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辆火车都装载了罪恶的货物。
——约瑟夫·冯·斯登堡
(Josef von Sternberg)
《上海火车》
(Shanghai Express)
一
1995年5月29日傍晚,一个少年矫健的身影飞鸟一般冲破了薄雾迷蒙的黄昏。他叫袁得鱼,袁观潮的儿子。
经过花园路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被转角处糖炒栗子的香味吸引住了。像往常一样,他买了两袋。以往每天放学,他总会在这个小摊儿上买两袋糖炒栗子,一袋自己吃,一袋给爸爸。这次,给爸爸买的这袋,量破天荒地多,要九毛钱,平时只要两三毛钱。称重后,卖栗子的阿公又娴熟地抓了两颗放入袋子,说:“你爸爸一定很开心。”
他的嘴角上扬,狡黠地轻轻一笑,抱着两个褐色纸袋继续往西江湾路跑去,一路上撒下栗子的甜香。
这一天,对于资本市场而言是个特殊的日子,一只叫作“帝王医药”的股票被载入中国资本市场史册。开盘时的刀光剑影在袁得鱼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持续多日的鏖战终于可以分出胜负。直到最后一刻,隐藏在黑色帷幕背后的答案才匆匆揭开,决定着最终的胜负。
他并不看重结果。对他来说,就算爸爸倾家荡产,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爸爸又可以回来了。如果相处就是一种幸福,那这就足够了。
太阳对这个世界还有些留恋,天空笼罩着一片奇异的紫色,就像一层稀薄的水粉颜料均匀地涂在上面,呈现出一片祥和而瑰丽的风情。白天过渡给夜的黄昏,如此消长。
袁得鱼的家在西江湾路的一个弄堂里,对面就是中国第一条商业运营铁路——吴淞铁路。这条铁路最早通车时间可以追溯到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那年,佑海这个城市才刚刚开埠,铁路诞生于那个承前启后的商业年代。不论历史如何变迁,这条铁轨上飞驰的火车总是载满货物,从起点开往终点,周而复始,在佑海东北部穿行了一个多世纪。
袁得鱼跑向铁轨,他一眼就看到了铁轨旁爸爸的背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爸爸……”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转过头望着他,一动不动,在火车到来的一瞬间,如同一尊石像般,突然笔挺挺地朝铁轨方向倒了下去。
一阵振聋发聩的汽笛声冲破了暮色的静谧,粗暴地劫走了人们内心的平静。强大的声波把路两旁树木上的麻雀纷纷震落在地。一只麻雀恰好掉落在少年脚边,在地上惊慌失措地扑扇着翅膀。
袁得鱼手上的纸袋滑落在地,身体就像是被火车呼啸而来的风狠狠地抽了一下,紧绷得无法动弹,背部僵硬得生疼,分不清是恐惧、悲恸还是愤怒。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火车踉踉跄跄地在铁轨上“隆隆”滑出20多米才停下来。这辆火车明显是辆货车,八节车厢紧紧相连,厢体是灰蒙蒙的土色。每节车厢里都堆着高高的货物,一块块厚重粗糙的油布覆盖在上面,绿色的尼龙绳勒在货物上,透过绳洞,依稀可见货物的大抵形状。
袁得鱼的黑色眼珠清澈而明亮,却看到了最触目惊心的一幕。后来,他的很多梦似乎都在重复着这个场景。满载货物的火车,拖曳着全世界最恐怖的利器——嵌入轨道的“T”字形铁轮犹如两把“铡刀”,在飞速旋转中被打磨得锋利异常,呼啸而来。鲜活的肉体在车轮下像是在跳桑巴舞,随着车轮的节奏歪曲扭动,被纷至沓来的铁轮一遍又一遍地蹂躏,就像是厨娘刀下一团被剁得乱糟糟的肉馅,血管爆裂。无数把铡刀轮番落下,“肉馅”四溅,截断的躯体又被车轮卷起翻转,砸到铁轨上,血肉飞溅。好端端的身体断裂成一截一截,就像砧板上剁碎的排骨。铁轨上沾满了黏稠浆液,湿漉漉地淌下来……
车轮渐渐停止转动。硕大的火车就像一个魔鬼风轮,旋转起来什么都是模糊的,只有等到停止下来,人们才能清晰地看到最恐怖的图案。袁得鱼分明看到车轮上挂着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毫无疑问那是父亲的手,他小时候还经常拉起这只厚厚的大手把玩,在爸爸手心里乱画,让爸爸猜他刚学会的字。这只曾抚摸过他的脸的手,变成了青黑色,沾着几缕血丝。
一个正在路边倒垃圾的妇女好奇地凑近,轻轻扫了一眼,就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浅紫色的天空,就像是被什么锐利的刀具,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轻盈的帷幕就这么被生硬地撕扯开来,一下子抖落出藏在里面的黑色的脸,坠入沉沉的黑夜。
周围一片死寂,一只白色的鸟在天空划过。
少年怔在那里,他忽然觉得喉咙里热乎乎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一股脑儿奔涌而出。他张开嘴,竟控制不住地发出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凄厉而嘶哑的号叫。
几个警察懒洋洋地走过来,拨开围观的人群。少年迅速抽出一个警察身上的警棍,飞快地跑起来,冲向前方。
他在火车头前停下来,两只手把住棍子,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砸向火车头。警察来了,将他手上的警棍夺下后,少年又操起枕木旁边的石块,“咣当咣当”一下下往火车头上砸去,生硬的铁皮擦出了零星的火花。
“他是死者的儿子袁得鱼……”有人说道。
“死的那个不就是在帝王医药中,输掉5亿的袁观潮吗?”
“今天帝王医药的股价怎么回事?最后9分钟交易为什么宣布作废?”
疯狂地砸了很久,袁得鱼终于用完了浑身的力气,四肢瘫软下来。他停下来,站立到火车头的正前方,仰头张望。如果对面是个人,不管他有多高,袁得鱼都有十足的胆量冲上去,把对方的头给扭下来,但这个庞然大物让他产生了无以复加的绝望。这是一具硕大的钢筋铁骨,小时候,这个工业革命的产物在城中央雄赳赳地呼啸而过,吞云吐雾的样子还曾让他无比兴奋,现在在它的面前,他严重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渐渐地,他的情绪平静下来,走到了清理的现场。
袁观潮的几截躯体被工作人员从火车底下拖出来放在了一个白色粉笔画好的圆圈内,皮肤上残存的衣衫都裂成了碎片,“刀口”切下的地方已经彻底烂掉了。破碎的布条随风舞动,如同一排纷飞的小旗。
袁得鱼不敢相信这些残破的肢体跟爸爸有什么关系,他认出最大的一块是爸爸的右上躯干,上面那条右手臂曾经牢牢地抱紧自己。尸块连带着的脑袋血肉模糊,但也可以依稀看出来,他的眼睛微闭,表情没有丝毫惊恐,嘴角竟是上扬的,显得如此安详。
工作人员正在清理铁轨,转眼那里只留下一摊瘆人的血迹。
袁得鱼想起什么,把刚才掉落在地的装糖炒栗子的袋子捡起来,缓缓把里面的栗子倾倒出来,有几颗砸落在铁轨上,弹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当最后一颗落在铁轨上时,袁得鱼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双腿突然一弯就跪在了枕木旁尖锐的碎石上,他嘴里喃喃地说:“爸爸,求你,吃一颗糖炒栗子吧!”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的捷豹停在路边。车里走出一个40多岁、高大挺拔、戴着眼镜的男子。他直接走到看护围栏的警察跟前:“我叫唐子风,请让我处理死者的后事,我跟他是世交,死者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早就过世了……”看了一眼袁得鱼后,他欲言又止。
袁得鱼恶狠狠地看着他,看他不走,便冲上前去,怒斥道:“唐子风,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
唐子风赔笑道:“你怎么这么跟唐叔叔说话?”
“就是你害死了我爸爸!”袁得鱼确定地说。
“傻孩子,你不要听其他人乱说,我跟你爸爸可是拜把子兄弟。”唐子风微笑着说。
袁得鱼依旧咄咄逼人:“你滚!我跟我爸爸都不想见到你!”
