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凡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马路边，抱着一把吉他，每当漂亮姑娘经过的时候，弹起未来会古老的歌谣。
我无数次地说他土，姑娘们都做游戏陪玩去了，他还在玩20世纪的小手段，真是埋在土里不知发芽的悲催货色。
每当这个时候，他会竖起吉他，单手撑着，像武士杵着长刀一样，眼睛乜斜着，往往会注视我约莫半分钟，然后缓缓开口：夏虫不可语冰。
我和叶凡就是这样互相看不忿的人，但他有什么事情却爱跟我聊，尽管每次都以这句被世人引用的已经有些俗不可耐的名言警句结束。
叶凡是理想主义少年，喜欢所有能释放青春荷尔蒙的事物，比如音乐、足球、篮球，当然他做这一切是为真正的荷尔蒙释放，追一个漂亮姑娘，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他说，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是可耻的。这又是一句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话，但他却奉为圭臬，所以我才说他土，真土。
尽管每天夜里，在寝室熄灯前，我都会对他无情地打击，但他依然如故。早上篮球场上跳跃，下午足球场上飞奔，黄昏坐在学校马路边弹着吉他，夜里偶尔在女生寝楼前，大喊着：“姑娘，我爱你们！”
叶凡就是如此恣意奔放，同寝室乃至全班都没几个人愿意跟他说话，仿佛一旦说了，就拉低了自己的品位。当然，我们班里的同学也不爱跟我说话，因为我很少去教室，要么在网吧里看小说，要么在网吧里玩游戏，大学混了四年，班里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见面却不认识我，我就更加不认识我们班里的人。
我的这种行为，被叶凡认为是个性，有时候，他还会对我这种不顾学校清规戒律的强悍行为表示羡慕，这也是他愿意跟我交流的原因。
上到大二，叶凡终于从学弟熬成学长，他在所参加的吉他社、篮球社、足球社中的地位也急剧上升，因为我们学习有个惯例，到了大三学生会、社团的领导们都要纷纷退居二线。叶凡就借着这个东风，终于成为吉他社社团老大，听上去威风至极，乍一听，似乎隐约可以比肩铜锣湾扛把子浩南哥了。
问鼎社团一把手，叶凡开始变得忙碌，篮球场、足球场、马路边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或许自视身份，大二之后他也没再在女生寝楼前大喊“姑娘，我爱你们”。
大二后，我也更加忙碌，早已跟学校周边各大网吧常驻人口厮混的如同亲兄弟一般，偶尔没烟的时候，几个网吧溜达一圈，就能储备一天的食粮，所以我连嘲讽叶凡的时间都没有了。
突然有一天，叶凡找到我，神情庄重，那种认真的神态，让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就施展嘲讽技能。
“我想组个乐队，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玩好了可以去参加快乐男声，说不定能红。”我随口胡诌道，还没待我说完，他就面露喜色，急忙说：“不愧是你，竟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目瞪口呆，其实，我后半句话是想说：“可惜，就冲你的长相，估计连初选都过不了。”
看他如此灼热的眼神，那熊熊燃烧的青春之血，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将后半句说出口，像我这样完全没有理想的人，在他这种热血干劲十足的少年面前，真的是惭愧啊！
“那加油，我去网吧了。”
“别走！还有一句，你说我组了乐队，参加选秀获得冠军后，是不是就能找到漂亮女朋友。”
实在无法忍受了，我真的只是个网吧群众，哪里懂得这么深奥的问题，选秀什么的不都是看脸的吗？看脸，这个问题你花五毛钱买个小镜子，跟里面的小人儿聊聊啊？
二
约莫有三个月，我跟叶凡再没有交集，他忙他的乐队，我在网吧里厮混，玩游戏的水平增加不少，自负盈亏的同时偶尔还能略有结余，高兴时会买一包十块的烟，自我犒劳一下。
突然有一天，叶凡冲到我面前，头发留得很长，呲着嘴笑，还伸手从身后拉出一个姑娘。
姑娘蛮漂亮，穷腰富胸，就是化的妆有些浓，论姿色，也算得上美妞一枚。
“我女朋友，李晓嫣。”
“我兄弟，高白。”
姑娘瞥了我一眼，轻轻地用手揉了揉鼻子，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被我捕捉在眼里，不过我也无所谓，爱咋地咋地，又不是我的妞。
“在我们班，能入我法眼的唯高白一人，其他的人都是土鸡瓦狗。”叶凡甩了甩长发，兴致勃勃地说。
我从游戏里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脑子里同时在想两个问题，好像我一直在嘲讽他啊，难道他有M潜质，以后真的要离这货远一些。另一个问题是，土鸡瓦狗用在这里好像有些问题吧，真纠结，小学语文没学好，有点不大确信这个成语的正确用法。
