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罗荣桓对邢仁甫还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当地抗战较早的组织领导者之一。后来,山东分局转给自己一封来自边区一位领导的署名信件,反映邢仁甫“拉帮结伙,独断专行,生活作风腐败,群众影响很坏,很不利于团结抗日,甚至说他是边区的一个毒瘤”,不知实际情况如何。此时正当抗日用人之际,对社会各界人士都要实行统一战线政策,以便加强抗日力量,何况这样的老同志!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经过教育和帮助,相信他可以提高觉悟,改正错误。当初他为什么不令而行呢?莫非……他叹了一声:“咳,这位同志的党性真成问题,还有待锻炼。”
既来之则安之,邢仁甫先在肖华那里安排了下来,新组织了第四军分区,由他担任军分区司令。罗荣桓打算过一段时间调他上来就近考察一下,再安排他去党校学习。他相信经过学习和帮助,邢仁甫应该会有提高,会有转变的。
此事他和代师长陈光也说过。眼下师部班子不健全,有事就只有他俩在一块儿商量。那一天他叫警卫员去找代师长陈光,警卫员还没有出屋呢,就听着一声大喊:“老罗呀,你在这里可是清闲。一会儿师部跟警卫营赛篮球,别人都在场上伸胳膊练腿呢,你也不去活动活动?走,你不上场,出去看看给助助威也好啊。”陈光光着膀子,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一见桌上茶缸子里有水,端起来就喝。
“哎,那是昨天的凉茶,不能喝,缸里有水。”罗荣桓立即阻止,又招呼陈光说:“来,来,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接着递给他电报又说了自己的意见。
陈光刚舀了一瓢凉水,大口大口地灌,一听说安排军事指挥员,立即停下来,一手拿着瓢喝水,一手拿着电报看,愣了一会儿,狠狠地说:“他妈的,这个邢仁甫是让鬼子吓尿裤了,贪生怕死。这是逃离岗位,得处分他!”说完,眼睛眨了几下,又琢磨了一会儿说:“师部又没有人,边区那边也只好这样。人有所强就有所弱,不能面面俱到。像你这样文武双全的还是少有,我就不行。就这样吧,让周贯五先兼着也不一定不行。咳,在山西的那哥几个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就行了。就这样吧,老罗,你定吧,你定的准没错。走,比赛快开始了,你去加个油也好嘛。”
陈光这一说,提醒了罗荣桓,当时他就想到黄骅了。“陈士榘来师部任参谋长,黄骅可以去边区嘛。”
然而,主要干部的安排得由分局拿出意见,然后报中央军委和八路军总部批准。不久,津南和鲁北两个地区合并,成立冀鲁边区军区并扩编成立教导第六旅。讨论人事安排时,正好边区的一些地方干部联名写信要求邢仁甫回去领导边区的斗争。这件事情在当时影响不小。有些同志还担心邢仁甫有思想顾虑不去,谁知征求他本人的意见,竟然愉快地接受了。还有什么比用实际行动改正错误更能说明问题呢?分局便拿出意见,由邢仁甫担任教导六旅的旅长并任边区军区司令。对此,仅作为分局副书记的罗荣桓能说什么呢?但他想到边区的那封来信,便严肃地提出建议,应该先让邢仁甫到党校学习,学习中不仅要提高思想水平、理论水平,尤其要加强党性教育,同时等总部批复。他的建议得到分局全体领导同志的赞同和支持。
邢仁甫擅自离开边区后,就没有痛快过,虽然也有许多思想斗争,但他一直没有从思想深处去检查过自己,经常是怨天尤人。他有妻再娶,同漂亮的女宣传队员宋英茹同居的事,被肖华知道后大骂了一通,因为当初,邢仁甫是从他那里借了宋英茹去,说是以她为骨干成立文艺宣传队。肖华训斥他道:“你,邢仁甫,不是借了人去开展你的文艺宣传活动吗?怎么宣传到你床上去了?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还像个共产党的干部吗?你让我怎么给上级交代,向同志们交代?你也大小是个司令,你还怎么教育你的部下?乱弹琴,真是乱弹琴!听说你竟然为了女人连党籍都可以不要了,你……”肖华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一句话都没敢回,却是私下不满。
特别把他从鲁西调到师部来以后,更是怨气冲天。政委苏振华和副司令员黄骅一起同他谈话,通知他去鲁南师部,当时他还挺高兴。但是他回到家同宋英茹一说这件事,宋英茹说:“那你不是没有兵权了吗?你还司令呢,光杆司令!反正我看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几句话,说得他焦躁起来,大声斥责她说:“旁边去,别在这里啰唆!”临出发时,他还到自己的把兄弟、二分区司令员冯鼎平那里去发了一通牢骚。
邢仁甫来到师部后,只是给安排了个小工作部长,远没有带兵威风,这时他才认可了宋英茹的说法,怎么能当“光杆司令”呢?于是又想找机会出去带兵。
那一天傍晚,自己原来的部下邢朝兴和孙长江到他这儿来了。本来他们是随着邢仁甫一起从边区撤到鲁西的,再以前都在原来边区的行署任职,可是他们还应该在鲁西或回到边区去了,怎么来到了这里呢?
