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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所谓爱情

01

十年前竣工的铭泰大厦对如今的S市来说依旧是重要的地标之一,在寸土寸金的CBD商圈里,占据着东南一角。

早上天才刚刚亮,大厦就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巨人一样挺立在天地之间。而大厦内部也开始躁动起来——铭泰的员工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早到公司,开始了坐立难安的等待。

这一天算不上什么大日子,但是对有着几万员工的铭泰来说,却算得上历史性的一天。

在位三十六年的老董事长莫景铭要“禅位”给女婿傅逸生了,原因是一个月前的一场心脏病,虽然这病没要了老人家的命,但至此他也自觉无力再掌管公司,而女婿傅逸生是目前为止他唯一信任又有能力接管铭泰的人。

“傅总的车进了停车场。”对讲机里传来保安的声音。

谭晶晶整了整裙摆,略带焦躁地注视着公司大门。她在前一天接到了人事部的安排,将她从行政部调离,升任总经理助理,而她的老板也换成了那个沉默寡言心思难测的男人。

不一会儿,男人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公司大门前。谭晶晶走上前去,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傅逸生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记得你。”

其实在此之前傅逸生已在铭泰工作五年有余,可他与铭泰的员工,上至经理、总监,下至秘书、小职员,在工作以外的接触几乎为零,而工作上的接触也只是公事公办。之前谭晶晶的确和他有过一次工作交集,时间过去很久了,她以为他早就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愣了一下,脸上很快绽放出职业性的笑容,边引着傅逸生上电梯,边汇报他这周的行程。

为了迁就她的身高,傅逸生始终微微低着头,虽然没有任何回应,但那专注的神情告诉她,他在听。

到达顶楼总经理办公室,谭晶晶将几份要他过目的合同放在桌上,等着他看完之后问话,傅逸生却只是挥了挥手,说:“你先出去吧。”

谭晶晶顿了一下,说:“我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好,谢谢。”

从傅逸生的办公室出来,谭晶晶发现衬衫的后背处竟然不知不觉中浸出汗来。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是怕他吗?好像不是。

谭晶晶走后,傅逸生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突然间接管这么大一家公司,如果是一般人应该会很高兴吧,但是他没有。虽然他早就在这里学习、历练了五年有余,但是突然间接管所有的事务,要说一点压力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不一刻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傅逸生看了一眼……知道这间办公室电话的人并不多。

他接起电话,听筒里立刻传来女人娇滴滴的声音,那说话的口气像是调笑,又好像不是:“逸生……哦不对,傅总,早啊……”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确实,对她来说算很早了。

他低声轻笑:“早。怎么没多睡一会儿?”

莫语涵平时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她大学一毕业就成了家庭主妇——说是家庭主妇,其实还跟过去一样,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家务有阿姨,出门有司机,大事上有爸爸,小事上有老公……她的确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披星戴月起早贪黑。都说这世界是公平的,可实际上,每个人一出生就已经处于不一样的起点。

而幸运如莫语涵,也不是真的一点忧虑都没有,过去她的忧、她的虑就是他傅逸生,而如今……

莫语涵对着穿衣镜整了整略微蓬松的长鬈发:“睡不着就起了。”

她歪着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巴掌大的脸因为近日的失眠变得毫无光泽,且越发消瘦,露出尖尖的下巴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更显得大而突兀。这样的五官比例像极了过去看的少女漫画中的角色,可是她没觉出一点美来。

围巾的颜色不太合适,她略显烦躁地扯了下来,又拉开衣柜,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脑中却在盘算另外一件事。顿了半晌,她才再次开口:“爸爸办公室的视野不错吧,能看到半个S市呢。”

傅逸生瞥了眼身后的窗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隐约觉得说这话时她并不开心,她却偏偏笑得那么没有心机。

“你喜欢就好。”莫语涵的笑容定格在了镜子中,她深吸一口气,又接着说,“我现在要去趟医院,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傅逸生拿起谭晶晶整理给他的日程表看了一眼:“下午很早有个会议,如果你不怕赶时间的话,可以。”

或许他真是在为她考虑,可是这话听上去极像一种恩赐,莫语涵回想着过往的每一次,最后悲哀地发现,一直以来似乎都是如此。

从家里出来,莫语涵去医院看了莫景铭,陪着父亲聊了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从医院出来后虽然时间还早,但她也懒得再折腾,直接去了铭泰。

公司上至高层领导下至门卫保安,没有不认识莫董事长的掌上明珠的。但是以前莫景铭在位的时候她很少来,倒是傅逸生在公司上班后她来得勤了许多。

谭晶晶见到她来并不讶异,起身笑着问好,要引她往里间走。莫语涵朝她笑了笑:“不打扰你工作了,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谭晶晶怔了一瞬,继而点了点头。看着莫语涵的背影,她心底竟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失望——以前常听说莫总的女儿被宠得骄纵任性,可接触过才觉得传言未必可信。

傅逸生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莫语涵看到里面傅逸生正伏案工作,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依旧没有注意到她来了,她笑着说:“进入状态挺快呀。”

傅逸生抬头见是她,有点意外:“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莫语涵走进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

这还是莫景铭生病以后她第一次来这间办公室。她上一次来好像是半年以前,当时是为什么事儿来着?求莫景铭不要给傅逸生安排那么多工作好让他有时间陪她?