“高白，走，别玩了，我请你吃饭。哥们儿我要出名了。”叶凡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的胳臂，将我拉起。
听到能省一顿饭钱，才不管他发什么神经呢，走起，吃着。
饭桌上，叶凡滔滔不绝地讲着，原来，他组了个乐队，几个人还捣鼓出几首青春忧伤歌曲，什么“飞过你窗前的蜻蜓，落在我爱情的眉心”“你离开以后，我如何能活在世界里的开心”诸如此类，莫名其妙又乱七八糟的歌词，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属性奇特的评委，竟然让他过了初选赛。
这一下，叶凡立马成了学校的当红炸子鸡，新一代追寻梦想的叛逆青年魁首，还没成为冠军，就有姑娘陶醉在他悠扬而深邃的音乐之中，匍匐在他蓝色的破旧牛仔裤下，就是眼前这位一直在补妆的李晓嫣同学。
说起李晓嫣，也是个了不得的姑娘，不过这些是后来得知，风流校花啊，父亲是当地某政府部门主任，母亲是国企高管，标准的白富美。追这姑娘的主儿，特多，夸张点说，每天清晨醒来，这妞估计都会忘记身边的男人是谁。
当然，这是学校里的谣言，我也没考证过，不知真假。不过，叶凡后来跟我说过，其实，李晓嫣是特单纯的姑娘，只是行为上稍微有些叛逆，我表示理解，毕竟富贵之家多出妖孽，我身边的有钱朋友们，已经无数次告诉过我这个道理。从小家里管得严，规矩多，待自由了，有点把持不住尺度。
具体如何，我也不了解，根据校园小道消息，叶凡和李晓嫣的配对，是浪荡才子和风流校花的激情碰撞。
但不管怎么说，叶凡是很满意的，毕竟这是他第一个女朋友，而且是按照他的规划，实现的大学里的恋爱。
至于，轰轰烈烈，后来还真的很是轰轰烈烈。
三
节目选秀之后，叶凡在我们学校狠狠地露了一次脸，有几次无意间还听见校园广播里，播放着他们乐队的歌。
“在你的爱的水里游动着的，是我的无限的温柔的心；在我的无悔的青春里浪荡着的，是你的冰冷的决然的话语……”
真是超级绕口，无病呻吟，又不太吉利的歌啊。这不明摆着，在跟人说是像被用过的避孕套一样，扔进垃圾桶了吗？
大学时期，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最能无病呻吟的日子呢？这个时代，太多骚包的肉麻句子，都是大学才子们骚情满溢而迸发出的灵感。
随着我们没见过世面的学校的领导以及学生的推波助澜，叶凡终于走上大学四年的巅峰，也是据我了解他此生到现在为止的巅峰。
校长颁布“圣旨”，为丰富我校校园生活，弘扬我校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良传统，对在艺术、体育、科技等方面有特长的学生，给予大力鼓励与支持。
我们那个学校，从全国本科大学排行榜前面开始数，累死你都找不到名字，从最后一名开始数，一根烟还没抽完你必然能发现它的名字。艺术、体育、科技等方面特长生，真是几十年难得一遇，我们这一届出了叶凡这么一个奇葩，鹤立鸡群，学校当然要大力宣传。
不过，大人物毕竟是大人物，虽然是要宣传叶凡，但说话却雨露均沾，艺术、体育、科技等方面有特长的学生，可真的要掰着手指在我们学校里数，不管你数学多好，数来数去，在那个阶段就叶凡一个。
就这样，叶凡隆重登场，不仅拿到了学校给予的五千元奖金，更是在学校的大力扶持之下，办了一场演唱会，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那一天竟然人山人海。
后来，叶凡唾沫翻飞地跟我讲述当时盛况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革命性的光芒。
叶凡真正意义上成了学校里的红人，他用学校奖励的五千元买了一个二手的哈雷摩托，每天都会载着他的女朋友，在学校里轰鸣而过。偶尔路上碰到，他会停下车子，先甩一甩头发，然后跟我打声招呼，说几句最近他又写出什么了不得的新歌了。
而此时，他身后的姑娘，总是掏出带着小镜子的粉色盒子，拿出一块圆形粉扑，在脸上轻轻地擦着，等叶凡跟我吹完牛后，她才施施然收起小盒子，从后面狠狠地抱着叶凡，神情略显忧伤，像极了《阿飞正传》里坐在摩托车后面抱着张国荣的那个姑娘，好像是张曼玉，真的有些记不清了。
哈雷贴着地面飞驰，呼啸而过的身影，很是潇洒，叶凡真的感受到了大学的真正意义，义无反顾的梦想与爱情，荷尔蒙放肆燃烧，哪怕最后只剩余烬。
有那么一些瞬间，我竟然有些羡慕他。我的大学，除了网吧就是寝室，所在意的事情只有三件：吃饭、游戏、看小说。看着叶凡的飞扬姿态，像极武侠小说里鲜衣怒马的少年，仗剑天涯红颜做伴，而我还在这个世界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做着一些似乎并不太实际的幻想。
四
大二后半期，我跟叶凡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为了玩游戏和看小说方便，我在校外租了一个房子，买了一台二手电脑。游戏疲惫之余，尝试着写一些小说，并没有什么效果，几乎都虎头蛇尾。
