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是娇小姐,你成天是瞎跑瞎玩,说你不是……”桑叶子又转起了茶碗,这次茶碗没转几下就倒下了,“你换身衣裳去码头茶馆里蹲上十天半个月,别说徐家不算长的生意事,黎州王家三房老太爷第七个儿子的庶幼子是五房老太爷的,这种事你都能一清二楚。”
虞姒听得头晕,“清楚不了,我记不住。”
“记不住就记不住吧,听多少算多少。”桑叶子不强求,“晓得你表姐夫的祖父是谁吗?”
“是…尚书?”一介商户能攀上官家在常人眼里是件了不得的事,常有人在虞姒耳边反复提她表姐嫁了户好人家,不然虞姒也不记得这个官名。
桑叶子对虞姒的回答没说对和不对,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给虞姒画了一副图,“在你表姐夫这辈往上数四代,齐家还是处在穷山恶水里的一家农户,年年为老天爷的阴晴旱涝,朝廷的苛捐杂税所苦恼,祖坟上冒了青烟出了齐老尚书一颗天纵奇才的苗子。
“齐老尚书有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之才,读书经商,无一不行,又因在幼时家中穷苦,为农田水涝旱灾愁眉不展,故上任后一直心系民间水利,凭实业一路做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上。
“齐老尚书有三儿一女,大约是祖上积的德都在他身上耗光了,他的儿女皆不出色,又或许是他此生为民,积了许多德,他的孙辈里有了一块璞玉,即是你的表姐夫,齐桡。
“齐老尚书的三儿一女当中,小儿子最为混账不着调,狐朋狗友遍布五湖四海,多年过去,狐朋狗友全变成了一方翘楚,偏生这小儿子福薄,英年早逝,昔日的情谊都分在了齐家人身上。
“娶了黎州皇商独女的纪徜是一个,他有个八拜之交的兄弟在盛京任少府监,盛京设有绫锦院等专供圣上的服饰之用,绫锦院从属于少府监。”
桑叶子说了好长一段话,虞姒识相地为她倒了碗茶,润润嗓子。
“徐家光有个锦绣坊是不够的,赚穷人的钱远没有刮富人的油来得快,老太太又厚道,从穷人那儿赚来的钱遇上什么灾祸,多半是回到他们的钱袋里了,还好越州水路四通八达,且有一半的陶土剩下,徐家能把烧好的瓷器,茶叶什么的往外卖,否则早年徐老太爷攒的家底早败完了。”
虞姒听得迷迷瞪瞪的,眼瞅着桑叶子在地上画出来的图,一个头两个大。
桑叶子画图的手顿了下,她想起了徐家搬上货物了的船,有几艘船吃水有些不太寻常。
“然后这跟虫疫有什么关系?”虫疫生起前,虞姒就躲进了道观,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小姐完全不知道灾祸的可怕之处。
桑叶子被虞姒的唤回了思绪,“没听到老太太说你表…说你喜欢云锦,说泠姨想要衣裳,这是在交换,老太太想办法治好虫疫,你表姐夫则为你表哥和纪徜搭根线,让徐家得以在富人去那里刮下不少油和肉。”
桑叶子有半句话说到了一半吞下了肚,老太太想拿来交换的不止是人脉,徐芽儿回来的事过于突然,联系到老太太对齐桡敲打的话,想是成亲后的婆媳关系不睦,但这话就不必和虞姒说了,说了她也听不懂。
“可老太太有什么办法能治好虫疫?”绕来绕去,虞姒像缠进了被弄乱的绣花线里,越理越烦。
“谁知道。”桑叶子画得过于用力,折断了手里的树枝,在地上戳出了一个坑。
哒哒的马蹄踩在山道上,踢走了一块小石子,小石子正好圆润地卡进了坑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前面坐着道长和道长夫人,后面坐着齐桡。
老太太说道长夫人身体不好,却让她跟着他们出了桃源,进到险恶的人间。
齐桡的膝上放了一卷书,没有翻开,他久久凝视这本书,突然笑了。
大殷朝之前,这天下不是帝王,是属于世家门阀的,世家延续了近千年,任凭江湖、朝廷风雨飘摇,朝代更迭,他们屹立不倒。
没有一个帝王喜欢世家,却不得不靠世家的依托稳固王朝,如同平启帝对卫家的又爱又恨,王朝稳固了,有了欣欣向荣之态,此消彼长,世家便生了颓势。
前朝破除积弊,提拔寒门子弟,花了数十年,乃至近百年得时间,来试图扳倒世家,最后前朝历代皇帝的心愿达成了。
他们扳倒了世家,达成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心愿,可前朝也因此气数将尽,为殷朝的开国皇帝—一个泥腿子做了嫁衣。
一颗大树生长久了,会有蛀虫使它轰然倒塌,但腐朽了的枝干依旧能滋养万物,世家亦是同理,一个心恶的世家人会欺压自己的子民,一个仁善的世家人会爱惜自己的子民。
陶家长女名杏之,生来心怀悲悯。
这次的虫疫来得蹊跷,齐桡原是想翻看越州从前有无发生过此类事,却看见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齐家的底蕴不丰,光靠齐老尚书一人撑着,七年前老尚书致仕回乡,齐桡的前途渺茫,正巧此时徐芽儿对齐桡非卿不嫁。
老尚书做官数十载,多少知道点秘辛,徐家从商,祖上与前朝败落下的世家有些许牵连,底蕴说不准比齐家要丰厚得多。
七年前的那场婚事没几人看好,包括齐桡,这场亲成的,最开心的是徐芽儿,其次莫过于是齐老尚书了,徐满正都排不上。
齐老尚书强撑着病体,一手促成了两人的婚事,笑着去了。
齐桡想起祖父死前嘴角带的笑,心绪平复了下来。
世代相传的家族总有些传承会传下来,传承下来的技艺或许就能解了这场虫疫,他找徐老太太去寻解决虫疫的法子,实属是他没有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让他歪打正着了。
是老天不想绝他!
只是徐老太太还是变了,放十六年前,她不会放任越州这么久,任越州乱起来。
桑叶子划花了地上的画,扔掉了手里半截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