她注视着办公桌上那个小小的笔筒,也是她上一次带来的,为了讨好莫景铭随便买的小礼物。明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上档次的东西,可是莫景铭还是将它视为珍宝。想到此,莫语涵一阵心酸。她终于明白,不管什么样的爱,只要是爱,都会成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勇士致命的软肋。而她就是莫景铭的软肋。

傅逸生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神情。她出神地寻找着她在这里的记忆,他只是专注地望着情绪不明的她。

好一会儿,莫语涵的视线停在了他身上。

“这里什么都没变,唯独……”她抬起手臂,手指正指向他。

他无所谓地笑了,闲适自若地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女人,仿佛在欣赏一段极其有趣的表演。

莫语涵也笑了,笑着走到他身前,拿起他身后书架上的一个古董花瓶:“我记得原来不是这个。”

“你说这个……”傅逸生扫了眼那个花瓶,“上次爸就是在这里发病的,不小心碰掉了之前那个花瓶。”

莫语涵了然地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眼中有着惆怅:“好可惜啊,我好喜欢以前那个花瓶,之前跟爸爸要他都不舍得给我。”

莫家这对父女的感情向来不错,人人都知道莫景铭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女儿,父女俩几乎没有红过脸,可那一次,想必这二十几年来也只有过那么一次,当傅逸生站在这里说要娶莫语涵时,老人家是真的动了气,不舍得打女儿却当即甩了他一巴掌。

不过这世上哪有拗得过儿女的父母?僵持了好一阵老爷子最终还是妥协了。

决定接受他以后,心里也不会再别别扭扭,莫景铭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半个儿子来栽培。

莫景铭生病后,莫语涵每每提及父亲都旁若无人地哭得稀里哗啦。然而最近她倒是长进了,提起莫景铭也不哭不闹,这回说起莫景铭发病时的情形,她竟然只说心疼那花瓶。

傅逸生不动声色地微微挑眉,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个花瓶而已,爸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莫语涵笑了,笑容中却尽是凉意:“嗯,你说得对。”

傅逸生轻轻亲吻她的嘴角,可也分明感觉到,怀里的人像被烫了一下般微微一颤。不过那双冰凉的小手还是环住了他的脖子,把一个原本可以一触即分的吻不断加深。

傅逸生顺势回应着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困惑了他许久的疑虑——她究竟是怎么了?

02

傅逸生胃口一般,比做什么事都磨磨蹭蹭的莫语涵先放下筷子。

不过这一次莫语涵好像也没什么胃口。

傅逸生挑眉看了眼她盘中形状完好的牛排:“怎么吃这么少?”

“早饭吃得晚,不觉得饿。”说着她抬手看了眼时间,“你该去开会了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异议,招手叫来了服务员,埋了单便一刻不停留地离开了。

这家餐厅离公司很近,一个月里他们会来数次,上一次来的时候还不是今天这样的光景,莫语涵也不是现下的心境。

傅逸生这人平日里对谁都冷冷清清的,也很少主动给她温存,但她始终认为,他是爱她的。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她知道傅逸生不喜欢吃咖喱,故意撒娇让他吃。

她舀了一勺咖喱蟹送到他面前:“尝尝呗,可好吃呢!”

那时候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排斥,连说“不必”都省了,低下头继续吃饭。

莫语涵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几个女服务员还有大堂经理似有若无瞥向他们的目光让她犹如芒刺在背。可就在这时,傅逸生却一抬头,将一整勺咖喱蟹一粒不落地吞入口中。

当时她是那样意外,却还是不忘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他眉心微微皱着,那种慎重小心绝不像是在吃饭。

“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大口吞咽,然后端起水杯大大地灌了一口。抬头对上她期待的眼神,他微微点着头说了句“还行”。

这事儿让她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是他愿意这样迁就她难道不是爱吗?

莫语涵最擅长也最喜欢的就是从生活中的小细节寻找关于傅逸生爱她的蛛丝马迹,经年累月孜孜不倦……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顾琴琴的语气神秘又兴奋:“重磅消息!”

她能有什么重磅消息?莫语涵无所谓地说:“有什么你快说吧。”

“那我可说了啊。”顾琴琴清了清嗓子,“你要挺住啊!”

莫语涵不由得轻笑,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会让她挺不住吗?

“周恒回来了!”

话音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数秒。

周恒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久远,其实他离开的时间并不久,只有五年而已。莫语涵觉得久,是因为这个人在她的心中并没有留下太深刻的痕迹,也正因如此,她已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她很理解顾琴琴为什么这么兴奋地跑来告诉她这件事,八卦这种东西很少有女人不爱的,看戏的心态人人都有,哪怕她是你多年的闺中密友。

莫语涵拿起包包出了饭店:“关我什么事?”

“喂喂喂,你这个人可太没良心了,人家小师弟喜欢你那么多年,即便你没想着嫁给人家,但也不能无视人家的感情啊!”

“就是因为不能给他什么回应,所以才这样。”

“人生路还长着呢,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原本只是顾琴琴无心的一句话,却让莫语涵不禁一怔。以前她是想着要和傅逸生过一辈子的,可是现在看来一辈子太长了,就像顾琴琴说的那样,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你猜这回我是怎么见到他的?”电话那头顾琴琴又卖起关子。

莫语涵嗯了一声,并没有兴趣去猜。

顾琴琴继续说:“他和几个校友一起开了家咨询公司,刚好和我们公司有些业务往来。巧吧?”

