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曈曈喜欢送人吃的东西，每次来见我的时候，都是一大包，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包含了人类味觉所能判断出的各种味道的食物。
若是一个吃货做曈曈的朋友，那她必然会交到最交心的知己，因为曈曈在食物上的天赋超乎常人。而且她有一个嗜好，就是每次吃到好吃的东西，必然会找人分享；她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她买吃食的时候，总嫌买得太少。
可惜，我并不是一个吃货，甚至有一点点的厌食症。食物之于我，就是能量补充，吃什么无所谓，吃饱就行。
所以，每每曈曈过来，我必将她堵在门口。
“人可以进来，包裹不可以。”
“那可都是好吃的！”
“不行！把东西留在门口。”
“怎么可能？”曈曈瞪着大眼睛，“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又是这句话！
最受不了的就是拿着别人的话，当成自己道理的人了。是座右铭吗？
“让不让进！不然，我喊人啦！”
“喊吧！反正包裹不可以进！”
“我老公偷人，不让我进门……哎呀，不想活啦……”
“好吧！服了！大姐，你赢了。”
每当此时，曈曈就像刚止住哭泣的可怜的小媳妇，抽搐着瘦弱的肩膀，吃力地将一大包食物拖进我那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屋。
接下来，必将是一个漫长的食物推介会，而我会自动化身食物消化筒，虽然真的很痛苦，但着实受不了这女人毫无道理的哭喊，以及随时都能掉落出眼泪的黑色双眸。
我这二十多年，交朋友最失败的就是曈曈位列我好哥们儿名单之上。零食，真的就那么好吃吗？难以理解……
初见曈曈，是在朋友的一个生日聚会上，因为并不是特别铁的关系，所以我仅仅是邀请名单上的一个人而已。
那时，刚到北京，根本没什么朋友，能有人邀请，已是觉出些许温暖，要不然，在这笙歌处处的夜晚，我只能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了。
至少，可以去蹭吃蹭喝不花钱，虽然不那么喜欢食物，但就冲能省上一顿饭钱，我也必定前去，反正这种事情，我干了不止一次。
就在主人与核心朋友们频频举杯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聊地端着酒杯，四处游荡，并想着是不是能捕捉到一两个美女，大家彼此聊聊八卦、星座以及一些更有意思的话题，乃至……
曈曈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我的视线的，那时的她还不像现在打扮得那么时尚，而是穿着校服一样的宽敞运动衣，身材是被遮住的，但她圆圆的精致的脸蛋上大大的灵动的眼睛着实吸引了我。
若知道，后来我败给这双眼睛无数次，打死我也不会主动去找她聊天……
“嗨！美女，你好。”
“你好！”
好傲娇的美女啊，回答别人的话，连头都不抬吗？还有，你那一双漂亮的小手，抓着猪肘子，真的好吗？
尽管，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作为一个刚来北京漂泊没什么交际的人，又是从事女孩们都很骄傲的行业，所以，几个月并没有什么漂亮姑娘，和我建立良好的关系。此时，虽然不理解，但毕竟是一个可爱的小美女，多聊几句，并不吃亏。
就这样，我和曈曈认识了，那一晚上，直到聚会散了，她都一直在吃，而我为了赢得美女的好感，将最近刚做的一本美食书，几乎背了下来。
如此，我得到了曈曈的友谊以及小小的崇拜。毕竟那个时候的曈曈，还是个只知道吃，而不知道为何吃、吃什么、怎么吃的可爱女孩。
二
曈曈说，天真如她真的揭穿不了我这样虚伪人的真面目。当她第一次兴冲冲地拉着我，去到她刚开发的一家小吃店，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食物，我只觉得胃疼。
而她，兴致很高，不停地向我介绍各种食物，并热情地呼唤我“快吃啊快吃啊”，我感到头晕目眩。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曈曈终于发现我的真面目。那天，她气呼呼地瞪着我，和每次被我堵在门口的眼神一样。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对待食物，你讲的那些关于美食的知识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那语气，还有渐渐雾气迷蒙的眼睛，都将我逼入尴尬角落，说得我好像一个负心人一般。
