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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局外人(12)

他把目光移开,身子仍然未动,问我这么说话是否因为极度绝望。我向他解释说我并不绝望,我只不过是害怕,这很自然。他说:“那么,上帝会帮助您的。我所见过的处境与您相同的人最后都皈依了上帝。”我回答说,我承认这是那些人的权利,这恰恰说明他们还有时间这么做。至于我,我不愿意人家来帮助我,而且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产生兴趣。

这时,他气得两手发抖,但他挺直身子,理顺了袍子上的皱褶。然后,称我为“朋友”,对我说:他这样对我说话,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在他看来,我们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被判了死刑。我打断他说这不是一回事,而且他这么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慰我。他同意我的看法,说:“当然如此。不过,您如果今天不死,以后也是会死的。您那时还会碰见同样的问题,您将怎么接受这个考验?”我回答说,我今天是怎么接受的,将来就会怎么接受。

听了这话,他霍地站了起来,两眼逼视着我的两眼。他这种把戏我很熟悉,我常用它跟艾玛尼埃尔与塞莱斯特闹着玩,通常,他们最后都把目光移开。指导神甫也深谙此法,我立刻就看穿了他,果然,他直瞪着两眼,一动也不动,他的声音也咄咄逼人,这么对我说:“您难道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吗?您难道就天天惦念着自己行将整个毁灭而这么苟延残喘吗?”我回答说:“是的。”

于是,他低下了头,重新坐下。他说他怜悯我,他认为一个人这么生活是不能忍受的。而我,我只感到他开始令我厌烦了。我转过身去,走到窗口下面,用肩膀靠着墙。他又开始向我提问了,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他的声音不安而急促。我觉得他是动感情了,因此,我就听得比较认真了。

他说他确信我的上诉会得到批准,但我仍背负着一桩我应该摆脱的罪孽。在他看来,人就不知道何谓罪孽,法庭只告诉我是罪犯。我是犯人,我就付出代价,别人无权要求我更多的东西。我说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我想,在这么狭小的牢房里,他如果要活动活动,就别无其他选择,要么坐下去,要么站起来。

我的眼睛盯着地面。他向我走近一步,停下来,好像是不敢再往前走。他的眼光穿过铁条望着天空,对我说:“您错了,我的儿子,我们可以对您要求更多,我们会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会的。”

“那么是什么要求?”

“要求您看。”

“看什么?”

神甫朝他周围看了看。我突然发现他答话的声音已变得疲惫不堪了,他说:“所有这些石块都流露出痛苦,这我知道。我没有一次看它们心里不充满忧伤。但是,说句心里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囚犯中身世最悲惨的,都从这些黑乎乎的石块上看见过有一张神圣的面孔浮现出来。我们要求您看的,就是这张面孔。”

我有点激愤起来。我说我每天瞧着这些石壁已经有好些个月了,对于它们,我比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更为熟悉。也许,曾经有好久的时间,我的确想从那上面看见一张面孔,但那是一张充满了阳光色彩与欲望光焰的面孔,那就是玛丽的面孔。我白费了力气。现在,彻底完了。反正,从这些潮湿渗水的石块里,我没有看见浮现出什么东西。

神甫带着一种悲哀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现在全身都靠在墙上,阳光照在我的前额上,他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接着他很快地问我是否允许他拥抱我,我回答说:“不。”他转过身去,朝墙壁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墙上,轻言轻语地说:“您难道就是这么爱这个世界的吗?”我没有作任何回答。

他背对着我站了好久。他待在这里使我感到压抑,惹我恼火。我正要请他离开,不要再管我,他却转身向我,突然大声叫嚷了起来:“不,我不信您的话,我确信您曾经盼望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回答说那是当然的,但那并不比盼望发财、盼望游泳游得更快,或者盼望自己长一张更好看的嘴巴来得更为重要。这都是一回事。他打断我的话,他想知道我是如何设想另一种生活的。于是,我朝他嚷了起来:“就是那种我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立刻,我又对他说,我已经受够了。他还想跟我谈上帝,但我朝他逼近,试图最后一次向他说明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跟上帝在一起。他企图变换话题,问我为什么称他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亲”,这可把我惹火了,我对他说他本来就不是我的父亲,他到别人那里去当父亲吧。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不,我的孩子,我在您这里就是父亲。但您不明白这点,因为您的心是迷茫的。我为您祈祷。”

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我扯着嗓子直嚷,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我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猛地一股脑儿倾倒在他头上。他的神气不是那么确信有把握吗?但他的确信不值女人的一根头发,他甚至连自己是否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干脆就像行尸走肉。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我以这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我干过这,没有干过那,我做过这样的事,而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而以后呢?似乎我过去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我也许会被判无罪的黎明。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是有重要性的,我很明白是为什么。他也知道是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整个那段荒诞生活期间,一种阴暗的气息从我未来前途的深处向我扑面而来,它穿越了尚未来到的岁月,所到之处,使人们曾经向我建议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间不再有高下优劣的差别了,未来的生活也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切实在。其他人的死,母亲的爱,对我有什么重要?既然注定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生活幸运儿都像他这位神甫一样跟我称兄道弟,那么他们所选择的生活,他们所确定的命运,他们所尊奉的上帝,对我又有什么重要?他懂吗?大家都是幸运者,世界上只有幸运者。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这么说来,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重要呢?沙拉玛诺的狗与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区别,那个自动机械式的小女人与马松所娶的那个巴黎女人或者希望嫁给我的玛丽,也都没有区别,个个有罪。雷蒙是不是我的同伙与塞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这有什么重要?今天,玛丽是不是又把自己的嘴唇送向另一个新默尔索,这有什么重要?他这个也被判了死刑的神甫,他懂吗?从我未来死亡的深渊里,我喊出了这些话,喊得喘不过气来。但这时,有人把神甫从我手中救了出去,看守们狠狠吓唬我。而神甫却劝他们安静下来,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转过身去走开,消失掉了。

他走了以后,我也就静下来了。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满天星光洒落在我脸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这时,黑夜将尽,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未余温尽失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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