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田
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都可笑地被允许了。
——米兰·昆德拉1.尘起
柏林有着很美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不时有几只叽咕的灰鸽飞过,就像柏林墙的石砖一样。这个城市很安静,很整洁,却过分的规整,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来这座城市探亲——我的叔叔在附近的大学任教,他来信对家人说,自己已买下了一幢别院,若是愿意的话可以来住上一段时日。自然这就是我来柏林的缘由。
至于叔叔的别院,倒真有些不寻常之处。原屋主是一位年过九旬的老妇,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长而微卷的发,眉眼依稀有琼·芳登的影子,背景是灰色的学堂抑或是教堂,有几只灰鸽子在她脚下啄米,房檐下有一个黑影,像是个男孩的轮廓,但或许只是树影。因为是黑白照片,很多细节不清晰了,如同被时间冲刷过。
不过当我到位于波罗的海的疗养院探望她——MrsGrey的时候,我看见的只是一位很平和的老妇,穿着20世纪40年代流行过的黑色长裙。我的好奇心被勾起,记得叔叔对我说,屋主是一位终身未婚的犹太人。若是未婚,按文法应是Miss或者Ms吧?家中那些英文课本可不是装饰。
本来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但MrsGrey却不放过。
“来自远方的女孩,你的眼中隐含着好奇与疑问。”护士确认她清醒,而我无比诧异地听着她说话,心中暗自思量是否所有的犹太人都会读心术。
“MrsGrey与MissSato都是我。你可以去找一下阁楼的梳妆台……那面雕有十字架与灰鸽的铜镜,暗格……”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不可听闻,显然是陷入了沉思。她身边的护士示意我可以离开。长舒一口气,我从MrsGrey的回忆里走出,疗养院的西边吹来很凉的风。
叔叔惊讶于我问他要阁楼的钥匙,他告诉我里面都是MissSato的财物,他只有在她死后才能决定将这些家具变卖或是保留。
阁楼已积了厚厚的灰,透过窄小玻璃窗的阳光是室内仅有的温暖来源。梳妆台上刻着一行小字:“Sato永远喜欢我的好朋友Grey。”那是很漂亮的花体字,但用笔略显生涩,用力不足,应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看见台上还有几份报纸,日期是1939年。新闻图片是一名持枪男子,冷漠而倨傲地笑着,他的衣服有“*”的符号,我想大概是党卫军或冲锋队里的士官吧。
MrsGrey说的是雕十字架与灰鸽的镜子,我很容易便找到了它。可暗格就不好找。我触遍所有的突起,将镜子上下左右摇晃,依然一无所获。而又担心万一镜子暗格不是防水材料,万一水浸湿了信纸,反而前功尽弃,因此始终没有采取过激手段将有暗格的器具浸入水中,有气泡产生的地方就是暗格所在(暗格中有空气)。。
摆弄了好久,我才明白镜子的机关所在,十字架是镶在镜上的,将它像使剑那样拔出,再用它划过鸽子的眼睛处,移走珐琅制的暗栅,才能打开暗格。
我记得,以十字架为剑,刺穿鸽子的瞳人指1096年至1291年的十字军东征。,这个听起来挺诡异的象征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也许这是符合我们所谓正义的吧。
我不擅长德文(这导致我与尼采无缘),因此只好找别人翻译暗格里的手稿。也许我不该找大学中文系的德国朋友帮我翻译,因为她看后一整天眼睛都红肿得像只兔子。2.客行
这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但若是有人提起,依然会让人感到被火灼烧般的疼痛。
那时候的德国总统还不是兴登堡。
“Grey,你可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呢,有什么打算?”男生边上的女生问。
“Sato,我学的专业是什么?”男生勾起不羁的笑意。
“嗯,物理?”
“对啊。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物理吗……那天我在啤酒馆里看到一个人,那个人对我说:‘物理是为国家存在的!学好物理,以后何愁没有院士、部长当……’”男生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遐思里,但女孩莫名地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安的火苗在无休止地蹿动着。
日子很平静地过着,男孩继续痴迷物理。他的老师是被称作“爱国狂人”的那位秃顶先生,据说他和国防部长官联系密切,但是女生一直有些畏惧他,私下把他称为“海德博士”。海德博士是古典科幻小说名作《化身博士》中的角色。故事讲一个受人尊敬的科学家喝了一种试验用的药剂,会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化身成另一个邪恶的人四处作恶,这使他终日徘徊在善恶之间的故事。该博士其实叫杰克,但是他化身的那个恶人——海德先生更深入人心,因此通称海德博士。女生进了文学系,选修中文。她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对男孩来说生涩难懂的方块汉字,她从“上大人孔乙己”一直学习到中国古老文化中的孔孟之道——这种成就就是放在现在也够让人瞩目的。而男生的笔记本上是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以他的天资,不久就弄懂了被称为“世界上只有三个人能懂”的相对论。导师很高兴,师徒情谊深厚的他们常常在研究取得成功的时候去啤酒馆喝上一两杯。
德国的黑啤,那是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只是当你喝完它,才发现在黑糖的焦香外,满口尽是苦涩。
啤酒馆暴动虽然得到镇压,首领也被关进监狱,但是那里点燃的幽暗火苗却从巴伐利亚绵延至慕尼黑,直到最后柏林也出现了穿褐衫的年轻人。女生觉得柏林,甚至全德国都有一种疯狂的火苗在星星点点地燃烧着。有时候,听着院内杉树被风吹过而发出的“哧啦”声,女生像是听见了夜幕下的柏林无理性的悸动与紊乱的呼吸,在搅动着这个混浊的世界。
有一次Grey去找她:“Sato,我们的研究又有新发现了。年初导师去比萨大学,取得了托马斯-费米模型的一些相关资料,对我们的实验有很大帮助。”他的语气很兴奋。
“你以后……打算留校任教吗?”女生轻轻地问。看着男生这么雄心勃勃的样子,她突然对自己手里的《浮生六记》德译本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宁愿换个话题,让自己不再尴尬。
“也许吧……但是你不知道么,量子物理学是打开核武器研究大门的钥匙。我相信政府,所以我想,如果条件许可,参与军界对我的诱惑更大。”
男生的笑容真挚而迷人,可是女生就那样愣了好久,她突然想起自己与他一起去啤酒馆庆祝成果的日子。
那时,男生诚挚地望着她,对她道了一声“加油”,然后喝光了黑啤,专心听起了啤酒馆其他人的演讲。女生只是沉浸在自己与男生相处的快乐里,其他人说什么自己都没有留意。直到最后眼角的余光看见男生激烈地鼓掌,而周围爆发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希特勒说得真好,杀尽犹太人!”
