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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不知所起

那两人在里面的时候应该就已经闹开了,江晓城已经被激得濒临爆发:“你就是仗着我由着你作,不把我当回事!”

裴紫苏反唇相讥:“我看是你自己作,都结束多少年了还说那种话,我连分手的权利都没有?还是卖给你家了?你有那么念旧?不就是跟我斗气吗,当年若是你甩了我,你现在肯定已经不认识我了。也就是我爸傻,相信你是痴情人,也不看看江大公子身边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裴紫苏声音不高,贵在一气呵成。她吵架的本事挺深藏不露的,其实是一项特长。

江晓城被裴紫苏连珠炮似的话顶着,插不进去话,气得胸口疼。

什么叫冤:他何曾跟其他女人乱来过?是有些风言风语满世界飞,他一次次主动跟裴紫苏解释,可她失心疯似的就是不听。

眼下裴紫苏脚步不停,很绝情。江晓城盯着她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追上去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攥有火气,死紧,火辣辣地疼。

裴紫苏今天也是被气狠了,把老裴的“背叛”也算在他头上。她更想和江晓城彻底有个了断,索性动用武力吧,让他看看她可以多市井。

裴紫苏一回身抬脚就踢江晓城,连着好几脚。

江晓城是何等人物?生性骄矜,就是再求着谁也是直着腰的,被女人踢?

完全是下意识地撮火,加上身体的本能,江晓城把裴紫苏推了出去。出手的瞬间江晓城就知道这一下失手了,就看见裴紫苏跌向身后的大理石台阶,一线线的边角带着尖棱……

裴紫苏踉跄的瞬间是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好!摔个骨折咱们从此就是仇人!

预期中的“骨折”没有来,她像是掉进了一张强韧的网里,堪堪摔倒之际被兜住了。然后她看到了余晟俯视的脸——她掉进了余晟怀里。

两人的姿势太暧昧了,裴紫苏这一路又是追着余晟出来的,江晓城回过些味儿来,他怎么就没想到,这女人可能是真的变心了?

江晓城想从余晟怀里扯走裴紫苏,裴紫苏慌忙躲,这一躲更是深深地扎进了余晟怀抱里。良久她都没感觉到江晓城的第二下扯拽,回头看,只见江晓城的那只手腕被余晟的手扣在了半空中。

这少爷不是善茬,余晟这书生居然能辖住他?

她微微仰头看向余晟。

江晓城用力甩开余晟:“这儿没你什么事,赶紧走!”

余晟很想赶紧走,但也不知被这对吵闹中的男女触动了哪一个念头,说:“不要这样对待自己爱的人,哪怕是曾经爱的人,就算她并不爱你。”

男人低沉的声音震动而来,降了噪混了音般传到裴紫苏的耳畔。裴紫苏恍然意识到她还贴在他怀里,余晟的另一只手臂也还护在她的肩背处,她被蜇了似的立即跳开。

余晟的话恰恰抵在了江晓城和裴紫苏的痛处,两人都安静了。

江晓城放软了姿态,小心翼翼地问裴紫苏:“苏子,你好好跟我说句话,行不行?”

裴紫苏从来不喝迷魂汤,眼睛清亮:“那遂你的意,咱们现在去领结婚证,你敢吗?你需要跟家里的父母报备吗?”

这一问真是引火归元,把所有纷杂俗事揽作一堆,齐齐堵进了江晓城的脑子里,让他眼里闪过一丝狼狈。

“不行,不是吗?”裴紫苏笑得凉薄,眼里有些恨、有些拗、有些灰心。

庭院里盛夏的绿色枝丫攀缠,闹得正浓,化都化不开。此处僻静,只有他们三人。

余晟趁他们都沉默,赶紧离开。不料裴紫苏默默地又跟着他走,流浪狗似的。余晟心烦,他真的要被裴紫苏拖下水了。

余晟想赶她走,回头却看到一双泪眼,也就不多说了。

碎石的甬道缝隙里有青苔,清幽僻静,绕过荷花池和亭子,余晟到路边的小铺里:“老板,两瓶水。”

裴紫苏茫然地跟在他身边,此时醒了,说:“两罐啤酒。”

柜台上两瓶水边又多了两罐啤酒,500毫升大罐装的,余晟不赞同地瞅裴紫苏。

裴紫苏直瞪瞪地看着那两罐啤酒说:“再来四罐。”

