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初夏的一个清晨,雷振东骑着单车出了校门。振海来这儿快俩月了,一直听着他的话,规规矩矩地在饭店里帮工,雷振东对此很是欣慰。这不,趁着周末,雷振东准备陪他逛逛去。
到了地铁口,振海已经在那儿等着了,雷振东锁好单车,问他:“想去哪儿玩啊?”
振海挠挠油腻的头发,说:“哥,你说吧,我不知道去哪儿玩!”
雷振东笑了:“你就没有自个想去的地儿?北京有很多知名的景点,你最喜欢哪个?”
振海又挠了挠后脑勺,羞涩地笑着:“听说过的,都在手机上看了,也没觉得有啥好,感觉都差不多。”
雷振东愣了一会儿:这就是他的弟弟,一个普通的打工者,没有追求更没有喜好。说他们见多识广吧,他们着实啥都听说过;说他们粗陋寡闻吧,他们也确实没有向往,更没有归属感,一切都无所谓,怎样都行,反正那儿都不是家。
雷振东想了一下说:“要不去故宫吧,好歹是世界文化遗产呢,外国人来了都要去看看呢。”
振海点头:“行,听你的。”
故宫的门口永远都有一支长队,雷振东排在队列里等着买票,看着周围的人:高大俊朗的外国男女,青春勃发的学生,淳朴持重的中老年游客,以及吊儿郎当的小年轻......雷振东买到票,带着弟弟进去了。
故宫很大。振海扒着窗户缝,伸长了脖子去瞅里头的龙凤大床,问雷振东:“哥,这床也不是很大啊,皇上就搁这儿结婚啊?看起来也就那样,咋传的那么玄乎呢?说什么七米长,八米宽的样子......”
雷振东包容地笑笑:“因为有些意义,所以人们才瞎说呢。”
“啥?”振海不解。
雷振东淡笑:没啥,“可能搁以前,没有这么大的床,以前家里的床都小吧。”兄弟俩晃荡着,向后逛去,一直逛到御花园后,振海明显兴趣缺缺了。
雷振东从包里拿出两个面包和两瓶水分给弟弟,俩人坐在廊子里吃着。振海突然有些兴奋地说:“哥,我跟你说个事儿吧。你知道我们的老板是干啥的么?”
雷振东看向他那两只小眼里射出的精光,也来了兴致,问道:“干啥的?”
振海神秘兮兮地说:“我们老板啊,不光开了这个店,旁边那家卖奶茶的店也是他开的,他一下子承包了俩店铺呢。”
雷振东惊叹:“那他可赚大发了。”
振海重重地点头,喷着唾沫星子说:“他是有来头的,要靠他自个儿,肯定租不到这么好的地儿。他没念啥书,连个菜都不会炒,听说最开始租的是后街上的小店,卖个零食,压根没挣几个钱,也是后来才发达了呢。”
“啥来头啊?”雷振东笑着问。振海一本正经地说:“听说,是他哥在你们学校里当了副校长后,他才租到这儿了呢。刚开始人家不乐意租给他,他就让他哥出面,跟后勤处说了话,最后租了呢。”
雷振东愣住了,看着振海眼里诡异的光芒,只得淡漠地说:“你管那么多干嘛?!干好你的活儿就行了。”
振海看他侧过去的脸庞,也失了兴致,低下头啃起面包,嘟囔道:“我就是觉得,干啥事儿都得有关系!”