莫语涵招手拦了一辆的士,嘴上敷衍地应了句:“哦,回国创业了。”

“说起创业有些人就是瞎混,不过周恒可不一样。他当年在学院里名气可不亚于傅逸生,论能力和才干,除了你家面瘫估计没人敢和他比,后来人家又去国外交流学习了几年,以他现在的实力要干出点名堂是早晚的事……哎,你说要不要大家约出来坐坐啊?你们当初可也算一段佳话呢!”

莫语涵还没答话,就听到电话另一端的顾琴琴已经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大学时莫语涵喜欢同级的傅逸生,而小师弟周恒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她,这些纷纷扰扰的过去一度成了D大学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时傅逸生不在意,莫语涵和周恒也不在意,以至于关于他们三人的传闻越来越脱离实际。

莫语涵也想笑,没想到这事过了这么久还有人记得。

“当初赌你会选小师弟的人还不少呢!”顾琴琴说。

莫语涵冷笑了一声。从始至终她都是被选择的那个人,哪里轮得到她选别人。不过那个高高瘦瘦的白净男生却并不惹她讨厌。如若说他有什么地方让她不喜欢,那大约就是他小她两岁却总表现得比她要成熟许多,每每想到这些,她多少有些不屑。

那时她总说:“你知不知道你故作老成的样子有时候挺让人讨厌的?”

听了这话的周恒也不恼,只是笑着问:“我这样是故作老成,那傅逸生呢?”

在莫语涵心中傅逸生是不同的,所有与他有关的都是恰如其分的。她不喜欢拿任何人跟他相比较,所以即便她和这位学弟还算聊得来,也欣赏他在很多时候表现出的过人的能力,但是每当他提起傅逸生,她就不会再接话。

那时的莫语涵不知道,爱得太偏执,双眼也会被蒙蔽。

许久等不到莫语涵的回应,顾琴琴有些着急:“嘿,你到底去不去啊?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会还想躲着人家吧?”

莫语涵这才回过神来:“躲?我有必要躲他吗?”

“好!那就明天,地点我跟他定好再通知你。”顾琴琴像是很怕她会反悔,迫不及待地敲定一切。

午后的冬阳看上去很明媚,却徒有其表没什么热度。卷带着沙石的冷风在地表蓄势待发地盘旋着。莫语涵紧了紧衣领,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疑问: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怎么会是他出现了?

傅逸生进门的时候客厅内没有开灯,唯有电视机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墙壁前的方寸之地。沙发上没有人,她或许正在洗澡,或许已经睡了。

五年来,无论傅逸生多晚到家,莫语涵都会等着他一起休息。他也说过让她不要等,她却总是不以为意地说是自己喜欢的电视剧刚好在这个时间段播放。其实傅逸生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每每到家的时候,电视里都播着午夜后的电视购物,哪还有什么电视剧?而此时莫语涵也早已歪斜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

他关掉电视,屋内一片昏暗,更显得月光清冷。这时他才注意到落地窗下蜷缩着一抹娇小的身影。他压低声音叫了声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他走过去,发现她果然睡着了。

莫语涵正环抱着双膝,额头抵着身旁的落地窗,眉头微拧。月光浅浅地洒在她的脸上,使她眼窝处和两颊上的凹陷更加分明。傅逸生这才注意到她比五年前瘦了许多,原本粉嫩圆润的脸蛋现在已经消瘦得棱角分明,美则美矣,却多了几分病态。

整个房子被地暖烘得热乎乎的,可即便如此,窗子前也透着些寒意。看着莫语涵细微的气息已在如镜的窗上哈出了一小片氤氲,傅逸生的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轻轻推了推她,仍是没有回应,他这才弯腰横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他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就转身去了浴室。莫语涵背对着浴室门侧卧着,其实早在他关掉电视的一刹那她就已经醒了。如若是往常,见到他回家她一定雀跃地跟在他身后,小尾巴一样嘘寒问暖。而此刻,听到他的声音时她却不愿意睁开眼。

过了一会儿,浴室内的水声停了下来,伴随着浴室门被拉开的瞬间,一股湿热也被释放出来。莫语涵敛起思绪,紧闭起双眼,却感到头顶上的光线越来越暗,男人温热的气息轻轻拂着她的脸。

傅逸生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莫语涵的表情,随着他一点一点地靠近,她的两簇小刷子状的睫毛抖动得越发厉害。

他还记得他们结婚那一晚,她也是这样,一躺到床上就开始装睡,微拧的眉头、颤抖的睫毛无一不泄露她紧张的情绪,然而那时候他的心并不会被那一幕所牵动。可现在呢?他突然不想去琢磨,或许……仍旧如此。只是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让他觉得久违。

“什么时候醒的?”他的话语里隐隐带着笑意。

已经被发现了,莫语涵舒出一口气,平静地睁开眼:“你推拉浴室门的声音有点大。”

傅逸生抱歉地点了点头,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拭着头发。

莫语涵看着眼前的傅逸生,不禁有点恍惚。他赤裸着上身,下身只裹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光润紧实的肌肤上,几乎看不出一丝纹理。

傅逸生转过头,正对上她灼灼的眼神,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她心里一阵惊慌,却没有移开目光。

她的人生已经走过二十几年,在遇到他之前,她从未那么渴望得到什么,直到遇到他,她的人生似乎才有了目标。如此一个充实着她的生命多年的人,要她怎样割舍?