“大叔,你可好啊?可找到你了。”邢朝兴是他本家侄子,一见他就感慨地说,那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司令,可找到你了。找得我们俩好苦啊。”孙长江接上说。
邢仁甫一见他俩虽然有些疑问,但仍挺高兴,立即让宋英茹准备酒菜。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菜肴,花生米是有的,还有大萝卜、白菜之类,邢仁甫又从机关食堂里弄了几份现成的菜,家里有现成的“沂蒙醉”,度数蛮高,三个人就喝了起来。
“大叔,鲁西又在‘扫荡’呢,打散了。我们俩突围出来一商量,还是得回盐山。在鲁西算怎么回事?盐山是咱的老家,怎么着最后也离不开那里。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死也得落叶归根呐。后来又一想,不能这么着回去,这么着回去算怎么回事?怎么着也不能离开你老哇。这不,俺俩就奔着你老这儿来了。你老是俺们的主心骨。”邢朝兴在锅台前帮着小婶子忙活了一阵子,见邢仁甫回来,就赶紧凑合过来说起话来。
“司令,俺俩走了好几天,那真是昼伏夜行,怕遇上鬼子汉奸。形势到了这么个地步,怎么办?咱总不能等死吧?”孙长江跟上说。
邢仁甫辈分大又是老领导,本不该由他倒酒,但是见他们来太高兴了,听着他们俩说,也没有急着答话,亲自给两个人倒上了酒,哗哗哗地就半碗。端起来说了声,“干了!”然后一仰脖就全进去了。
“哎呀,你们来我太高兴了。这些日子憋闷死我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天就是学习、开会、总结、到处跑,烦透了。来,倒上,再来一碗。”说着他又端起碗来一碰,又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三个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咳,让你们弄成这个样,是我这个当司令、当叔的无能啊。不过日本人还真是厉害。以前是没有跟咱动真格的呀,这一动起真格的来,咱们还真对付不了。难怪国民党的部队一个劲地往后撤呢!”这几杯酒一喝,邢仁甫说话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大叔,你老说,咱打日本能有个结果吗?我就信你老的。”邢朝兴每次喝酒都剩一点儿,此时他说话好像还利落。
“这个还问司令?我就能告诉你!结果还能没有吗?就看什么结果了。不是胜就是败,咱就看是胜是败了。照这个样打,还能胜啊?胜个屁!他们国民党打不了,咱们共产党也打不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加在一块儿也打不了,你说是败还是胜?”孙长江说的声音很大,邢仁甫招呼他小声些。
“吃菜、吃菜,别光顾着说。”邢仁甫用筷子点着说。
“照你这么说,咱只会败了?那他妈的还抗个什么劲?撂他妈的挑子算了。”邢朝兴说着说着打了一个哏。
“咳——”邢仁甫长叹了一声,“按说不应该跟你们谈这些个,我……”
“司令,跟俺们说话还见外?有什么事说出来俺俩也给你老人家参谋参谋。”孙长江说。
“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在学习讨论时就拿这个做例子,一听让人都吓一跳!”邢仁甫又饮了一大口酒,说道:“共产党怎么样?共产党也不都是铁板一块。说什么是钢,什么是铁,又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尽瞎吹,宣传呗!”
“咱们那儿,王昭明、崔吉章,这些人你们都知道,还有张子良,是我的盟兄弟,那都是当初和我在一块儿起事抗日的,这不?前前后后都走了。不光咱们这儿有,中央也有啊!有个张国焘,什么人?当年共产党的组织者创建者之一呀,怎么样?跑了,不干了。还有个人物你们不知道,那是和林彪、彭德怀一类的人物,长征时都是军团长,军队打没了,后来还当了咱们现在这个一一五师的参谋长,叫周昆,怎么着?在山西抗着抗着日,带上几万大洋自己悄悄开遛了!为嘛?这都是我在这儿学习才知道的,对外保密。你们回去别瞎说。”
“咳,你说他们傻呀?连这样的人物都走了,为嘛?”
听邢仁甫说了这一番话,邢朝兴和孙长江都愣了,酒也醒了一半。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连中央都有这样的事!我的丫呀,咱们在下边革命还有什么劲!
“那,司令,咱们怎么办?”孙长江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
“怎么办?听我大叔的呗!大叔,你老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