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可以折叠的小方桌,摆在操场边上,旁边有几棵高大的杨柳树,几只胆大的麻雀在草地上一蹦一跳地来回觅食。我从学校的边门进去,五个年轻人正围在那里喝啤酒。桌子边的草地上有五六只东歪西倒的空啤酒瓶。
初夏,太阳下山已经很久了,天才慢慢黑下来。一轮新月静躺在山岗上。
我想,这些年轻人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喝酒作乐。他们也真会选地方,坐在操场西边一角,可以平视远山,俯瞰校外的会稽山溪流。
我不想惊动他们,但还是被发现。他们中的那位苗条的小学女教师发现了我,她坐的位置正对着学校的边门。
有人在叫我。是教物理的张小锋老师,他与我同一年越州师院毕业来会稽山中学。他穿一件红背心,挥着胳臂在高声喊,“马宁,过来喝啤酒!”我走过去,他们五个年轻人,三个男教师清一色是我们学校的,那两个女的是镇中心小学的老师,我去过她们寝室玩扑克。其中,较胖的是小陶老师,另外一个比较苗条的是小金老师。
“你好!”两位女教师不约而同站起身伸出手来,我与她们轻轻握了一下。
“你在哪?我们到处在找你?”张老师搬来一张凳子。我坐在教政治的孙老师与教语文的吴老师之间。他们两位是同一年的中师毕业生,参加工作虽然比我早两年,但他们的年龄比我小。
我让张老师倒满一杯啤酒,说先敬一下两位美女老师,他们三位男老师都拍手称好,说没意见。
两位女教师的酒量很好,她们立马一人回敬我一杯,这样,我接连干了三杯。
“你们这周怎么都不回家?”我问我们学校的老师。
在山里学校,我的这些同事有时也感觉无聊——我说的不是聚餐——而是喜欢在爱情上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他们有一天突然封我为“爱情教父”,而且,众口一词。起因是去年秋天夏晓丹来了一趟会稽山过生日。这件事也许对夏晓丹本人来说,习以为常,但在会稽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许多人首先联想到的是爱情。他们说我是“爱情教父”,除了羡慕,应该还有一份期待——我能在爱情上教给他们什么?真想不出在哪方面我有爱情的天赋。山里人,包括山里的教师,对人与物的认知很固执,对夏晓丹生日来会稽山的事也是如此。我曾经私下咨询过教研组组长,他的答案让我哭笑不得。他说:“这是事实——因为你超越了山区年轻人的恋爱梦想!”我曾反复跟他解释,但他说,没人会相信!是的,你解释多了,就有虚伪的嫌疑。这是我近来在会稽山自寻烦恼的地方。但在男女恋爱问题上,我确实有着敏锐的非同一般的观察力,我发现了他们今天留在学校有点名堂。
“我临时决定这周不回家,他们是有预谋的。”张老师笑着用筷子点着他们四人,“他们约好了明天一早去城里玩,晚上我把他们请来,一起喝酒。”
果然不出我所料,与我猜测的差不多。在会稽山,中学老师喜欢小学老师,这是什么原因?数学老师曾经把这现象称为“合并同类项”,化学老师则认为是“气味相投”。有人问过我,我的答案是黑格尔的名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孙老师与吴老师两个人的性格相似,平时话不多,见到女孩子有点腼腆。他们喜欢两个人在一起,包括去食堂吃饭,开会时坐一块。工会搞活动时,两个人形影不离。唯一不同的是孙老师参加工作至今,尚未恋爱。而吴老师工作不久,就有热心人帮他介绍了镇粮油站的女朋友。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恋爱,两个人的学历相当,在小镇上的地位相配,但恋爱了两年,却无疾而终。
我说:“好事呀!”我对张老师说,“我俩应该祝贺一下他们!”
孙老师与吴老师几乎是同时站起身,他们端起了酒杯,憨厚地笑着。
那位较胖的小陶老师,说话心直口快,“且慢,祝贺什么呀?”她笑着问我,话中带有挑衅。
“祝贺你们……”我故意停顿一下,把酒杯举高,说,“明天去城里玩得开心!”
张老师差点把喝下去的酒喷出来,他赶紧用手捂住嘴。
“这又不是去城里拍婚纱照,有什么好祝贺的?”身材苗条的小金老师说话心直口快,她用手托着下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马老师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她说的是夏晓丹去年秋天来会稽山过生日的事。这件事在会稽山小镇家喻户晓,其影响力不亚于上了电视新闻。我在会稽山的成名始于此时,许多人认为我在会稽山交上了千年一遇的桃花运。
“等喝了你的喜酒,我再告诉你时间。”
“不会吧?镇上的人谁不知道马老师有位貌若天仙的女朋友?去年下半年还专程来会稽山过生日!”