傅逸生擦干身上的水珠,关了灯上床,伸手去捞她,她却翻了个身,没有给他机会。

傅逸生以为她是累了、困了,然而这天夜里,莫语涵几乎没怎么睡。

她满脑子都是她与傅逸生这些年的琐碎。过去是她的一厢情愿和近乎疯狂的痴迷蒙蔽了眼睛,她竟误以为他对她也是有爱的。

清醒以后,她突然觉得很挫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似乎都不爱她。做了五年夫妻,难道就没有一点真情吗?这个问题让她苦苦纠结了一个晚上,还是无果。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她仍睁着双眼呆滞地望着空洞的天花板,毫无睡意。傅逸生的作息很规律,几乎不用闹钟,到了时间就会自然醒来。

听到身旁人的动作,莫语涵闭上眼继续装睡,待他进了卫生间,她紧绷的面部神经才放松下来。想了许久,她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他。或许应该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傅逸生从卫生间出来时就看到莫语涵有些呆愣地坐在床上,额顶的发丝很凌乱,睡眼蒙眬,显然是没有睡好。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一边系着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无波无澜地问。

她不作声,下床去拉开玻璃柜下的抽屉,从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式领带中挑出一款深色带有暗纹的。

傅逸生个子很高,比赤着脚站在他面前的莫语涵高出一头。见她拿着领带站在面前,他会意地低下头,脸上还挂着讶异又玩味的表情。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替他打领带,但她的手艺并没有像傅逸生想的那么不堪,她像模像样地绾着结,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他不由得低下头细细看她的手法。

打好了领带,她又替他整了整衣领,手指恋恋不舍地流连在他身上。

斟酌了许久,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爱我吗?”

傅逸生不禁一怔。莫语涵是个偶尔会矫情一下的女人,可在她喜欢他的这些年里,也只问过他愿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喜不喜欢、爱不爱这样的问题她从未问过。好像她只看重一个结果而已。

傅逸生一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终于露出一处破绽,他忍不住问:“今天是怎么了?”

哪怕是骗她也好,可他还是选择了逃避。莫语涵低着头深深地将傅逸生身上的气息吸入肺腑,再次仰起头时已是一脸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笑容。

她伸手拉着自己刚刚打好的领带,让他的脸慢慢靠近自己:“我想听你说你爱我,快说你爱我!”

傅逸生笑了,温热的大手扶上她娇小的肩膀,绵软微凉的嘴唇与她的鼻尖一触即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抚:“要迟到了。”

莫语涵清楚地感觉到他与她擦肩而过时周身流动的气息。她呆愣在原地良久,直到身后的关门声将他与她的世界彻底隔断。

03

当天晚上,莫语涵在顾琴琴的安排下见到了周恒。

眼前的周恒不再是当初的大男孩了,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眉眼,只是头发比大学时要长一些,下巴泛着微微的青色,眉宇间多了点沧桑的味道。

他比她们晚到,一进门他就像有感应一样望向莫语涵,于是那目光便再也没有移开过。

“好久不见,语涵。”

他的语气轻柔温和,表情认真,饱含深情。她不由得愣怔了一瞬,感觉又回到了五年前,他也是这般神情、语调,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傅逸生。

她当初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她爱傅逸生,嫁给他是她唯一的愿望,也将是她一生的幸福。可是如今,她的一生才走过一点,她的幸福就离她越来越远了。

“好久不见。”莫语涵说。

“哎呀,师弟比以前更帅了!”顾琴琴夸张地说。

周恒笑了:“听说顾师姐还单身呢,正好我也是。”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顾琴琴白了周恒一眼说,“再说了,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拿你师姐我开涮,不想活了是不是?”

顾琴琴泼辣惯了,大家早已习以为常。她说这些话时,莫语涵和周恒都只是笑盈盈地听着,唯独那句“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说完时被莫语涵狠狠地踩了一脚。

顾琴琴也不在意,一边张罗着服务员上菜,一边盘问周恒的近况,回国适不适应、新公司怎么样等。

莫语涵在一旁听着,突然很惭愧,毕业这么久了,顾琴琴已经升任部门主管,师弟也回国创业了,而她坐在他们当中,发现他们聊的话题她竟然有点听不懂。

这时候,顾琴琴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一脸无奈地说了句“我老板”,然后接通电话,换了个人似的边讲着电话边走出了包间。

包间里只剩下莫语涵和周恒两个人时,周恒放下筷子,问出了他一进门就想问的话:“你们还是老样子吗?”

莫语涵知道,他说的“你们”是指她和傅逸生,可是他说的“老样子”是指什么样子?

那段被她温习过无数次的往事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傅逸生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里。

那时是大学二年级刚开学不久,正好是秋季运动会,图书馆里的人比往日少很多。她当时正在学法语,就想去借一本字典。

当她从高大老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精装法语字典时,午后的阳光一下子从书架的缝隙间倾泻过来,炫目刺眼。她习惯性地去挡眼睛,当她适应了那光线再睁开眼时,她清楚地记得,一个男生光洁的颈项便隔着书架呈现在她的眼前。在那抹阳光的照射下,他的轮廓模糊却柔和,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那时候书架后面的傅逸生应该不知道有人在偷窥他,他专注地捧着手里的书看了足有一刻钟,或许更久。

而就是这个画面,连脸都没有出现的画面,却让莫语涵的少女心扉敞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年少初见时的喜欢总是那么肤浅,却因为有了经年累月的蹉跎,让那肤浅的喜欢变成了刻骨铭心的爱。

然而那一天,当莫语涵回过神来时,书架另一边已经没有人了。他突然出现在她的世界,却又瞬间消失,这让她一阵恍惚,几乎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一个幻觉而已。

她不无失望地走到他方才停留过的地方,书架上的书一本挨一本紧紧贴靠着,唯有一处有些许缝隙,那缝隙旁的书架边缘上还留有一枚指印。是两本司汤达的《红与黑》构建了这个狭小的缝隙。

他借走了那本书吗?这个突然冒出的猜测让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可只是那么一瞬,微弱的火苗就毫不留情地熄灭了。是又怎样?学校这么大,人海茫茫,上哪去找?