雷振东突然无名火起,转过头来,严厉地对弟弟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安心干自己的事儿,甭跟着别人瞎嘀咕。等干好了自己的事儿,再说别的。别自己弄得不成样儿,先想着投机取巧的法儿。”
振海一脸黯然,点头说:“知道了,哥。”两兄弟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了。
回去的路上,振海一味地低着头拨弄手机,雷振东从侧面瞄着他,心里有些凄凉:他何尝不知道振海的意思,只是现在他还没有这个能力,或许,他一辈子都没这个能力。虽然他一直在努力,可对自个的上限却一目了然。出身在那儿摆着呢,作为普通人,除了拼命,还要认命。第一个命,是要飙足了劲儿去做事儿;第二个命,就是要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出身,在坦然接受它以后,再去图谋属于自己的可能性。
就算如此,命也是不是那么好拼好认的,累死累活他倒能承受,可这个出身,却像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拔不掉也咽不下。尤其是这段时间,他越来越着意起来......靠在地铁的扶手上,他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惘里。此时此刻,有多少这样的人啊,边憧憬边绝望地活着:
像我这样优秀的人
本该灿烂过一生
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
还在人海里浮沉
像我这样聪明的人
早就告别了单纯
怎么还是用了一段情
去换一身伤痕
像我这样迷茫的人
像我这样寻找的人
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
你还见过多少人
像我这样庸俗的人
从不喜欢装深沉
怎么偶尔听到老歌时
忽然也晃了神
像我这样懦弱的人
凡事都要留几分
怎么曾经也会为了谁
想过奋不顾身
像我这样迷茫的人
像我这样寻找的人
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
你还见过多少人
像我这样孤单的人
像我这样傻的人
像我这样不甘平凡的人
世界上有多少人
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会不会有人心疼
………..
这个周末,张斌打电话给晓庆:“我现在要陪妈去趟庙里求福呢,你来不,顺便给咱妈也祈祷祈祷?”
晓庆淡漠地拒绝了:“不去,我不信这些。”挂了电话,她突然想着:趁张斌出门了,不如回去一趟,把剩下的东西清理一下。这么想着,她跟郝冰冰说了一声,也出门了。
进了家门,家里摆设一如既往,晓庆看着她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不论缘由是什么,分离总是让人悲伤。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看着墙上挂着的木琵琶,还有两人一块儿选的寝具,挑的餐桌......往事浮上心头,泪水轻轻滚落。
她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拿毛巾时,又看到张斌挑的毛巾环。当时买这个环时,张斌还跟店家闹了半天,最后才以最优惠的价格买了下来了.....
晓庆心想:纵然他有诸多的不是,可对屋里的一分一寸,对两人生活里的大小事儿,他还是精心且细致的。这么些年来,他依然是头一个让她有了愿嫁欲望的男人......唉......差一点,就要在此落户了呢.......
对了,户口本,她突然想起这个,就扔下这一腔感伤,赶紧起身去找。打开那个抽屉,各种东西依然还在,她翻找到自己的户口本,又随手翻动了几下,忽然被几份协议惊呆了:那是一些借贷条款,每个上面的数额少则十万,多则三十万,一共五六张,在抽屉的最底层压着,张斌都已经签字了。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上面还手写着:夫妻双方借贷......
晓庆的手都是抖的,她很想一把抓出,可想想又放下了,只是拿出手机,一张张地拍下,一边拍,她一边心想:晓佳是对的,我应该找律师的!拍完之后,她赶紧放好。立马去清理衣柜,这次她没有带皮箱,而是带了一个很大的编织袋。她将柜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塞进了编织袋里,然后扎紧了口。
一转身,又看到卧室门口的架子上的几个皮包,那是张斌过年过节或生日时送她的,每个都两三千块钱呢。她看着这些依然簇新的皮包,它们闪着戏谑的光泽,随意地横挂在那儿,好像一个个低劣拗口的笑话。她气呼呼地揪出一个塑料兜,将它们取下来,全部装起来,扔到了门边。
最后一次,她环视了整个房子,看到屋里再也没有一点儿自己的痕迹了,这才扛起那个编织袋,拎着塑料兜,走进了电梯。到了楼下,路过垃圾桶,她停了下来,放下编织袋,手一扬,将那些包摔进了垃圾桶里。她擦了把汗,再次扛起编织袋,走进了初夏的阳光里。
袋子很沉很重,她的身子摇晃着,胳膊酸痛,却一直咬着牙扛着,直到大门口,挥手叫了辆出租车。把东西拖到车上,她坐定,又擦了把汗,才对师傅说了地址。车里音乐流淌,依然是毛不易的《像我这样的人》。晓庆听着,笑了起来:还是遇着好时候了,可以随时打出租车,这要搁古代赶个驴车,真不知要走到哪年哪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