车子上又下来两个人,袁得鱼都不认识,一个人有些矮小,另一个人很是魁梧,戴副黑色的墨镜,袁得鱼觉得这个魁梧的人自己在哪里见过。
“子风,不要管这小屁孩,反正袁观潮的事,全包在我们身上了。”魁梧的墨镜男声音洪亮,带着股不可违背的威严。
“你们是什么人?我不允许你们碰我爸爸!”袁得鱼大声叫起来。
一个看起来有30多岁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得鱼,我来了,不要难过,有我在……”
“魏叔叔!”袁得鱼一下子扑到这个男子身上,哭了起来。袁得鱼口中的魏叔叔是袁观潮的得力干将魏天行,平时与袁观潮以哥们相称,袁得鱼也与他颇为投缘。
正在这时,袁得鱼听到法医飘来一句:“我们取一些碎片……”
袁得鱼转头看见法医拿着一把镊子,从铁轨上撕下一片黏黏的肉皮,便立即冲过去,怒目圆睁地说:“你说什么?”
“碎片?”法医对袁得鱼的反应迷惑不解。没想到,袁得鱼不由分说地一拳头冲着他的鼻子就是狠狠一下,他躲闪不及,捂着脸跳了起来。
袁得鱼还想再教训法医一下,被身后的两个警察牢牢拉住,但他还是恶狠狠地道:“你竟敢说我爸爸是碎片!”
“受刺激了,这孩子……”法医摇了摇头,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袁得鱼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浑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二
这天晚上,袁得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一个与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的布偶在他眼前不停跳动。这是一个缝制的布偶,全身上下都有明显的针线缝补的痕迹,屁股上还拖着一个没有剪掉的线头。那只好看有力的手,也被缝了起来。奇怪的是,手与手臂的接缝处,醒目地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巾。为了证明自己安然无恙,爸爸仿佛还特意握了握拳头。
“爸爸……”袁得鱼大声呼唤着。
梦中的场景旋即被拉到铁轨旁。袁得鱼与父亲并肩走着,周围充满着静谧祥和的气氛,就像自己完美无缺的童年……
袁观潮出事之前,每天傍晚,他们父子俩总会一起沿着家门口的铁轨闲逛半天。
“爸爸,为什么佑海的路名都是全国各地的名字呀?”袁得鱼想象着,把全国地图放在佑海地图上,闭着眼睛就可以知道某条路在哪里,这真是个伟大的创意。
“这是因为佑海要靠全国各地支援。”父亲说。那个年代,佑海所需原材料的80%由国家调拨,名副其实是全国支援佑海。同时,佑海也是中国经济的火车头,是中国的加工厂,是占全国税收80%的纳税大户。
还有一次,袁得鱼遭富家子弟欺负,父亲就对他说:“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就用资本武器战胜它。如果他家里有钱,你就去收购他们家的资产。武力是最低级的方式,只有愚蠢的人才用它。”
父亲经常问他:“得鱼,你们今天上课学了什么?”
“今天学了一篇课文,讲爱迪生发明电灯的故事。他说了一句名言: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灵感。”
“孩子,爱迪生这句名言后面还有一句——往往,这1%的灵感才是最重要的。你说,爱迪生的成功是因为天赋,还是因为勤奋呢?”
“是天赋,爸爸。”
“对,要记住,世界上多数人知道的信息是不全面的,你只有知道更多信息,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爸爸,今天我们英语课上还教了‘Seeing is believing’(眼见为实)。如果听取大多数人的意见是不可取的,那眼见为实对不对呢?”
“也未必是正确的。聪明的人不会完全依赖眼睛,而是依靠逻辑来判断真理。”
“爸爸,这是什么意思?”
袁观潮拿出一枚硬币:“你看,这是一块钱。我把它放在手心里,你向它吹口气。”
袁得鱼将信将疑地吹了一口气。
“现在,它不在我手里了,你相信吗?”
“怎么可能?我刚才看到你拿在手里的。”袁得鱼笑了一下,使劲掰开爸爸的手。
果然,手心里的硬币不见了。袁得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再看看,这枚硬币在哪里?”
“啊!”袁得鱼惊叫起来,硬币又回到了爸爸手里。
“这下你还相信眼见为实吗?”
“这……”
“只有逻辑是可信的,一套正确的逻辑判断,要比眼睛可信上百倍。”
“那怎样才能有逻辑呢?”
“逻辑是人人都具有的一种能力,但超强的逻辑可能就是爱迪生说的1%的灵感了。你以后会知道,超强的逻辑对于一个非凡的投资者,将是多么重要。”
父子俩慢慢徜徉,看夕阳西落,此时,父亲身影的轮廓在余晖中勾勒出金光闪闪的光圈。
……接着,梦境开始比现实还要真实。爸爸正温柔地冲他笑着,突然就直挺挺地坠入铁轨,而火车正好呼啸而过,轰隆直响,卷起一阵狂风。铁轨下方,也不再是石块与枕木,而是一道沟壑,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从底下冒出“飕飕”的冷风,像要把人吸进去。他看到一块块肉体朝他奔涌而来,形状与白天自己见过的一样,被切断的,沾满血的,一截一截的……
火车不知怎的又掉过头来,对袁得鱼开了过来。袁得鱼毫无畏惧地冲上前去,他感到晕眩,周遭场景开始变得不真实……他咳嗽着醒来,浑身发抖,真切地认识到,父亲已经被强大的“火车黑洞”带走了。
5月29日,震彻资本市场的帝王医药事件,伴随着袁观潮的死亡,被烙下了一个永久悲情的印记。
接下来的几天,黑云压城,大雨不绝。
三
袁观潮的死亡,轰动了整个佑海滩,他似乎直接成为帝王医药股价操纵案的罪人。袁得鱼也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但是他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怜,只是从报纸上学会了一个比倾家荡产更悲惨的词语——家毁人亡。
葬礼前的一个深夜,袁得鱼接到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事故那天,那个被袁得鱼一拳打在脸上的法医。
法医在电话里幽幽的声音使袁得鱼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因为他的声音像是一直在发抖,仿佛在害怕什么东西。
他们约在安中寺旁胶州路与愚园路拐角的一个小咖啡馆,这家店生意并不是很好,晚上9点多,只有三两个年轻人坐在里面,或许这也是法医到这里的原因。
法医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手表、一枚戒指和几张纸币,塑料袋上有些明显的血迹。
袁得鱼诧异地接过来,没错,这些物品都是他爸爸的。
“我并不是要把这些都给你,你试着把手表后盖打开……”法医提醒他,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存有几分善意。
袁得鱼发现,手表后盖仿佛是双层的,他将外面的盖子使劲掰开,从里面掉落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
袁得鱼诧异地望着法医,法医点点头。“大概出于职业习惯,我发现了这些,我又想起最近报纸上的几件事,觉得一定得告诉你。你不用担心我的动机,因为曾经我也是受害者,不然,我也不会选择做这行……”法医说的时候,眼睛发亮,“这些东西,警方会通过合法的形式交到你手上。不过,我担心流程一多,你就不一定能发现手表的秘密。我是说,这个秘密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就会被消化掉了。”
“谢谢你!”袁得鱼真诚地说,然后把其余的东西还到法医手里,“对不起,上次……”
“祝你好运!”法医没说什么,起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袁得鱼拿着这个折叠起来的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纸,回想起这几天回家的时候,家里好像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因为并没有丢什么,袁得鱼也没有太在意,再说,这个家过不了几天,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他还以为是用人们在分享最后的“剩宴”,现在想来,或许没那么简单。
回到家里,他打开最亮的灯,然后把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是一张交割单。也许曾经被放到过口袋中,纸面上也并不整洁,看起来灰蒙蒙的,不过打印出来的交割记录清晰可见。
如果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只蝴蝶,一只引起蝴蝶效应的蝴蝶,那么,从这一刻起,袁得鱼的蝴蝶就是这张交割单。在袁得鱼拿到这张交割单时,未来如同生命程式的参数,在他拿到之后就飞转改变了……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张单薄的纸从此会改变他的命运。
他拿起交割单看起来,这张交割单仿佛指明了一个与外界了解的截然不同的真相,让袁得鱼心惊肉跳。
四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1992年8月初,佑海洋白渡桥边,矗立着一栋英国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旁边竖着一块木头招牌,白底红字写着“浦江饭店”四个字。
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穿过幽深的走廊,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那是一道装有铜把手的紫檀木大门。
这是唐子风的办公室,敲门的是他的秘书。窗户那儿是个大转角,正好对着太阳光映照下的东江。
桌上摆了几个铜色的相框,有一张是三个男孩的合影,最大的约20岁,最小的像是个初中生,高矮差异显著。
他拿起一个相框,里面的男孩是合影三人中最矮的那个,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小儿子唐煜。照片中,这个男孩将一件黄色外套系在腰上,双手自信地叉着腰,脖子上挂满了奖牌。唐子风很自豪,这个小儿子被送到美国读书,很快拿了不少奖。
不过,他的兴趣仿佛不在于此,他拿起一沓厚厚的文件,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帝王医药招股说明书”,翻了一下,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继续买。”
“唐总,袁先生来了!”推门进来的女秘书说。
唐子风眉头舒展:“终于来了!”