她有些沮丧地收拾书包往外走,不经意间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暗红色封皮的书从那人的手臂中滑出,掉在了地上,她的脚边。

她弯腰拾起来,是那本刚刚被借走的书。在经历了一瞬的怅然若失后,她感受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将书递给他,接过书的是一只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

“谢谢。”

她这才抬起头来看他,而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他转身时的一个侧影。

但即便是这个侧影,也足以让她在人群中辨认出他来。

她再见到傅逸生是在概率课上。

莫语涵最不喜欢的就是数学,考前复习课之前她从没去上过课,必要的时候也是翻翻书自学。

“今天要交作业,你知道吧?”顾琴琴问。

“还有作业?你怎么不早说?!”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拿过顾琴琴的作业本翻开看了看:“你这是抄谁的?”

“放心,标准答案。”

“哪来的标准答案?”

顾琴琴嘿嘿笑,暧昧地仰了下下巴。莫语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然是他。

“抄的他的?”

顾琴琴纳闷:“对啊,怎么了?我费好半天劲儿才从课代表那借到的。”

“他是我们班的?”

“隔壁班的啦!”

“你认识他?他叫什么?”

“傅逸生你都不知道啊?姐妹儿你太out了!”顾琴琴推了推她,“先别花痴了,赶紧抄吧,一会儿‘灭绝师太’要来收作业了。”

莫语涵低头看了两题,题目有点难度,好在傅逸生的答案条理很清晰,只是顾琴琴这个马大哈抄错了几处,如果是不理解题目的人应该很难看懂。

莫语涵指着一处笔误问顾琴琴:“这是什么意思?”

“嘿,你抄个作业管他什么意思呢!”

“你不懂的话我只能去问问懂的人喽。”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让她站起来走向他。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暗自感慨“冲动是魔鬼”,万一他不理她怎么办?那该有多丢脸!

好在这个“万一”并没有出现。不过他侧过脸半眯着眼睛打量她时的表情却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那以后莫语涵常常能回忆起傅逸生当时的表情,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根本就会做那道题,而去问他无非像别的女生那样找个借口接近他罢了。

那天傅逸生随意地扯过她手中的本子,拿起铅笔在上面流利地写着一排排冗长的公式。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听在她的耳中却有些缥缈……

那之后莫语涵就很少逃课,她希冀着再次见到他。而只要他在教室里出现,她总是能第一眼看到他。她想,她大约是真的心动了。

她将自己第一次的怦然心动与好友顾琴琴分享,没想到顾琴琴却用一副惊异的目光看着她:“不是吧你,咱们学院第一帅哥的魅力你今天才见识到?”

再后来莫语涵从顾琴琴那了解到傅逸生加入了学生会,于是她也动了加入学生会的念头。然而她会想到这样接近傅逸生,其他盯上他的女生也会想到。一时间学生会体育部部长思忖着部里已经为数不少的只会吃干饭犯花痴的女生,有些犯难。

“听说下个月体育部要举办学院篮球赛,需要赞助吧?我可以帮部里拉到赞助。”

莫语涵是什么来头已经不算秘密了,她说这话自然不会有人不相信。因此她顺利地加入了学生会,与傅逸生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也就是那个时候,她也认识了比她小一届的学弟周恒。

莫语涵一直不明白周恒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感情,难道是出于同情吗?

那是一次大学间的篮球比赛,傅逸生不仅头脑好,球打得也好,刚入学时就成了校队的主力。那次莫语涵很幸运,是学生会唯一带出来陪赛的女生。

她站在场边,眼睛从未离开过那个身影,喜欢看他快攻灌篮的样子,又担心他受伤。提着一颗心等到中场休息,她兴冲冲地给下场的他递毛巾。他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那时她尴尬得要命,只求没人看到那一幕,可就在她颓然地转过身时,就见刚入学生会不久的小师弟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表情不明。她郁闷他怎么就出现在那里,还好在那之后周恒从未提及那件事,也让莫语涵一度自欺欺人地想,她那么丢脸的一幕或许没有被人看到。

可是周恒虽然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却在那场比赛之后对莫语涵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莫语涵说不清楚,只是不再那么客气疏离了。

他一直没有表明对她的感情,直到她下定决心向傅逸生表白。

对于周恒的感情,莫语涵或多或少看得出,只是她心有所属,再顾不得傅逸生以外的人的感受。她以为自己足够婉转地拒绝了他,也觉得这个聪明的男孩不会固执太久,可是他那时受伤又担忧的眼神和话语像一根刺一样被她埋在心底。

他笑着说:“我成绩也好,我也会打篮球,我长得也不赖……你就不考虑考虑?”

他问她:“你确定那是你要的感情吗?”

他说:“他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恒不是唯一一个这样认为的人。在过去的几年里,大约除了莫语涵自己,再无人觉得傅逸生会是她的良人,没有人相信他们会白头偕老相携一生。可那时的她就像中了蛊一样,坚持踏上这条注定艰辛的路。

收回了思绪,她说:“挺好的。”

“真的?”