女生猛地抬头看向男生,手冷得像冰一样。男生只当她是激动,他一直以为女孩是日德混血,因此有一个日式的姓,Sato,佐藤。而那些男女生们总爱拿什么时候两人进教堂来取笑他和她。3.尘封
有时候想想,世事真的非常奇妙,那位帮我翻译手稿的学姐无意间发现了Grey家族的家族墓地,却惊讶地发现那块墓地左边就是一座犹太人死难纪念碑——那底下埋有100具在一集中营中被杀死的犹太家庭成员的尸体。
很讽刺吧。这个墓地似乎很久未能得到良好的修缮——注意,这是在原东德境内,为二战战犯送葬,这名声可真的不怎么好听。若是在“肃反”时期,绝对逃不掉图哈切夫斯基苏联“肃反”时期被斯大林冤杀的苏联元帅、军事战略学家、军事理论家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图哈切夫斯基(1893216—1937611)。的命运。
不过,那里的风物仍然很美,有很柔软的草坪与很可爱的野花。大理石基座上刻有浮雕和发人深思的墓志铭,不愧是欧罗巴大陆的子民。最南边的坟很新,而且是最简陋的一间。只是一块普通的花岗岩(自然比不上Grey家族祖辈的汉白玉),刻着墓主的姓名与墓志铭: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石碑的背后刻有生平,1917年入柏林公立大学,1925年取得博士学位,同年留校任教,后历任国防部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长,党卫军高级参谋,总统特别军事助理。1945年判终生监禁。1949年病逝于柏林监狱。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见不得光的吧。因此生平被浓缩成一小段文字藏在见不得光的背面。总有一天,青苔会把上面所有的字湮灭在时光里。
我坐在台阶上看书,打开帆布包不禁一呆,我将黑格尔错拿成了《飘》。
一直没有勇气看完它,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我一直只爱上半部,而不希望看着坚强如许的斯嘉丽独自走过剩余的人生。那个美丽聪敏而让许多女孩艳羡不已的斯嘉丽,或许,就如Sato公馆的那位老妇从前的模样?尽管我无论如何也难以将文质彬彬的女学者与这位在安乐椅上恬然微笑的老妪联系在一起。
“叽咕……叽咕……”身旁的羊齿蕨丛中传来很干净很细碎的声音,就像柏林的天空。低头一看,原来是鸽子,灰色的鸽子。
鸽子有两只,似乎很亲密的样子,在羊齿蕨丛里啄食着野果。灰色的尾羽不住颤动着,羊齿蕨发出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丝毫无损墓园的宁静与安详。若是亡灵有知,也定不会反对为他们安静的沉思增添一息久违的生命力。
似乎到柏林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白色的鸽子呢。映入眼帘的永远是灰色的鸽子,张开翅膀掠过巴洛克式的市政厅,掠过犹太人死难纪念碑,掠过同样是灰色的柏林墙,遗留下一地簌簌的声响。是**的阴云还在人们心间徘徊么,是犹太儿童清脆的哭喊还在这“施普雷河畔的雅典”回荡么,还是仅仅因为这里是柏林,这里有着太多的Greys?
我看着那两只灰鸽一起凑到羊齿蕨里,抖落了晨起的露水,它们从草丛里拖出十几枚米黄的小果子。互相“叽里叽里”地窃窃私语,我却突然想到了亚当与夏娃的悲喜剧。不过请相信,这米黄的小果子绝不是人们自以为是的“智慧之果”。
《飘》翻开的那一页上,讲着的是人们去哀悼斯嘉丽那位可敬的过去的情人。4.客徘
20世纪30年代初的时候,兴登堡总统任命那个最近势头正旺的阿道夫·希特勒为德国总理。
Grey想让Sato一起参加总理的就职典礼,她拒绝了,告诉Grey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Grey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对Sato说,那我们的婚礼怎么办呢?Sato没有回答,因为她惊恐地回想起,那个在大学旁那座啤酒馆演讲的人,那个沙哑着嗓子叫嚣要杀尽劣种民族的人,就是Grey无比崇敬的总理先生,阿道夫·希特勒。
男生到首饰店定做了戒指和项链。女生却在徘徊,她是在担心着某一件事吧,不然为什么会背着男生偷偷流泪,为什么会一个人坐在桌前叹气?尽管男生略长于她,他会用那种兄长式的关心去爱她,但当Grey问起她苍白的脸色与酷似烟熏妆的眼圈,她只是佯装自己紧张中国历史的论文不会被那位美丽但严厉的导师认可。而且,她频繁地离开男生去外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