这一对拜把子兄弟已经很久没见,唐子风当下的身份是佑海证券交易所副主席。
没想到,袁观潮一进门就对唐子风说:“唐兄,我说过不要放开价格,你看,现在市场都成了什么样子,所有人都冲到股市,当股市是个聚宝盆……”
“哈哈,袁弟你误会我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市场变成一潭死水呀。你告诉我,救市哪里错了?”
“救市本身没错,但现在已经失控了。没有秩序的股市,比赌场更可怕,赌场都有规矩!”袁观潮看起来好像憋了一肚子火,“还有,唐兄,你们究竟在搞什么?你们怎么会接二连三地让这些三无公司过会?还有,听说你还私下里成立了什么泰达证券,你怎样撇清关系?这样的公司有什么资质承销?……唐兄,你难道忘了我们留学回来时的承诺吗?”
唐子风只是摩挲着皮椅上的羊毛,一句话也没有说。
袁观潮最早是银行一个科室的科长,后来应一个叫冈崎嘉平太的中日友好使节的邀请,成为中国首批东渡日本学习金融的学生。
东渡日本的袁观潮一下子成了改革开放后新时代的宠儿。唐子风正是袁观潮在留学期间结识的同窗好友。
当年,袁观潮与唐子风还有一张照片被登在《朝日新闻》上,是他们在东京证券交易所前面的合影。这原本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图的解释却别有意味:在资本主义中心东京学习金融的中国留学生理论出众,但他们回国后会有施展的地方吗?
唐子风第一次看到那张报纸就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颇有些不快。
袁观潮把报纸拾了起来,铺开,对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唐兄,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两个都挺上相的?”
唐子风权当是袁观潮开玩笑,但没过几天,唐子风就看到袁观潮把这张报纸裱起来,挂在了宿舍的墙上。
“唐兄,这个合影真有纪念价值,有几个人能上一次《朝日新闻》啊!”袁观潮得意地说。
玩笑归玩笑。两人在毕业典礼上都暗暗发誓,回国后要在证券市场上大展宏图。
“你们这些中国人想搞自己的证券交易所,做梦吧!”有些日本老师不客气地说道。
袁观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们就是要做这个梦!”
兄弟俩为此还打赌,如果不能践行毕业时的诺言,就在一条街上做生意,一个东边修单车,一个西边卖包子。
回国后,唐子风因家里的关系,很快就进了政府部门工作,他想起自己的拜把子兄弟才华出众,便向领导举荐了袁观潮。袁观潮一听,激动地拖家带口直奔帝北而去。
袁观潮一家人一到帝北,就按照唐子风的安排,住进了唐子风家在的部队大院。
那时,正值中国经济春暖花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筹备中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而努力着。
当年,不管这批开创者本身是否打小算盘,但他们确实是把推进中国证券市场的建设,作为了自己最大的使命。
部队大院里其乐融融。
大家经常互相串门,尤其喜欢在院子里谈天说地,院子里的柿子树一度成为这群建设者的调侃对象。
200多年前的美国,股票交易还处在分散状态,炒买炒卖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导致股价最后大跌。于是,纽约24位股票经纪人聚在曼哈顿南部的一棵梧桐树下,决定成立一个新的股票市场。有人开玩笑说,以后交易所建起来了,这棵树就跟美国那棵树一样有名了。
只可惜筹划交易所的这些“忧国忧民”的日子,很快因中国20世纪80年代末发生的一件事情而被搁置下来,袁观潮一家只得打点行装回佑海。
帝北之行并没有让袁观潮直接成为证券交易所的建设者,但他似乎从此便与证券深深结缘。
回佑海之后,袁观潮继续在银行下面的证券部工作,生活快乐而悠闲。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又忙碌起来。
1990年,袁观潮趁着佑海证券交易所成立之际,顶着很大的争议,到一家名为海元证券的公司出任总裁,那是全中国第一个股份制券商。在遍地铁饭碗的年代,袁观潮居然很快就把海元证券做得有声有色。
唐子风似乎与袁观潮殊途同归,在佑海证券交易所成立初期,就转战佑海,在交易所担任副总。
两人见面次数虽然少了,但交情依然不减,唐子风接到聘书的第一天,就与袁观潮通了电话,希望他能多多支持自己。
袁观潮眉飞色舞地说:“我早猜到,兄弟你会打这个电话来的!”
只不过,当时的资本市场不是那么好做。
20世纪90年代初期,股票市场波澜迭起,行贿成风,三无公司纷纷上市,佑海股市投机风气已成。大户们凭借打新股、贩卖国库券纷纷发了财,开始肆意操纵市场,逐渐成为中国资本市场上第一批庄家。
波澜壮阔的股市吓坏了管理层。1990年6月中旬,管理层开始收缩新股管道,可人们认为股票的短缺将会更加严重,继续疯炒。上面出台涨跌停板5%,后又出台印花税,还要求缴纳个人收入调节税。几个红头文件一出,一下就把市场砸趴下了,甚至还出现了一天的零成交,这可急坏了唐子风他们。
1992年春,沪深两地大刀阔斧的救市行动一下子点燃了股市的热情。先是放开股价——1992年2月18日,佑海证券交易所决定放开两只龙头股的价格限制。2月18日当天,两股分别上涨70%、46%。5月21日,佑海全面放开股价。
上证综指从前一天的616.64点跃升至1226.09点,可谓空前绝后。
欲望开启之后总是难以控制。
所有人都疯了,菜场里的阿婆阿公们都拿着收音机听股市行情。
市场已经白热化了,连袁观潮也开始不安起来。
袁观潮有点儿急躁,看到坐在办公桌旁的唐子风正在发呆,不由得说道:“1992年6月,佑海股市的平均市盈率为200倍,深市为60倍。你觉得,这还是正常的市场吗?”
唐子风定睛看着袁观潮,接下来的话让袁观潮也吃惊不小:“我这两天正在盘算下海的事。老弟,我此番约你,一来的确想跟你商量规范市场的事,二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下海?你想做什么?”袁观潮问道。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我们还要一起合作。”唐子风将那沓厚厚的股票承销书资料推到袁观潮面前,“你看看,这股票如何?”
这是袁观潮第一次看到帝王医药,他仔细翻了几页,就被震惊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只股票来头不小,他抬头望了一眼唐子风:“难怪你想下海了,承销这样的公司,想象空间太大了……”
“哈哈哈,很多人想参与,我都没考虑,如果我邀请你呢?”
袁观潮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我有事先告辞了。”
唐子风笑笑,做了个请便的动作:“我说最后一句,不强迫你,只是告诉你——这是所有人挤破头都想进来的局!”