“真的。”

可是他那表情明摆着不信。莫语涵焦虑地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酒,却一不小心被呛得够呛。

好不容易缓过来,看到的是对面的人递过来的餐巾纸,她道了声谢,随意地擦了擦。

周恒说:“不管是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

莫语涵冷笑:“跟你说有用吗?你会帮我吗?”

原本她只是赌气的一句话,没想到周恒却说:“当然。”

莫语涵抬起头来,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后悔了——她仿佛听到周恒在说,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顾琴琴回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不知道她去接电话的这段时间里,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隐约觉得不对劲,这气氛说不上暧昧,但绝对很诡异。

饭后莫语涵婉拒了周恒要送她回家的提议,与顾琴琴一起搭了一辆出租车。

离开了周恒的视线,顾琴琴迫不及待地拉着莫语涵盘问:“我去接电话那会儿你俩说什么了?周恒是不是表示对你余情未了啊?”

见莫语涵不说话,顾琴琴笃定地说:“一定是的,我一回去就感觉气氛诡异。怎么,现在觉得这小师弟不错了吧?比你家面瘫舒服多了!”

喝了不少酒,莫语涵头昏沉沉的,心神也有些不宁。她将车窗降下一半,冷风钻入车内吹动她稍显凌乱的头发,却并未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晰。她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是对是错,被保护了二十几年,这是她第一次需要独当一面,而这种感觉就仿佛赤身裸体却被蒙着双眼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是毫无安全感的恐惧、无奈,还有绝望。

难得傅逸生会比莫语涵早到家。看到客厅里微弱的光线,莫语涵呆愣了片刻。

客厅里的人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傅逸生穿了身休闲的家居服,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闲闲地立在她面前:“怎么这么晚回来?”

莫语涵以为,傅逸生在问这话时应该是一副责问的口吻,然而他仍旧语调平平听不出丝毫情绪,他那狭长漆黑的双眼更是沉静得如封禁多年的深潭,没有一点波澜。只是他被昏黄的壁灯拉长的身影让莫语涵觉得有些寂寥。

她突然一阵心酸,这五年他又是怎么过的?难道那些沾着铜臭味道的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想到此她痛极反笑,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你喝酒了?”傅逸生上前一步。

他英俊冷漠的脸彻彻底底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迷惘地看着他抿起的薄唇,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是这副模样。灯光打在他的侧影上,勾勒出他的下颌和脖颈美好的线条。这个人让她痴迷了太久,或许自此以后他将再也不是她的谁。

04

莫语涵踢掉鞋子,赤着脚往屋内走,酒精让她变得异常兴奋,也让她手脚有些不受控制。绕过傅逸生时她踉跄了一步,他上前扶她,她想要甩掉他的手反而被这一拉一扯的力道带到他的怀中。

莫语涵静静地望着傅逸生的双眼,那双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突然让她有些感动。她踮着脚颤颤巍巍地摸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和狭长的双眼,不由得动情地吻上这张铭刻在她心底、纷扰了她无数个日夜的脸。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莫语涵摇了摇头,伸手搂上他的脖子,让他的气息完全笼罩着自己。

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就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直到傅逸生拉开床头柜,摸出一样东西。他是傅逸生,什么时候都不会让自己完全失控,就连他们第一次最忘情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掌控一切。

这一晚的莫语涵让傅逸生觉得莫名,他有心去问,她却一直欲言又止。他突然有些烦躁,认真地看了她片刻,见她还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便起身去了卫生间。

莫语涵看着紧闭着的卫生间门良久,呼吸渐渐平复。有人说:“Sometimes our vision clears only after our eyes are washed away with tears.”(有时候,唯有一场眼泪,才能让我们的视线彻底清晰)而此刻,莫语涵的视线彻底清晰了。她知道,自己或许需要一次残忍的成长。

莫语涵摸着那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暗想着周恒的效率果然很高。她仰躺在椅子上,揣测着如果傅逸生知道了她的小动作会不会笑她白费力气?

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茶几上的咖啡杯中升起一缕袅袅的烟雾,浓郁的咖啡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让她的心神得到了稍稍的安宁。

突兀的电话铃声冲破了房间内的静谧。

“东西收到了吗?”周恒的语气带着慵懒的笑意。

他是在嘲笑她吗?莫语涵心里仍有些别扭,但是相较于此刻的不自在,她更害怕像过去五年那样混混沌沌地活着。

“真打算离婚啊?不怕你爸知道?”

“我爸在医院里,鞭长莫及,再说,就是为了不让他知道我才要给自己找后路。”

“嗯,那么……真舍得傅逸生?”

莫语涵心中一紧,舍得又怎么样,不舍得又怎么样?

人这一辈子可能做对过许多事,或许你投对了胎、生对了地方,或许你答对了题目、上对了学校,也或许你选对了朋友、找对了工作,但是你也可能爱错了对象、嫁错了人。莫语涵的一生本来走得好好的,一步步都是早就被策划周全的,谁知唯一的一次她自己的选择,却是错的,并且错得离谱。而这个错误持续多年,直到上个月她才从那人为她编织的美梦中惊叫着醒来。

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忆那天的事情了……

那天莫语涵本来是约了顾琴琴去逛街的,可没逛多久顾琴琴就不得不先回公司,于是她们的活动便早早地结束。

莫语涵打车到达铭泰时,还不到下班时间,她像往常一样去找傅逸生。结婚已经五年了,可她仍觉得自己是个处于热恋中的小姑娘,与他分开几个小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他太多遍。今天也是如此,她提着不算丰富的战利品兴冲冲地去找他分享。

傅逸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的阳光在深棕色的地毯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金色光痕。未及走到门前,她就听到陆浩的笑声。他是傅逸生大学时的舍友,毕业后就到铭泰工作,一个月前莫景铭住院,傅逸生接手公司事务后,便把陆浩提拔成了销售部经理。

都是同学,莫语涵自然也认得他,而且他的能力确实过硬,所以对于傅逸生的决定,她没什么意见,也懒得有意见。不过她也听说销售部那帮人,没几个好东西。

果然就听陆浩说:“丹露来了几个新鲜货,要不要去看看?”