但正如曈曈所说，吃货往往都不会是太坏的人。尽管，我对待食物的态度，让她觉得十恶不赦，不过在气极之后，她并没有将我从她的朋友圈拉黑，相反，她说她要拯救我这个亵渎食物之神的可怜孩子。
那一刻，我无言以对。
不知曈曈这个食物之神的虔诚信徒是不是真的抱着拯救之心，还是为了报复我这个有轻微厌食症的人，她隔三岔五带着一大包食物冲进我小小的出租屋，并兴致高昂地逼着我吃完所有食物。
而关于曈曈为什么那么喜好吃东西，时间久了，我竟然听到了一个让我心中微微酸楚的故事。
三
如曈曈所说，吃饱的人最幸福。
吃饱了，就不饿，肚子就不会空空的，心也会满满的。
河南之南，有一座叫作商城的小县城，县城25千米外是莽莽大别山，曈曈的家就在那个叫作金刚台的山脚下。
那里山清水秀，树木繁茂，景色迷人，称得上是人间仙境。可是，自然风景越美越奇的地方，经济就越不发达，尤其是在20世纪90年代。
作为整个青葱年少时光都在20世纪末度过的曈曈，和大山里每个孩子一样，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而父母则去到遥远的城市打工，一年只能回来两三次。
春播、秋收、过年……每一年，曈曈会觉得自己快乐、幸福两三次，因为爸爸妈妈会回来带好多好吃的东西。
每每这段时光，曈曈都会每天守在村口的公路上，期待着爸爸妈妈快速出现，并塞给她大包小包的食物。事实上，她没有一次守到过父母，她说她是多么渴望能第一时间从父母手中接过可口的食物啊，可她的父母大多数都是深夜赶到家中，彼时小曈曈早已入睡。早上醒来，突然发现床边有大堆好吃的，她还是会觉得很幸福……
又是一年春播时节，曈曈又每天守在村口公路上，这一次她终于等到了爸爸妈妈，爸爸穿着洗得发白又粘满白色涂料的牛仔上衣，蓬头垢面，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跟着爸爸一起的是一群人，他们抬着担架。
春季水涨，农田需要灌溉，水库放水。每当这时，池满河溢，到处都是水。曈曈的爸妈，趁夜色往家里赶，一不小心将带给曈曈的食物的包裹掉进池塘，妈妈为了捞包裹一头栽进池塘。
曈曈说，妈妈被救上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包裹，睡得很安详，只是睡得太久，一直到入了黄土都没醒过来。
那次曈曈没吃爸爸妈妈带回来的好吃的，想妈妈，想和妈妈说话，可妈妈就是不理她。
爷爷奶奶说，妈妈去地下帮曈曈找好吃的去了，红薯啊、山药啊……好多好多好吃的都是埋在地下的，妈妈去找去了。
曈曈说：“妈妈还会回来吗？是不是我饿了，妈妈就会回来了？”
奶奶抱着曈曈，没有出声，偷偷抹眼泪。爷爷说：“曈曈把妈妈带回来的好吃的吃完了，妈妈才会回来呀，曈曈乖，吃完了妈妈就知道曈曈没有好吃的，妈妈就回来了。”
爷爷拿出爸爸妈妈带回来的好吃的，放到曈曈手里，满满一大包，小曈曈拎都拎不动。
曈曈听爷爷奶奶的话，每天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可这次爸爸妈妈带回来的吃的太多，曈曈都吃撑好多次了，还是满满的一大包，怎么都吃不完。
一直到曈曈16岁，好吃的早就吃完了，妈妈还没回来。长大的曈曈，知道妈妈去了那里，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哭闹着想见妈妈，只是想妈妈的时候，就会买一包好吃的，到妈妈的坟头，幸福地笑着吃，吃着吃着就哭了，哭了还吃，因为吃完了妈妈就会回来，哪怕是梦里，也好。
曈曈没能等到回来的妈妈，却等到奶奶老去……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土坯房昏黄的25瓦电灯泡，吃力地撑出一小片光亮，曈曈就坐在奶奶床边，紧握着奶奶的双手，听奶奶最后的交代。
“小曈曈，要好好吃饭，吃饱了就不饿……不饿就高兴、就过得好……”
四
我常常戏谑地问曈曈，你这么爱吃，不怕长胖啊。
她说，不怕，奶奶说，胖人有福。
我说，那你没福气喽，吃那么多还长不胖。
曈曈沉默，半晌，她说，我本来就不是有福气的人。
……