袁观潮顿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门。
1992年8月10日,鹏城发生一起抢认购证的暴乱事件,政府迅速成立监管部门,开始对白热化的市场进行严厉打击,市场霎时陷入低迷。
袁观潮看着空荡荡的文化广场——这里曾是佑海股票交易最为繁忙的场所。牛市时,文化广场上坐满了人,股民个个都斗志昂扬得如同疯子,播报股市行情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方,形成了独特景观。
一个手下跑来,是魏天行:“老大,你的电话。”
袁观潮听完电话后就愣住了。
在股市无限低迷的同一天,袁观潮妻子的生命也危在旦夕。她的胃部肿瘤已经到了不得不动手术的地步。
袁观潮与儿子袁得鱼一起在手术室门口焦灼地等待着。袁观潮低着头,觉得时间就像达利(Dali)画的挂钟一样,软绵绵的,如同静止了,一分一秒都没有走动过。
大约四个小时过去了,医生与护士同时出来了,都摇了摇头。
妻子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时,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气息微弱。袁观潮双手紧紧握住妻子冰冷的手,说:“暖和点儿了吗?”
她点点头,微笑着永远闭上了眼睛。
袁观潮抚摸着妻子的脸,流下了眼泪,这是袁得鱼第一次看见父亲流眼泪。
妻子被推走后,袁观潮与儿子背靠走廊的墙壁席地而坐,都不说话。正值炎夏,雪白的墙面却冰冷刺骨。外科办公室内有人说话——
“手术时不小心切断了大动脉……不过,他们也没有塞红包,应该没什么背景。”
“嗯,别提这些了。言归正传,最近你的股票怎么样啊?”
“上个月听海元证券的一个股票分析师讲股票,说什么砸锅卖铁也要买梁城钢铁。这只股票让我足足赔了11万啊,都是讨老婆和买房子的钱啊!”
“哎,难怪你这几天状态那么差。哎,我的股票也不怎么样……”
坐在门口不远处的袁观潮听到后,忽地站起来,冲进办公室,挥拳狠狠打在了主刀医师的脸上。
主刀医师摸着肿痛的脸虽然不敢发作,却还振振有词地说:“手术失败是很正常的事,不要冲动,不然我们叫警察……”
袁观潮动怒了,想也不想又一个巴掌扇到对方脸上:“什么叫没什么背景?没钱就活该死吗?”他大声叫着,再次冲上前去。
正在这时,赶过来的保安人员把袁观潮拉住。袁观潮几乎是在冲着主刀医师咆哮了,主刀医师的失手直接断送了袁观潮妻子的性命。而这只因为医师没有收到红包,只因为重仓股的连续跌停而使他心不在焉。
唐子风来探望低落的袁观潮:“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不是吗?其实我做的,也是把现实变得更美好……你上次说的是对的,我没有听,我只能下海了。我知道,你是我永远的兄弟!”唐子风真诚地说。
袁观潮低声说:“我早告诉过你,早点止步!这是慢性毒药!”
“再考虑一下帝王医药?”唐子风旧事重提。
袁观潮没有搭话。不过,从那之后,袁观潮开始变得有些沉默。
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袁家变得越来越有钱。袁得鱼发现,身边的人对爸爸的态度也有了明显改变,越来越多的人对还是孩子的袁得鱼笑脸相迎。袁得鱼还听到人们在传他爸爸在江湖上的一个响亮名号——“证券教父”。
很快,他们家就从破旧的西江湾路弄堂搬到了巨鹿路上的一栋别墅里。
五
在很多人看来,帝王医药就是一只妖股。
自1992年9月14日发行日起,帝王医药横空出世,惊艳四座,一上市就连拉五个涨停。
按江湖上的说法,帝王医药是由云澜当地政府全力打造的第一只全流通股票。当地政府发“红包”,为的是将当地的上市公司做大做强。
即使之后市场惨淡,帝王医药也毫不受影响,继续一枝独秀,在佑海风起云涌。整个佑海,只要是操作股票的,无不被帝王医药吸引,因为帝王医药的概念是全新的。
第一个概念是真正全流通,这样的股票在市场上并不多见。
第二个概念是信息公开,这意味着争取到了政府力量。帝王医药是云澜发行的第一只股票,而且该股当时就宣称,愿意主动披露一切可以公开的信息。
第三个概念是股东荣誉,帝王医药上市第一个月就邀请了许多股民去自家厂房参观,并尊称他们为股东。
第四个概念是核心产品,每个股东都领到了一盒叫作帝王螺旋藻的保健品。股民捧着螺旋藻的图片甚至直接上了《中国证券报》头版。很快,帝王螺旋藻就与当年流行的蜂王浆、蛇粉等保健品一样,刮起了一阵热卖旋风。
帝王医药的股价随着一个又一个在当时市场看来无比新鲜的概念,被推向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在同期公开发行的股票中,帝王医药涨幅一直雄踞首位,从2.4元的开盘价,一个月不到,就飙升至3.8元,足足涨了58%。
总股本1亿的股票,吸引了市场上的各路来客。
1992年到1994年,帝王医药狂飙不止,机构热情,散户疯狂。
很快,医药行业面临严峻的生存考验。那时候,整个中国的医药内需还没有完全打开,药品销售在政策上也有一定限制。帝王医药对过剩产能毫无察觉,就在帝王医药经营刚出现危机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杀出一个汇星集团,对帝王医药虎视眈眈并发起攻击。
并购消息一传出,帝王医药上涨势头立即生猛。
与此同时,袁观潮一手培育的海元证券扶摇直上,很快成了中国标杆券商,掌控了全国90%以上的承销份额。尽管海元证券后来只要中国排名前十的高校毕业生,但应聘人员还是挤破了脑袋。
这段时间,唐子风依旧持续不断地找袁观潮。
袁观潮终于开口了,但很决绝:“唐子风,你再拉我的话,我们势不两立!”
“见一下我一个好哥们儿?”唐子风说。
袁观潮此前没见过这个人,尽管江湖上已经充满了这个人的传说。传说归传说,袁观潮还是拒绝了邀请。
他甚至对唐子风怒不可遏:“帝王医药这种资质的股票你敢这样玩,还不够吗?”
唐子风倒也坦然:“好吧,反正没有什么项目,缺了什么人,就干不了的……”
5个月前。
1995年年初,帝王医药的收购局势变得不明朗。当时,正逢恶性通货膨胀,宏观政策进入紧缩时期,政府高举控制物价的旗帜。
帝王医药是否会被收购的争议真正进入白热化。
机构的多空力量一直争执不下,但都倾注了全力,形成了两大阵营。所有矛盾焦点都集中在政府贴补上,这决定着帝王医药是否会被成功收购。
多方从市场角度认为,当地政府不会拿出那么多资金来贴补帝王医药,帝王医药的账面上现金流不足,也看不到具有应对这场恶意收购的实力。反倒是收购方提出了不错的对价,能让股票持有人至少溢价30%。
空方则认为,政府不会就此袖手旁观。
政府公布最终决定的5月29日马上就要到了,帝王医药的股价命悬一线。
就在决定日的前几天,登门拜访袁观潮的资本掮客络绎不绝,十有八九都是请教袁观潮关于帝王医药的看法,探听他所了解的地方政府态度。
身为“证券教父”的袁观潮在市场上有很高的声望,在几次股票多空出现重大分歧时,最后都是袁观潮押对。
不过,袁得鱼看到,父亲每被问及这个敏感问题时,总是缄默不语,或是顾左右而言他。
一个月前。
4月下旬,谁也找不到袁观潮,他奔嵊泗去了。
袁得鱼很能理解袁观潮为什么去那里,这是隔岸观火。
袁得鱼第一次被老师指责是因为自己对同学打架事件置之不理。老师十分生气,说:“身为班长,怎么不管好同学?”袁得鱼回答说:“老师,你有没有看到打架的好处?”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袁得鱼耸耸肩:“你看这地上,被他们拖得多干净啊!”
袁得鱼虽然年青,但也算耳听八方,对证券市场也有粗浅的了解,他不禁问道:“爸爸,帝王医药已到紧急关头,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
袁观潮说:“你看这证券市场,被他们一伙人搞得多热闹!”
“爸爸,那你真的不参与帝王医药了吗?”
“古人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况且,这里距离佑海还不到千里。”
袁观潮一派气定神闲:“学不会放下,何以装得了天下呢?”