从那一次轰动全校的演唱会后，我很少再听到关于叶凡的消息，只隐约记得有人提起，他最终没能在选秀上更进一步，大三后，乐队成员有人选择考研，有人出国，最终乐队彻底解散。而叶凡，沉浸在曾经的辉煌不能自拔，经常在学弟学妹面前讲述他的光辉岁月，听着有些像学校外网吧门口卖烟的老王。老王多次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一把西瓜刀从南街砍到北街，不过现在他只是卖烟罢了，尽管每次他都说得豪情万丈。
叶凡终究是不甘沉默的，在大学的最后几个月，他又干出一件轰动全校的事情，这一次，很不巧，我是目击者之一。
那天，吃过晚饭，我没去网吧，实际上我已经好久没去网吧了。到了大四，好像所有的曾经有趣的事情都再难以勾起我兴趣，除了对未来的迷茫。夹着一支烟，我漫步校园，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学校，从这里走过无数次，却没有认真看过它，没想到春日余晖里的校园，竟是如此美丽，山红树绿斜阳西坠，走在校园里的人每一个都充满旺盛的生命力，他们的脸上盛开着青春气息。
突然，校园里一阵骚动，许多人都急匆匆地向一个地方赶着，隐约从他们嘴里漏出一两句话。
“有个人在女生寝楼前面表白啦！”
“不对，好像是被人甩了，在那里发疯呢？”
……
听到有好戏看，我也跟了上去，待走到围观群众前，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叶凡，剪掉了长发，留着板寸，穿着白衬衣蓝牛仔，看着比以前更像个学生。
“晓嫣！李晓嫣！我是真心爱你！”
“李晓嫣，为了你，我愿意改变！”
……
他没完没了地说着，双手狠狠地拍打着胸脯，看着很像小时候家乡吃了老鼠药发疯的狗。
他就这样嘶吼着，嗓子渐渐变得有些沙哑，终于，女生寝楼里有人忍不住了，大骂起来。
“疯了吗？哪来的野狗，赶紧滚！”
“这是谁的相好啊，赶紧去打发走这个男人，吵死了，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
大概是真的受不了了，李晓嫣出现在寝楼门口，仍旧是化着浓妆，静静地看着在她面前嘶吼到已经有些失魂落魄的叶凡，那眼神跟第一次见我时，一闪而过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富贵者的鄙夷与不屑。
“叶凡，你再烦我，我找人打死你！”李晓嫣怒不可遏地说。
叶凡愣了，大概没料到曾经那个疯狂拜倒在他牛仔裤管下的女孩，竟然说出这么翻脸无情的话来。
“你……你……”
“爱过，”李晓嫣有些不耐烦地说，“但是是那个可能成为明星的叶凡，而不是毕业后就要成为农民工的你！”
“哥们，干他！”突然人群里，一个正义感爆棚的兄弟看不下去了，大声喝道。这一声暴喝，引起很多人的共鸣，纷纷叫嚷着，让叶凡打李晓嫣这个不知廉耻的女生。更有真相帝，讲出了李晓嫣私生活靡乱的感情史。
群情激奋，李晓嫣一脸的不屑，她眼里的神情，尽是轻蔑。我本以为像叶凡这般恣意张扬的人，应该暴怒煽李晓嫣几个巴掌，但他没有，而是低着头，转身失魂落魄地走开，那身影，我想到了《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最后说的那句话“那个人好像条狗唉”。
五
毕业酒会上，老师同学们都在互相敬酒，有人哭、有人笑，大家在哭述着别离和大学四年的艰辛不易，只有我和叶凡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样子都有点傻。
他是没人愿意跟他交朋友，要么曾经像二货，没人理他，要么站得太高，没人够得着他，这么一想，叶凡的大学还算蛮精彩，有高潮有低谷，跌宕起伏，够刺激。
而我，大家压根不知道我是谁，至于为什么我这么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毕业酒会上，大家已经懒得去管，或许他们只当作一个来蹭饭的人，反正也吃不完。
叶凡看着我，提着酒瓶走了过来，喝了一会儿，就醉了。
“高白，你知道吗，是李晓嫣追的我。学校那么多的优秀男生追她，而她追的我，哥们儿厉害吧！”
“说这李晓嫣啊，确实是个好姑娘，有理想有追求有态度。兄弟我现在想想，我有些傻×了，她李晓嫣喜欢有个性有追求的男人，而哥们儿我爱上她之后，却想跟她好好过日子。”
“我想跟她好好过，她想折腾。肯定过不到一块去啊，分了也好，不过，我好歹算是轰轰烈烈过。可高白你，大学白过了吧！”
……
叶凡絮絮叨叨，借着酒劲儿，将他和李晓嫣的故事讲完。一个叛逆的姑娘迷恋上叛逆的少年，疯狂追求。而叛逆的少年，爱上姑娘以后，发现以前那样混日子不对，想学好。但学好后的少年，不再是叛逆姑娘所爱的那一款。
听着，挺纠结，不过好像符合逻辑。
毕业好多年后，不知道哪位好事者，组建了班级QQ群，在我进群的时候，大家正在讨论叶凡当年牛哄哄的事迹，叶凡却很异常客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向大家解释，都是曾经年少无知。
我沉默半晌，发了句“再见，少年”，想想，觉得有些矫情，稍微有点后悔，这时却看到叶凡也发了句“再不见，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