在村民们眼里，曈曈是一个争气的女孩子。虽然生在贫寒之家，却最终能跳出农门，真正地去大城市生活，在她父辈们建起的大楼里上班，听说，现在该叫曈曈白领了。
离开农村的曈曈不太爱回农村老家了，妈妈没了，奶奶没了，上大学的时候，爷爷走了……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每次回去农村，家里的老房子四周都长满蒿草，蒿草长得很高，遮住了房子……
所以，曈曈不回农村。爸爸是建筑工，跟着工地跑，曈曈跟着爸爸跑，全国各地都跑，曈曈吃遍全国各地的美食，北京烤鸭、东北肘子、河南烩面、陕西羊肉泡馍、浙江花糕……
哪怕是工作以后，曈曈还是没有一个家，每年过年都去不同的地方，值到那年，她在北京过年。
爸爸盖房子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当曈曈赶到，爸爸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憨憨的笑容：“哎呀！我们家闺女来了啊，走，老爸带你吃好吃的，你一定没吃过。”
爸爸去世了，和妈妈一样，和爷爷奶奶一样，不陪曈曈一起吃好吃的了。爸爸的工友叔叔们，拿出一个存折，说是爸爸留给曈曈的钱。他们给曈曈带了话，说爸爸说的，让他们家的宝贝闺女去买好吃的，吃完国内的，还要吃国外的……还有，还要找一个对闺女好的男朋友，带闺女去吃好吃的……
曈曈攥着爸爸留下的存折，扑倒在爸爸的遗体上，号啕大哭。农村人习俗，老人过辈，土葬为善，可曈曈爸爸在城市里去世的，在城里只能火化。曈曈说，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心都空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后来，在工友叔叔们的帮助下，曈曈爸爸的遗体被运回老家，一个简单的葬礼后，埋在曈曈的爷爷、奶奶、妈妈身边。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都去地里给曈曈找好吃的了？曈曈一个人吃着好吃的，好孤单啊……
连续一周，曈曈都带着一大包食物，陪伴在亲人的坟前，一边吃一边哭，慢慢地心就填满了。
曈曈回到北京后，就真的很少回家了，只有清明节的时候，会偷偷回老家一趟，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上坟。
农村逢年过节都要上坟的，这是祖上的规矩，有同乡人问曈曈为什么过年不回家给亲人上坟，曈曈说，怕鞭炮声太大了……
五
曈曈从一个乡下土妞逐渐变成时尚都市白领，我是这一切的见证者。后来，曈曈恋爱了，对象不是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对食物的态度，让我最终却步，或是我对食物的态度，让她却步。
不管怎么说，曈曈恋爱了，而我成了她最好的哥们儿。
那天，曈曈又带着一大包食物到我家里来，只是多了一个害羞的小伙子，小伙子微胖，穿着宽敞的运动衣，和我第一次见到的曈曈着装一样。
“哥，唐力。”
曈曈果真是吃货，找个男朋友都叫“糖粒”。
小伙子是河北人，跟曈曈是在一次吃友聚会上认识的，小伙子对食物的喜好程度，不亚于曈曈，那次我也是长见识了。
他们两个人，带了一大包，不低于十千克的食物，就在我那小小的出租房里，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得一干二净。末了，他们还要拉着我出去吃饭。
唐力真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虽然自己也是吃货，但吃东西的时候很照顾曈曈，经常把将要送到嘴边的食物，忍痛割爱夹给曈曈。
看他们吃的那么开心，我也开心，毕竟不用被曈曈逼着塞进嘴里一堆食物了。
自从交了唐力这个男朋友，曈曈就很少到我这儿来了，他们两个满世界地找美食去了，而且越找越惊险刺激。他们翻山越岭、远渡重洋，寻找各种在人间即将失传的美食，并尝试亲手获取食材，亲手烹饪。
曈曈并不是无事可做，他们在寻找美食的同时，开了微博、微信公众号，他们将照片分享出来，因此，他们的粉丝也越来越多。瞳瞳给我发信息说，她要拯救更多的没有被食物宠爱的人……