袁观潮很喜欢这里的气定神闲,就好像在枪林弹雨之间云淡风轻。这时,正好一只白鹭从眼前飞过。袁观潮举起自己手中的酒,爽快地喝了好几口,随口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太多地方是佑海的后花园,米乡的嵊泗算是一个。这里,没有过多迷人的海景,也没有丰富的海鲜,但这里的山林郁郁葱葱,晚上还会有一些军人在广场上狂欢。
“爸爸,那你喜欢嵊泗吗?”
“喜欢,这里是你妈妈的故乡,我每次到这里,都会想起你妈妈。”袁得鱼记得,妈妈生病前,他们全家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趟嵊泗,一家三口一起幸福地在沙滩上散步。
“对一个人来说,金钱只是身外的东西,你以后就会明白,人最深沉的痛苦是无法与自己最心爱的人分享。”袁观潮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充满柔情,“每到资本市场的关键时刻,我就会跑到这里看看。我能够感觉到,你妈妈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袁得鱼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象母亲的温暖正包裹着自己。
“遇到重大事情的时候,让自己从那个环境中抽离出来,就可以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你看这里,只是一个小渔村,静谧安详,与世无争。而千里之外的佑海,物欲横流,每个人都在趋名逐利,你喜欢哪一个呢?”
“我不知道。”袁得鱼诚实地回答,“为什么说佑海趋名逐利呢?我觉得那里挺好玩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简直快闷死了。”
“你要记住一句话,”袁观潮停顿了一下,轻轻地说,“心在荒村听雨,人在江湖打滚。”
袁得鱼眨了下眼睛,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想继续问一下,发现父亲闭起了眼睛,他也跟着闭起眼睛——但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是闻到了一点儿咸涩的海水味道。
连续几天,嵊泗的天气,一如既往地温热潮湿,空中飘洒着零星的小雨。
5月27日晚上,雨停了下来,袁观潮便坐在亭子里望星星。一辆黑色皇冠穿过黑夜的迷雾,停在山道上。
车里人似乎认出了袁观潮,只见两人从车里出来,径直而上,走到亭子时,停下脚步。
“请问是袁先生吗?幸会幸会!”来者作揖道。
“你们不知道我一向不接待黑牌照的车吗?”袁观潮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
这时候,袁得鱼正好捉蟋蟀回来:“爸爸,你看我发现了什么?半山腰上有一个很深很长的隧道,很阴凉的……”
其中一个长相有些奇怪的中年男子吃力地吐字道:“这孩子说的可能是军用坑道,嵊泗的山谷中应该有不少呢。”
袁观潮知道,那是1937年日军侵略我国时开凿的。当年日军驻嵊泗司令部设在五龙田岙,由日本海军当地基地司令部管辖,除了军用坑道,还有不少防空洞、炮台、望远镜观察台、弹药库与雷达所。
那个长相奇怪的人看着袁得鱼说:“这孩子看起来古灵精怪。我这里正好带了两本军事书,男孩子应该会喜欢。”
袁得鱼一听,便故作渊博状:“千军万马都在我心中,我对军事最熟悉啦。”
“哦?那么兵书呢?”
“兵书上的很多道理,我天生就是那么想的。”袁得鱼自信地说。
“小孩子开玩笑。”袁观潮说道。
“无所谓,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那个长相奇怪的人接着道。
袁观潮察觉到这两个人有些不凡,便对袁得鱼说:“得鱼,你自己出去玩一会儿,爸爸有重要的事情。”
临走的时候,袁观潮意味深长地看了袁得鱼一眼。
他们一谈,便在亭子里谈了几个小时。
袁观潮在与两个陌生来客见面的第二天,也就是5月28日,就先匆匆回到了佑海。
袁得鱼觉得奇怪,父亲跑到嵊泗,不就是为了躲开帝王医药的“十面埋伏”吗?但是,他却一大清早就从嵊泗回到佑海,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这场战斗。
袁得鱼紧接着也回到了佑海,不禁为帝王医药背后的剑拔弩张倒吸一口凉气。他翻看了连续一周以来的K线图(Candlestick Charts),换手率与成交量都十分不正常,股价一直在5元区间做箱体震荡,每天振幅高达8%以上,多空对峙明显。
袁得鱼发现父亲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也是这只股票。
他不知道父亲会站在哪个阵营,但不管是哪个阵营,都只有50%的胜率。
袁得鱼走到海元证券的营业大厅,听到很多股民都在议论帝王医药。
突然间,场子里更热闹了。他顺着很多股民的手抬头看,发现墙上大屏幕上的帝王医药骤然出现一根大阳线。就在帝王医药股价骤然上升的同时,一个巨量的抛盘砸了下来。
“哎呀,这个空头来历不小。”一个股民惊叫起来。
袁得鱼望去,整个多头的红色差不多被空头的蓝色淹没。他转眼看了一下挂单,十分惊讶,接连三个特大卖单,分别是11107手、12044手与17888手。根据他掌握的有限的盘口语言,他能读出这末尾的“7”“4”“8”就是“继续抛”的意思。
帝王医药被毫无悬念地拉起,来势凶猛的资金将特大卖单一扫而空,接着一路向北,收盘时,帝王医药的价格稳稳当当地站立在5.2元关口,收了一个漂亮的十字星。帝王医药正在朝一个看不见顶的高度一路狂奔而去。
袁得鱼感觉到,这么漂亮的手法,非爸爸的得力干将魏天行所为无疑。
“爸爸,你是不是在做多?”袁得鱼迫不及待地冲向父亲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袁观潮早就不知去向。袁观潮仿佛猜到儿子一定会进来一样,在桌子上放了一沓饭菜票,是海元证券的公司食堂的饭菜票。
这天晚上,袁观潮没有回家。袁得鱼知道,平常出现这样的状况,意味着肯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发生。父亲与他的合作者们一定在一家不为人知的酒店里运作,一切行动低调而神秘。
5月29日。
这个一触即发的交易日,帝王医药股价将上演最后的疯狂。
大家都在等一个重要消息——这决定着帝王医药是否会被一家来自佑海的神秘公司收购,也决定着更多人腰包里的钱,从哪里流向哪里。
袁得鱼预感到将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他第一次感到了惶恐不安。现在局面很显然,袁观潮已经成了多方的最大资金主力。如果说之前那次只是一种无以复加的压盘,那么,这一天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在资本领域,谁输谁赢都只有最后一刻的市场说了算,你之前要哭要笑谁都当你疯癫杂耍。
10个小时前。
父亲还是没有回来,袁得鱼一起床就去看盘,他心急如焚。
贴现公告没有贴出,从很多征兆可以看出,局势正朝着帝王医药多头的方向发展,而且越来越多的跟风资金,也纷纷汇聚到多头阵营。可是,袁得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担心的一刻终于发生了,多头到了8.2元附近好像上升乏力,就像一只正在上升的氢气球,忽然被人拽住了绳线。此刻的股价到了一个黑色顶端后,突然崩溃,资金蜂拥而逃。
灵活的米乡银波游资见势不妙,率先撤退。一起振臂高呼做多的泰达证券也倒戈了,它开始疯狂地沽空,在多头市场上紧急撤退。
只留下袁观潮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那时消息刚刚公布——贴现依旧。
袁得鱼两眼发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撤退行动为什么那么早就开始了?
这不愧是政府意义上的反收购,不过,政府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一笔资金呢?政府凭什么拿出几十亿资金去保护一家已经奄奄一息的国有企业呢?
显然,做多是符合市场逻辑的,就算不是国退民进,而是优胜劣汰,也符合市场规律与准则。袁得鱼如果自己买股票,可能也会站到多方阵营,或许,父亲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海元证券与泰达证券的合作,无疑可以增加获胜的把握。再说,不是还有银波敢死队吗?
尽管股价一泻千里,发狂的多头已经不管消息面是多是空,袁观潮叫嚣道:“砸,死也要砸上去!”
袁观潮冲破了券商最后的底线——透支,再透支,比高利贷还疯狂。这是不得已之举,因为袁观潮已经押下重注了,如果赔了,不仅是公司倒闭,自己还会倾家荡产。
就在收盘前9分钟,袁得鱼惊呆了,所有的空头都惊呆了。帝王医药的股价居然起死回生了,袁观潮这个“证券教父”居然一个人将帝王医药的股价抬了起来。袁得鱼火速心算,这至少要砸进去20多亿!天哪!这比10天前的流通盘总股本还高,近期多方太嚣张,一下子将整个股本抬了上去。
转眼就收盘了,市场上哭声笑声连成一片,市场在演绎最后的疯狂。
收盘了,这漫长的9分钟让多少人希望渺如梦,悲喜转成空!