莫语涵去推门的手无意识地停在了门把上。丹露是个什么地方,S市里恐怕无人不知,对外声称是高档的休闲会所,实则里面还有些见不得光的服务。

她屏住呼吸,悬着一颗心等着另一个人的回应。

“你们销售部应付客户的那些套路在自己人身上还是省省吧。”

这是傅逸生的声音,他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就是让莫语涵不由得弯起嘴角。想来认识傅逸生这么些年,他竟然只交过她一个女朋友,其余连个逢场作戏的对象都没有过,足见他人品正直,尤其是在男女这些事儿上,不会伤她的心。

“怎么了?怕语涵发现啊?”陆浩不怀好意地揶揄他,“真的日久生情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吗?

果然,莫语涵听到傅逸生也问:“为什么这么说?”

陆浩说:“你当初什么状态你以为兄弟都忘了?结婚前你可是为难了半天,不过你现在就算坦白说为了铭泰也没人说什么,男人嘛,很正常,天天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才让人瞧不起。不过,语涵除了有点娇小姐脾气外也不错,要说你俩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吧?”

此时,门外的莫语涵竟然发觉自己听不明白陆浩的那些话。或许是在门外站得太久,脚下的阴寒正一点点地顺着她的双腿向上爬,她浑身僵直着,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良久,当那几句话在她脑中兜兜转转搅得她不能呼吸时,她觉得心里的痛楚越来越深刻,耳旁好似有什么东西的碎裂声,凄厉刺耳,脸上的笑意也像张假面具一样一寸寸地被撕裂,最后脱落。

当初他接受她只是为了明天吗?这么久以来她要托付终身的枕边人对她没有一点爱意吗?她不相信!

莫语涵还在静静地等着那个人的回应。

半晌,才听那人说:“我不是质疑那个前提,我是说结果。”

“日久生情”的前提就是没有情,结果就是有情……所以说,五年前他答应结婚时不爱她,而做了五年夫妻后,他依旧不爱她?

陆浩说:“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产生感情了呗,你养只小猫、小狗的时间待长了也有感情,何况是个大活人。”

是啊,对宠物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她?

后面的话,莫语涵没有听下去。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公司的,走出了十几米她无力地回望铭泰大厦。这是爸爸毕生的精力所得,而现在那人却心安理得地坐享这一切。他只需要付出几年的时间在她身边就可以得到整个铭泰,眼下爸爸病倒了,他后面想怎么办?继续和她做一对没感情的夫妻,还是离开?她不敢想。

身后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让她不由得一惊。混混沌沌的她一时间尚未来得及反应,送外卖的电瓶车连同车上的整箱盒饭就已重重地砸落在她的腿上,她眼睁睁地看着冒着热气的菜汤顺着她的裤腿向下淌。

起初还有疼痛的感觉,可是渐渐地她觉得麻木了。不顾她满身的狼狈,送外卖的小伙子就是死抓着她不放,嚷着要她赔盒饭钱。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臂,可是浑身竟使不出一点力气。她的人生从未像今天这样意外频出,面对这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时,她才发觉自己是那样怯懦和无所适从。

她无奈地甩下几张钞票,那小伙子终于肯放开她,可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提醒她以后走路长点眼。

小腿似是被砸伤了,不能承受一丁点重量,莫语涵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前行,也想不到要伸手拦辆车。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期,她的狼狈引来了路人的侧目。在此之前她一向是个张扬的人,因而二十几年来她从未想过别人投来的目光会让她如刀割般难耐。

已找不到太阳的影子,天边只露着一小片凉薄的光芒,冷风卷着沙尘呼啸着吹打在她泪迹未干的脸上。怎么这么冷?

在傅逸生背离她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背离了她。

05

走了许久才回到家,莫语涵无力地反手将门关上,空旷的房子里隐约回荡着关门的回音。在这住了五年,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房子太大了,大得没有人气,没有安全感。

她弯腰拉开鞋柜,里面大咧咧地躺着的两双情侣拖鞋在此刻的她看来无比刺眼。

家里请了阿姨,她不用干家务,但是添置家用这样的事情她却是乐此不疲的,从睡衣、拖鞋到毛巾、牙刷,她都喜欢买款式一样颜色不同的两件。她寻找着一切机会将她与他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让她痛得不能呼吸。

她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裤腿上像呕吐物一样的痕迹着实让人反胃。她想找件衣服换上,却无意间拉开了傅逸生的衣柜,里面挂满了他的西服和衬衫,从中散发出的淡淡的古龙水味更是她平时爱极了的味道,她曾无数次将脸埋于其中,贪婪地汲取着属于他的气息。而此刻,一切都嘲讽得变了味。