我对此拍手称快，瞳瞳终于不那么固执地拯救我这个亵渎食物之神的人了。我兴高采烈地向她表示祝贺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每天我也从她的微博、微信获取她的信息，突然有几天，曈曈的微博、微信都没再更新，打电话也没人接，找她其他的朋友，也都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直到一周后，曈曈神情略显憔悴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问她去了哪里她不回答，问她唐力呢，她还是不回答。
我问她，是不是分手了。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着急了，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微微一笑：“哥，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还有是向你告别的。”
“怎么了？”我问。
“哥，你说，人这一生，是不是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也不是啊，我们每个人不都在努力地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嗯，哥，不说了，我要走了。”
“瞳瞳，你到底怎么了？”我有些着急，她的状态实在有些奇怪。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去做一些事情，来跟你告个别。”瞳瞳低着头说。
我以为她跟唐力分手，才变得这样，于是就安慰她说：“既然有想要去完成的事情，就开开心心地去完成，忙完了就回来找哥啊。”
瞳瞳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
六
瞳瞳离开后，我连忙给唐力打电话，很奇怪的是，他的电话竟然关机。
我想，他们是真的分手了。
紧接着我就给瞳瞳的驴友们打电话，向他们了解情况。
“唐力死了！”他们这样跟我说。
一个多月前，瞳瞳和唐力两人再次开始寻找美食之旅，这次他们去的是西部山区，在那里他们看到了山区孩子的贫困生活。
于是，两个人就决定将外面世界的美食带给山区的孩子们。他们充分利用自己做美食公众号的资源，联系了很多厂商、店家，大家也都乐意参与这样一项有意义的活动。
瞳瞳和唐力更是亲自参与到食物运输中来，他们翻山越岭，跨过湍急的河流，将许许多多好吃的食物，送给那些饥饿的孩子们。
但是，没多久却出了意外，在经过一条汹涌的大河的时候，一大包的食物突然滑落，唐力连忙用手去抓，结果脚底一滑跟着食物一起滚落到河中，将自己和食物一起献祭给了饥饿的河神。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惊呆了。命运对瞳瞳太残酷了，我也终于明白她说的那句“人这一生，是不是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的真正含义。
妈妈如此，唐力又如此……在瞳瞳的生命里，那些真正懂她，为她守护着食物的人，都离她而去。
我很想赶紧找到瞳瞳，陪她度过难过的岁月，但很遗憾的是再也联系不上瞳瞳，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换了联系方式，离开了她所熟悉的圈子，她像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彻彻底底消失不见了。
我每每想起瞳瞳，都觉得胸口疼痛。她就像善良的食物之神的女儿，她坚信食物能够给人带来幸福，食物在她的生命之中，承载着逝去亲人最深切的疼爱，也是她给予自己坚强的理由。
很多年后的一个早上，我习惯性地翻阅新闻，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瞳瞳，穿着朴素的衣服，站在海棠树下笑得花枝乱颤。
新闻的内容是讲述一个美丽的支教女教师的故事，她给大山里的孩子们，送去了知识和食物，并将自己最美的青春奉献给了山区。
看到这个新闻，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瞳瞳去做了她最想做的事情，将食物带给那些不被食物之神关爱的人们，让他们幸福快乐。
而现在，瞳瞳不仅给予了孩子们物质上的食物，还给他们带去了精神食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