帝王医药的股价,涨停板牢牢封在9.4元。
这是历史性的时刻,市场一下子沸腾了!
袁观潮嘘了一口气,总算轻松了。
袁得鱼的心还在怦怦跳,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不幸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上面两小时后发出指令,最后9分钟的交易取消。宣布指令的是新上任的副局长邵冲,是让人不可小觑的新铁腕人物。
原因简明扼要,袁观潮证券账户上不可能有那么多资金,透支比例已经达到1:4,严重违背了监管部门的有关规定。违规在前,交易在后,追溯效力,判定交易作废。
神秘资金终究还是没能并购帝王医药,帝王医药终究是退出了江湖。
袁观潮输了,从一代枭雄变成了千古罪人。
3个小时前。
袁观潮死无全尸。
六
看着手里的交割单,袁得鱼还是没有缓过神儿来,父亲原本不是一个旁观者吗?为什么一直理性的父亲,会铤而走险背负巨债,去下这么一个输赢对半的赌注?一向个性坚强的父亲,为什么选择这么一条不归路?
袁得鱼小心地审视着那张交割单,惊讶地发现,交割单背后,用铅笔写着几个名字。有一个名字,上面不知道是血还是水,模糊看不清了。这些名字旁边,还有一些圈圈画画的潦草数字。
袁得鱼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仔细地看了一下那几个名字,除了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其余六个分别是——杨帷幄、唐子风、唐焕、韩昊、秦笑、邵冲。
很巧的是,这些都是最近在帝王医药事件的诸多报道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名字。这些似乎印证了这个交割单的价值——他隐约觉得这个交割单可以为父亲洗清冤屈。
唐子风。
名单上的这个人恐怕最有嫌疑。袁得鱼看着窗外,可以看到唐子风正在为父亲的葬礼忙里忙外。
“做最好的兄弟。”袁得鱼曾亲耳听到唐子风与父亲如此惺惺相惜。他们真的是好兄弟吗?这让16岁的袁得鱼感到无限困惑。
他觉得有点儿可笑,什么时候唐子风成了帝王医药最可怕的对手了?
他不是与父亲站在统一战线的吗?怎么突然临时倒戈,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了父亲在帝王医药一役中最致命的一支冷箭?他马上搜寻“5·29事件”所有的报道,他要了解有关帝王医药的全部真相。
原来在帝王医药发展到白热化之际,唐子风一直作为泰达证券掌门人坚守在多方阵营。
最为诡异的是5月29日早盘,帝王医药依旧走势强劲,临近中午时分,该股被一批强大的抛盘砸了下来。或许,本来多头还有最后的机会,但是佑海系资金纷纷倒戈,股价才一落千丈,资金也哭喊着杀出。
而临阵脱逃的佑海系资金中,泰达证券是其中势头最强劲的。
“伤痕累累”的多头有足够的理由指责泰达证券。多头并不是没有机会,唐子风原先与兄弟在同一战船上,最后时刻甚至还可以胜券在握,他没有理由临时倒戈。而且,也是唐子风率先做多,关键时候反而临阵脱逃,这个唐子风究竟用意何在?
杨帷幄。
他继续盯着交割单看——杨帷幄,名单上列的第一个名字。他或许是目前最大的受益者吧,他得到了海元证券,成为新的霸主。
帝王医药事发不久,就在人们还在讨论海元证券花落谁家的时候,谜底就揭开了。有关部门发出股权转让公告,海元证券的第一大股东变更为华军资产,占据股份高达51%,第二大股东才是海元证券,仅占8%。公开资料显示,华军资产是一家具有军工背景的国有企业,也就是说,海元证券不仅东家变了,还变性了,原来海元证券是中国第一家股份制券商,现在变成了普通的国家控股的金融机构。
上面也正式宣布,海元证券正式并购给杨帷幄,这个结果让很多人大跌眼镜。若不是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唐子风原本应该是帝王医药的最大赢家。
但报纸上的此人看起来有几分仁厚,究竟是城府深还是无心插柳呢?
袁得鱼了解到,杨帷幄是重阳证券的创始人,在佑海安营扎寨的北派资金中,杨帷幄是领军人物。这种或多或少的官方背景,让他尽管身在佑海,也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消息资源直接从帝北空降而至。
而帝王医药一役,以杨帷幄为代表的空方认为,尽管上面在酝酿国退民进的方案,但目前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政府可能会出台相关文件对民营企业收购国有公司做出限定。而且,既然当地政府已经在政府工作会议上提到要进行补贴,理应会言而有信。
他们赌赢了,但不光彩的名声一直与他们相随。江湖传言,杨帷幄此前曾与佑海本地有关部门相谈甚欢。据称当地有官员本来就看海元证券不顺眼,但因为海元证券是中国第一家股份制试点券商,很多事情拿它没有办法。上头正好趁着这次并购机会,以同意海元证券的收购作为由头,引入一家有军工背景的国有公司,作为海元证券的收购股东方。而海元证券本身资金不足,原本作为战略入股的这家公司反而成了大股东,这一切的发展倒也符合上层想把海元证券重新收为国有企业的初衷。
韩昊。
袁得鱼从报纸上知道,韩昊是全国鼎鼎大名的江湖第一操盘手。江湖上传言,韩昊是个短线天才,也是专门制造涨跌停板股票的高手。在帝王医药一役中,他与唐子风一同站在多方阵营,倒戈也是一起倒戈。以他为首的是银波那一带实力雄厚的游资,他们是市场上呼风唤雨的银波敢死队。
秦笑。
名单上的秦笑,在袁得鱼看来,是帝王医药事件的绝对主角之一。据传,是他挑起的收购。江湖传言,秦笑除了是帝王医药收购方汇星集团的实际控制人,还是地下赌场的控制人。有人说他是证券界的“春申君”,养了一群人,但也有人说他培训了证券黑帮。
唐焕。
袁得鱼无法相信,唐子风的大儿子,自己曾经的好兄弟竟然也会在上面。
邵冲。
这个名字,袁得鱼觉得最为陌生,然而报纸上说,就是他代表上面宣布取消最后9分钟交易的决定,也由此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最后一个名字。
那个模糊的名字,袁得鱼自然是无从知晓。
他看到报上有人评论,袁观潮之所以会在当天傍晚自杀,一来,他因为负债累累,就算用洋滩小白楼作为银行抵押凭证,也无法还清;二来,他不堪忍受重组命运与牢狱之灾,不得已选择了这条路。
让袁得鱼最为费解的是,他的笔记上分明显示,父亲在5月上旬的时候,花了3亿元重金用杠杆做多了该股,然而,就在政府颁布补贴的前一天,袁观潮突然改变头寸,将这3亿元改变方向进行做空,在最后时刻还追沽了22亿元。就算最后9分钟无效,他也是稳赚33亿元,这是多么伟大的对冲。
这也就意味着,那天是否奋力做多头对父亲而言并没有实际意义,甚至可以说父亲是做空头的,这样明明可以赚取更多资金,这是父亲原先对市场的判断。
袁得鱼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父亲在最后关头不惜铤而走险,一意孤行,非法透支那么多资金,把帝王医药的股价打到天上去。
还有一点更为奇怪,父亲怎么会追沽22亿元?这些钱从哪里来的?他又仔细数了数,没错,后面是八个“0”,就算父亲自营部透支,资金量也远远达不到这个规模。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理解,父亲其实没有非法透支,他用的是沽空赚来的钱。但是这22亿元是从哪里来的?现在,这笔资金又去了哪里?
原本应该账面上浮盈12亿元的海元证券,怎么瞬间就亏损高达5亿元了呢?
难道真的像很多江湖人士所言,父亲可能受到了政府方面的驱使,故意让市场化的汇星放弃并购机会?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自杀呢?索性就受人恩惠,很多官方的资本掮客不都远走高飞,去海外逍遥了吗?
