天蓝的名字,很快就能写上自己的猎艳名册。
她终究是个普通女人,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