莫语涵失声痛哭,拼了命地将那些挂放整齐的衣服胡乱地从衣架上拨下来……那个她引以为傲的男人,那些支撑她生命的琐碎,那些让她变成一个傻瓜的感情,在此刻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地戳在她的心头,让她痛不欲生。

良久,看着满地的狼藉,她颓然跪坐其间,无力得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傅逸生、傅逸生、傅逸生……

她脑中兜兜转转只剩下这个名字。其实,无论傅逸生最后说了什么,是否日久生情了,在莫语涵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将他们的开头演绎得那么糟糕,她纵然爱他也不能接受一段没有感情回应,甚至带着欺骗的婚姻。

待影影绰绰的星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时,莫语涵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件件地将散落四处的衣服挂回衣柜。她想,在她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时,还是让一切回归到那张面具被揭开以前吧。

过去的三五年与未来的三五十年,她不知要如何选择,她不知道这段婚姻将何去何从。

如果莫景铭身体还好,莫语涵肯定第一时间求助于他,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所以她得想别的办法把傅逸生对铭泰的掌控权拿回来。

“语涵?”电话另一端的周恒有些担心。

“嗯,就这样,动作不要太大,免得被他发现。”

周恒不由得失笑,傅逸生是什么人,他从来不指望这件事情能够瞒住他,只是希望瞒得尽可能久一些。

“我尽力。”

“谢谢。”

周恒失笑:“说什么谢谢。”

“你知道的……我或许不该请你帮忙,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希望你误会,如果你觉得勉强,可以告诉我。”

周恒苦涩地笑了笑:“放心吧,我不会误会什么。”

傅逸生将所有的工作做完时已经晚上八点钟了,不过比起平时还是要早一些。他一边捞起外套向门外走,一边想着一会儿要去哪打发时间。如果现在就回家,那么到睡觉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莫语涵。

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傅逸生还会按时回家,莫语涵自然是很高兴,傅逸生却觉得很压抑。他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或是烦躁。可如若说他累了,她又会殷勤地忙里忙外嘘寒问暖,围着他絮絮叨叨个没完。那时的傅逸生偶尔会想,如果这是他爱的人,那么这应该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吧。

可惜她始终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让他爱上的女人。如果问他当初为什么选择她,其实答案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有心机,只是因为他的不确定。他以为有的人注定一辈子也不会爱上别人,他不确定错过了莫语涵是否会出现一个能让他爱上的女人,而莫语涵足够爱他,对他的感情要求似乎也不高,所以,他宁愿选择眼下的生活。

电话许久才被接通,电话另一端很嘈杂,陆浩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喂”,傅逸生将手机拿离耳边。

陆浩似乎喝了点酒,想必也没有看来电显示,只是一味大呼小叫地问他找谁。傅逸生皱了皱眉头挂断了电话。在此过程中,他的车子已经绕着公司所在的商业区跑了两圈。

傅逸生扫了眼右边的后视镜,无意间看到了摆放在车前的Hello Kitty熏香器,这是上个月莫语涵执意放在他车上的。想到那个小女人傅逸生又是一阵烦躁,他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子朝着山顶的方向驶去。

傅逸生轻车熟路地上了山,这里他已来过数遍,就连陆浩也陪着他来过几次。

将车子停在山崖边,从后备箱内拿出一罐啤酒,傅逸生倚在车旁大大地灌了几口。时值寒冬,夜晚山顶气温低得逼人,傅逸生握着易拉罐的手指已被冻得发白,他微微使力,清脆的金属折压声让他觉得清醒了许多。

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就是前不久,陆浩还嘲笑他宁愿跑来吹冷风也不愿回家享受温香软玉在怀。

傅逸生揉了揉眉心,究竟为什么不愿意呢?

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或许无法忍受跟一个不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可是男人多数愿意尝试去爱上一个爱他的女人。傅逸生的感情履历非常简单清白,除了莫语涵再没有一个女人走进过他的生活,或许在很多女人看来,那是她们遥远而绮丽的禁区。

在感情方面,也许是缺乏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一贯强悍的傅逸生竟有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宿命感。莫语涵这样的女人有样貌有身材,对他更是体贴入微,她的宇宙中心就是他。如果按正常情况发展下去,他对这个妻子该是满意的,可是眼下他究竟在烦些什么呢?

那些所谓的因由正一点点地浮出水面,若隐若现地向他招手。可傅逸生甩甩头,它们便连同着莫语涵的影子又一起沉了下去。

傅逸生回到家后发现莫语涵已经睡了。她以前会为晚归的他留着一盏壁灯,可是最近几天他都是摸黑进门。一整天公司事情不断,他情绪不佳,本来跑去山顶散了散心喝了点酒,他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可是一回到家看到这黑漆漆一片,他心里又压上了厚厚的阴云。

他草草地洗了个澡,也不等头发全干就上了床。身旁的莫语涵翻了个身平躺下来。

“吵醒你了?”

“还没睡着……”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盘桓在心底的话问出口:“有心事?”

她没有立刻搭话,一时间房间内静得吓人,半晌,她才叹了口气说:“担心爸爸。”

他伸出一只手臂放在她的头顶,她很默契地抬起脖子,枕在他的手臂上。她以前最喜欢这样枕在他的臂弯里,双手双脚攀附在他的身上暖暖地入睡。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似乎更喜欢背对着他睡觉。

傅逸生紧了紧手臂,下巴蹭了蹭莫语涵的头顶,她的发丝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让他一整天都浸在烦躁中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傅逸生闭着眼睛琢磨了许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睡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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