若父亲真与政府联合,那从最后9分钟的废除决定完全可以看出,政府与父亲站在对立面。也就是说,父亲绝对不是政府的帮佣,这只是父亲死后别人给他加上的罪名。而且,袁得鱼死也不会相信市场化的父亲会选择这条道路。
到底谁才是背后的元凶?父亲为什么要临时改变主意,到嵊泗的那两个人究竟是谁?既然没有损失资金,最坏也就是锒铛入狱,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一条不归路?
袁得鱼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去回忆这些事情。然而,每每拼接起记忆中的内容,他都觉得现实是如此残忍,不觉阵阵窒息。
袁得鱼有种强烈的感觉,或许,从嵊泗回来,父亲就已经认定,前方是一条不归路了。
袁得鱼想起,一天跟爸爸在铁轨旁散步,当时,爸爸出神地看着延伸的铁轨,口里飘出一句:“每列火车都装满了罪恶的货物。”
袁得鱼当时听爸爸说完这句话,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列破旧不堪的火车,冒着滚滚黑烟,“隆隆”地碾过钢轨,呼啸着钻进一座黑暗的山洞。他猜想,在那个无人抵达的深处,是否铺着满地的黄金……
袁得鱼的直觉告诉他这张交割单无比重要。他将交割单折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七
1995年6月9日。
袁得鱼发誓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葬礼上扭曲的脸。
这天一早,袁得鱼像往常一样,走出巨鹿路别墅,一道日光正好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他用手遮挡了一下,在手指的夹缝中,有一个巨大的橙色太阳。
他钻入一辆守候在门前的黑色加长型林肯,这是父亲平日里最心爱的座驾。车窗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深茶色的玻璃膜,一坐进去光线就暗了下来。
车子缓缓前行,袁得鱼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今天是他爸爸袁观潮的葬礼,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显得平静。
上一次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恍若就在昨日。袁得鱼记得那次他哭得天昏地暗。他抓着病床上母亲冰冷的手,随着病床一路跑着,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推进了阴暗的太平间,记忆中还残留着空气中消毒液的味道。
车子开进了龙华殡仪馆,继续前行,他们的目的地是路尽头的大厅,从殡仪馆大门到尽头,不过50米的距离,但在今天仿佛无比漫长。
一个戴着黑孝的行人的声音飘进车来:“袁家是谁?那么大的排场!”
车子抵达尽头大厅,这是一个恢宏的送别大厅,大门前还有一个空旷的广场。
袁得鱼一下车,就惊讶于眼前令人震撼的景象——几十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大厅两侧,像诺曼底登陆战时黑压压的盟军团。他们不言不语,却制造出难以言状的肃穆逼人气势。一靠近他们,就仿佛被扔进了一个战后还未打扫的战场,这是证券历史上无以复加的集体伤痛。
袁得鱼认识他们,他们都是父亲在海元证券的旧部。这三天,他们一直陪在父亲身边,自发地成立了治丧委员会。
这番场景,这些熟识的面孔,与曾经的一幕是如此相似,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袁得鱼记得,差不多就在半年前,同样是这些面孔,出现在上海证券交易所大厅。
那是佑海金融界一场隆重的盛典,全国最大的证券公司——海元证券创立五周年纪念仪式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所有人脸上都写着“狂欢”,他们都虔诚地期待着开创一个神奇而伟大的时代。
那一天,政府官员们一一亮相,佑海滩不少知名作家也亲临会场,他们之前一同为海元证券歌功颂德,推出了一本书,叫作《海元大业》,不少人现场题词。有个海派学者潇洒地大笔一挥,“海元帝国,千秋万代”……盛典里最风光的人物莫过于袁观潮,他站在人群中间,就像是站在全世界的中心,欣喜地回敬着前来敬酒的宾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股神!股神!股神!”人们振臂欢呼。
狂欢声仿佛还在耳边,幽怨的哭泣声就将袁得鱼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送别大厅很宽敞,大堂前方挂着“沉痛悼念袁观潮先生”的白底黑字的横幅。一副对联挂在遗照两旁,笔法遒劲恣意,上联是“牧野厚物流金岁月携安绝尘而去”,下联是“少年才俊证券英雄望君乘愿归来”。横幅下是一张巨大的遗照,照片是彩色的。袁观潮“站立”在花丛中,笑得一脸灿烂。
袁得鱼记得,这是前不久父子俩去广西旅游时拍的,他无法想象,就在三个月后,活生生的父亲就……
距离9点吊唁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但整个广场上,已经渐渐挤满了来自各地的人,他们手上都拿着治丧委员会散发的悼念册,名字叫作《传奇一生》。
“他是一个为证券市场而生的人。”《传奇一生》上的悼念书满怀深情地写道:“海元证券从1000多万元注册资金壮大到20多亿元,只花了短短不到五年时间。袁观潮自1990年担纲海元证券总裁,一路发展证券发行与承销、资产管理与经纪和证券研究业务。无论是市场低迷,还是市场景气,袁观潮敢干、敢试、敢闯、敢为天下先。在他的带领下,海元证券迅速成长为业内翘楚,创造了许多投资神话和经典传奇……”
旧部们都记得,袁观潮一心想把海元打造成金融帝国。而只要是当年身处金融圈的人,谁都忘不了海元的鼎盛时光。他们纷纷议论着——
“海元的《招股说明书》可是业内的范本。当年,1/3的《招股说明书》都是出自海元。”
“全国当时有上千个营业部,海元证券的经纪业务占全国的70%,现在的老大连10%都没有。”
“当年做债券业务就可以做到一年赢利一两个亿。”
“坐庄的人都打着海元的旗号,很多都是冒名顶替的。”
海元旧部回忆起这些往事,内心多少有些自豪。
海元证券仿佛是资本市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恰如其分地印证了一个词——唯我独尊。第二名的券商不管是经纪规模还是赢利能力,都无法与之相比。
袁观潮的宏愿后来也更为高远,金融帝国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想象,他已经将触角伸向了全球。袁得鱼记得父亲在多次演讲中说过:“总有一天,中国的金融机构会成为美国的高盛(Goldman Sachs)、美林(Merrill Lynch),而我,一直怀有这样的梦。”
这样的梦近在咫尺的时候,怎么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呢?
袁得鱼想起今天上午在家里看的报纸,标题是“海元教父袁观潮走了,旧部散了”。他觉得这个标题真是残酷,但现实往往更为残酷——
身为海元证券总裁的袁观潮,在海元证券巅峰的时候撒手而去。第二天,上面就宣布,海元证券正式被重阳证券并购。
从此,袁观潮一手打下的江山覆灭了。这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就像事先都安排好了一样。
祭奠的钟声敲响了。
袁得鱼回过神儿来,他径直走入堂内,接过姑妈递来的菊花,默默地走上前。
袁得鱼看着棺柩里的父亲,这张脸依旧平静安详,像往日一样。袁得鱼想哭,却哭不出来。
大厅的哀乐低声呜咽着。袁得鱼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向父亲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再鞠躬,起身,又鞠躬……
人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入场的队伍很长,一圈又一圈,见不到尾。气氛肃穆,四周很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得到。门口站着袁得鱼的表妹苏秒,负责向每个到来的人送上一枝白色的菊花。
“黑西装”向每一个前来的悼念者鞠躬致意,他们的表情庄严,齐刷刷地鞠躬,让悼念者无不动容。
由于悼念者太多,就三人排成一排,一起鞠躬、献花。一些与父亲比较熟悉的悼念者会走过来,拉一拉姑妈的手,意味深长地看袁得鱼一眼。
很多人以为袁得鱼会哭泣,会咆哮,会大哭大闹。但是没有,袁得鱼安静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仿佛痴了一般。
他歪着脑袋,头上束着白纱,端着父亲的遗像,盯着一个个入场的人,眼神冷冷的。
这个总共可以容纳300多人的大堂,摆满了花圈。
几个人对一个花圈小声议论着,尽管没有落款,大家都知道是魏天行悄悄送来的。因为挽联上写的是“哥们儿”,只有魏天行会这么称呼袁观潮。
一个海元旧部说,这个花圈今天凌晨就摆在了大堂门口,但没有见到是谁送来的。
袁得鱼知道,在父亲死后,魏天行一直去向不明,很多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甚至有传闻说,有人在黑道悬赏“通缉”他。
葬礼在哀乐中缓缓进行。
一辆劳斯莱斯徐徐开来,停在门口。很多低着头的人,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往外望。司机跑出来,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从车子里探身而出——他眼睛不大,嘴角向下弯曲,脸部线条刚毅,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威严,他就是唐子风。
唐子风的到来,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敛息屏气。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他们与袁得鱼曾是儿时的玩伴,如今他们的眼神充满着怜悯。
唐子风向袁观潮遗体深深鞠躬。
正在这时,突然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他出人意料地一下子扑在棺柩上,大喊一声:“哥,你死了还让我佩服一把!”