“是呀,听说那女的很像日本的电影明星山口百惠。”这是小陶老师的声音,她与小金老师玩扑克是好搭档。现在俩人联袂,一唱一和,像在唱越剧。
其实,在夏晓丹为什么来会稽山过生日这件事上,我自己至今也说不清楚有多少个为什么,包括我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学校领导曾经出于对新老师的关心,他们听说我的一位很漂亮的校友来会稽山过生日,第一感觉不是祝贺而是惊讶——不可思议的惊讶!我那时很想听到他们的忠告——这不是对等的恋爱!他们直言不讳。这是我在会稽山第一次听到对青年男女恋爱的一种评价,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门当户对”。一位老教师私下的解读是——不切实际。山里人注重务实,恋爱也是如此。
张老师打着饱嗝,一张嘴,酒气熏天,他酒喝多了。“马老师,问你一件事?”他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我有点受不了。
“有一件事,我想多了反而不明白。在师院读书时我就知道夏晓丹的大名,知道追她的人很多。有在城里工作的,也有家境很好,父母是国家干部的,但她怎么会喜欢上你?你一定有什么神奇秘诀?”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她喜欢我?”
张老师酒后喜欢争辩,说话直来直去,“你以为她是喜欢上会稽山,才来这里过生日的吗?”
“你说她是因为喜欢什么来会稽山过生日?”我反问他。
我不信在夏晓丹来会稽山这个问题上,需要他们来帮我解释!
小陶老师笑眯眯地说:“马老师,你可能没听出张老师的话中之音。他其实想让你传授恋爱秘诀。他们不是封你是‘爱情教父’吗?他想找一个像你那位一样漂亮的女朋友。”她调皮地扮了一个鬼脸,对着张老师说,“对吧?”
张老师说:“你酒喝多了!”
“是我喝多了还是你多了?不信,我们再干三杯!”小陶老师从桌子下拿来两瓶酒,一人一瓶。
我忙站起来,制止了他们。“看到过溪流中的水草吗?”我问。
“看到过,”五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被我掌控,我感到得意。
“喜欢水草吗?”我继续问。
五个人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意见很难统一。
我说:“喜欢不喜欢无所谓,水草在溪流中顺势而舞,它舞得很精彩,舞得很优美。”我给他们讲起了故事,“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溪边呆呆地看了一个下午。我看呆了,呵呵,从没想到过水草在水中是那么自由快乐而优美。舒展自己的生命,不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能做到精彩。这是水草给我的启示。”
我直言不讳对他们说:“你们与我一样,就像会稽山溪流中的水草,生来没有参天大树的材质。但在水中,我们一样能快乐,只要顺应溪流,舒展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思想。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崇高——立志一辈子扎根山区的教育事业,但我们可以顺应环境,舒展自己的生命。”
“难怪学校的老师说你是‘爱情教父’。这想法挺有新意!”小金老师听得出神,一双眼睛晶莹透亮,她拍着手,兴奋地说,“你这‘水草’理论我喜欢!”
“但我不喜欢‘爱情教父’,”我对张老师说,“你记得吧,那次我们晚上去古山道散步,你们给我戴的这顶帽子?我现在连爱情的‘儿子’都不是,还什么狗屁的‘教父’。”
他们笑成了一片。
“做快乐的水草吧,在水中舒展你们自己,算是‘爱情教父’对你们的忠告。”我说着离开席位,对着远方月色朦胧下的会稽山,我说,“生命的快乐不在于得到,而在于舒展自己。我在山里工作了一段时间,有了自己的思法。会稽山的爱情是‘水草爱情’,这是我的观点。”
“太精彩了!”小陶老师转身抱住小金老师,高声喊,“我——找到——答案了!”
吴老师一脸困惑,眨着眼,问小陶老师:“什么答案?”
“刚才张老师问马老师问题的答案!”
“那你快说说。”张老师一口喝完杯中啤酒,他醉意迷离地望着小陶老师。
“不能说。”小陶老师故意惹他,“爱情,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真是神了!”我说。也许正如古人所说,旁观者清。她寻找到了答案?我感觉今晚的酒喝多了,但人依然清醒而兴奋。
我笑着一转身,抬头看到夜空,一条星河灿烂无比,横在空中,与会稽山的溪流同一方向,延绵很长。那星河的尽头应该是夏晓丹的家乡。我想到了夏晓丹,她此时在稽西老家?还是在学校?她回校上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