说完,他突然转过头欣喜地对大家说:“你们看,他还在笑啊……”
在棺柩前的唐子风一下子往后退让了几步,小声说:“魏,魏天行……”
魏天行又一下子冲到袁得鱼面前,轻声说:“袁得鱼,你不要忘记,你是袁观潮的儿子!你很聪明,你继承了你爸爸的天赋。你不要太难过,你应该自豪。你爸爸是个天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得鱼,你今天要做的,就是把在场的每个人的脸都记住……这是一场阴谋,是阴谋!答应我,你一定要狠狠地记住他们的脸!”
魏天行说这些时表情夸张,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唐子风对人耳语了几句,魏天行很快就被两个汉子拖了出去。
谁知魏天行在被拖到门口的时候,迅速甩开这两个汉子的手,骑上停在门口的一辆摩托车,呼啸而去,只剩下一群惊愕的人。
唐子风朝袁得鱼走来,拍了拍袁得鱼的肩膀,面带微笑地说:“不要害怕,他刚才对你说的,没吓到你吧?”
“他说得太快,我没听清。”袁得鱼恨恨地说道。
葬礼继续进行。一些人祭奠完就离开了,然而唐子风一直守在袁得鱼身旁,就像一座高高的铁塔。
魏天行的那番声嘶力竭在袁得鱼脑中难以挥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交割单。如果真是这样,这张交割单恐怕是解开谜底最关键的物证。
袁得鱼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魏天行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也相信,这确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葬礼上,已经长成小伙子的唐焕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苏秒身边,帮她一起分发白菊。
袁得鱼不知道,为什么唐焕也在这个名单上,他只是听说,唐焕经常给唐子风打下手,他初中之后就没再读书了,自己早就有别人不可小觑的天下。
这时,又齐刷刷地走来几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大约40岁,长着一张四方脸。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袁得鱼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他就是交割单上的第一个人——杨帷幄。
(袁得鱼发现,在杨帷幄鞠躬的时候,海元旧部的几十个人都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看着他。但是,杨帷幄已经成了海元证券的新主人。)
父亲与魏天行一手打下的江山从此覆灭了。不过,海元证券算是保住了根基,唯一的区别是,它换了主人。
不过不知为何,杨帷幄抬头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袁得鱼。他走到袁得鱼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用不容置疑的手势塞给姑妈一个厚厚的纸包。
杨帷幄走的时候,袁得鱼依旧记得他真诚忧伤的表情。
紧接着,葬礼上来了一个黑黝黝的小矮个儿,他的左脸上有一道伤疤,看起来也是个狠角色。他面无表情地对着遗体拜了三下。
走过袁得鱼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唐子风,好像欲言又止,唐子风也微微移动了一下。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出了门外。
袁得鱼知道他就是韩昊,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
袁得鱼不知道原本在多方阵营的韩昊为什么也选择了临时倒戈。他听到江湖传闻,说敢死队韩昊在帝王医药事件的前一天被人灌醉,走在大街上,感叹了一句“想在中国证券市场赚钱,还是要有铁后台”,引起了很多人侧目。
当天晚上,韩昊就七拐八拐来到礼查饭店,买通了住在这里别的单位席位上的“红马甲”,调足了“军饷”,以至于在形势发生变化之前,韩昊就快速将其手上筹码尽数抛出,给了帝王医药的股价致命一击。
同时,他将原先的50万口“多单”平仓,同时追加“沽单”,50万口反手做空,这反转的100万口巨单,让韩昊足足获益10亿。
这个韩昊,与传言中的一样,性格内向,沉默寡言,难道他心里藏了什么秘密?
正在这时,四周起了喧哗,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最具标志性的是他的光头,袁得鱼听到后面有几个说他是“光头元帅”。
光头很江湖地拍了一下手,手下立刻捧上来一大束白菊花。他脱去白色手套,将白菊花小心翼翼地堆放在袁观潮遗像前。
他的肩膀忽然抖动起来,仿佛在抽泣,然后摘下墨镜,用手臂狠狠地在眼上抹了一把,像是拭去了眼泪。
袁得鱼认识他,这个人是名单上的另一个大佬——秦笑。
秦笑走出去的时候,唐焕追了上去,向他敬了一支烟。两个人熟络地聊着,秦笑走时还拍了一下唐焕的肩。
正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走到秦笑跟前,拿出一张纸,秦笑仿佛也不惊讶,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随着他们一同钻进了一辆警车。
唐焕紧追了几步,叹了一口气,他回来与唐子风耳语了一番,唐子风脸上显出几分惊讶的神情。
又进来一个人,大约40岁,两鬓已经发白,戴着一副正方形的黑框眼镜,俨然一副学者的形象,但有着不可一世的神情。这种神情在他这种年龄并不多见。
袁得鱼很奇怪,这个人进来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显得很紧张。
这个人袁得鱼并不熟悉,他听到身后飘来两个字——“邵冲”。这不正是父亲留下的交割单上倒数第二个名字吗?邵冲身材高大,气质不俗。
时间转眼就到了11点半,门外的人终于少了。那些在帝王医药事件里所有关键的角儿,都在葬礼上一一亮相了。
最后一批悼念的,是站立在门口的那几十个海元旧部,他们齐刷刷地站成一个黑色方阵,整齐地向袁观潮遗体鞠躬告别,场面甚为壮观。
第三下鞠躬依旧是标准的90度,他们齐声道:“袁总,一路走好!”
“可能以后很难有机会再见到这么多海元人了。”一个老员工拭泪感慨道。
“别了,袁总。别了,海元。”他们挥手道别。
棺柩关闭的时候,袁得鱼眼睛一直瞪得很大,仿佛想把父亲的遗容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就在父亲被推入火炉的一刹那,袁得鱼猛地转过身,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在场的交割单上的那几个人,这些人的脸部仿佛一下子被放大,夸张地扭曲起来。
自始至终,袁得鱼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父亲的尸体在火化炉里一点儿一点儿变成灰烬。
一种原本属于海元证券的刺眼光芒也渐渐暗淡下去,随着破裂的梦想烟消云散。
走出大厅的时候,袁得鱼还听到旧部们飘来的缅怀声——“太可惜了,他一直有金融报国的梦想,刚画出全球图纸,海元就倒下了。可以想象,他会在金融危机时成功收购韩国券商,在下一个金融危机时,他的触角注定伸向美国。那样,海元就今非昔比了。”旧部们还在感怀伤逝地追忆不可再有的辉煌时光。
他们哀叹,海元一直以来的成功就在于“敢为天下先”,或许,在另一个时空,最后孤注一掷的袁观潮成为竞相歌颂的英雄也不得而知。造化弄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海元的这次彻底消亡,仿佛也葬身于疯狂崛起的“敢为”上。
袁得鱼无法想象,在最后的狂赌时刻,父亲经历的是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磨难。
袁得鱼好像也明白,谁都没有力量来阻止这场灾难。难道真的像外界所言,所有行事嚣张的老总最终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袁得鱼低下了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湿的。他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林肯车载着他向前,到了巨鹿路别墅跟前时,司机对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袁得鱼摇摇手,知道没有必要了。
他收拾完别墅里的东西,摸了摸上衣口袋,那份交割单还在,他就放心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别墅,想着自己今后与这幢别墅无缘了,还好他也从来没在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