“喝水。”余晟对她说,付了水钱。

裴紫苏没理他,付了啤酒钱,抱着走了。余晟拿了水走出几步,终究念着她是同事,又是同事的女儿,无奈地向裴紫苏的方向找了过去。

夕阳的光焰下,裴紫苏盘腿坐在荷花池边沿上,身后是细茎高举的阔大荷叶,连片成田,煞是壮观。她身边排着一溜儿啤酒罐,也比较壮观。

看见余晟,裴紫苏好笑:“学霸、教授、主任医师、海归、余老师,你是怕我喝醉了掉进池子里吗?放心,各种死法里,我绝不可能被淹死。”

余晟在她身边坐下,先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就是好几口。他自回国后状态一直阴郁,今日小有突破,却莫名地更加压抑。

啤酒被裴紫苏晃过,起了沫,细腻洁白的泡沫沿着他的唇角流下来,余晟低头用手背擦,手臂的肌肉线条紧实分明,非常有力量。

空气里弥散着啤酒的清香,裴紫苏吹了声口哨——余晟挺有魅力的,甚至是挺性感的。

余晟手肘撑在膝盖上,晃着手里的啤酒罐,说:“抛弃别人的人,怎么可能轻生呢。”

裴紫苏上翘的唇渐渐抿紧,半晌,拉开一罐啤酒狂灌,酒意冲顶,挺难受的。

“抛弃?这头衔重得能压死人,你知道什么是抛弃吗,是离开好不好?”

“诡辩,有什么区别?”

“有的,‘抛弃’就是心肌梗死死掉了;‘离开’就是总忍不住抢救。抢救,余医生,你知道抢救很难受的。”裴紫苏眼前迷蒙,是酒气太冲。

余晟沉默。

裴紫苏就只管喝酒,她酒量奇差,很快就手脚麻木。

“对自己‘离开’的人,也应该好一些。”余晟悠悠地说。

裴紫苏不以为然:“为什么要留下‘好’呢,那是挖坟,真是虚伪。有时候,只求速死。”

天已黑尽,裴紫苏没看到余晟痉挛的手和咬紧的牙关。

她醉意摇曳,坐不稳,就抱着身边的石栏杆,脸贴上去蹭凉意,自言自语道:“我问过自己,以后要遇到一个多爱我的男人才能让我忘了江晓城,而我要多爱一个男人才能忘了江晓城。不会有了,这是我的报应。先说分手的那个人好像有罪,不管那个人有多难受。”

“白月光”,谁没有?大家都一样,这世界是公平的。

守什么诺言,其实我们都可以不在乎。

裴紫苏垂下头,又拉开一罐啤酒倒进嘴里,麦芽香里苦甘掺杂,真涩。

“你哪儿知道什么是‘活埋’啊。”余晟说,一时苍凉。

夕阳垂垂沉默,暮色熹微。余晟说:“你喝多了,裴主任该着急了,我送你回家。”

裴紫苏不走,耍赖抱着石柱,一双妙目里酒气旖旎,瞧着余晟:“老裴今天对不起我,不敢管我。你别送我回家,我爸对我身边的男人‘过敏’,他能问死你。”

酒醉心明,余晟头疼,真不该好心管她。

余晟垂眼看着她,裴紫苏就那么斜眼瞧着他,彼此间幽光朦胧,遥远的星发着几点冷光,月光清透。

裴紫苏缓缓地弯起唇角对余晟笑,语气异常温柔,像个陷阱:“余晟,你会超级棒的。”

余晟明白她在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会超级棒的。但他还是问了:“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的预感很灵的。”裴紫苏睫毛慵懒地轻抬,像说着一个秘密。

那双眸子沉浸在浓浓的夜色里,却聚了夜晚所有的黑、所有的光,莹莹地虚无着。

余晟感觉到极细微的一声,盛夏的夜风里,像是有一粒种子炸开了。

迫于医院的压力,岳主任妥协一步给余晟安排了工作——去普通外科的门诊上班。挂号窗口的电子屏上“普通外科(肝胆胰外科)”一栏的出诊医生从此只亮着“余晟”。

行业内有种声音:门诊医生是万金油,轻症做检查,疑难重症转到病房去,没有上大手术的机会。余晟就是被定死的万金油,什么时间回病房管病人、做手术,另行通知——余晟你就等着吧。

拿刀的人被卸了兵刃,只能站岗,这事在全院被大家议论纷纷。传闻的核心人物余晟却安静异常,朝九晚五、出诊看病,连句牢骚都不曾听见。

这天傍晚刚下班,余晟接到电话——病房里的医生都在手术台上,中医科要求会诊,问他能不能过去一趟。余晟忙往内科住院楼去。

中医科的夜班医生是裴紫苏,见来的是余晟,立刻想起了她那晚的撒酒疯……

余晟问:“病人在哪儿?”

裴紫苏领着他往病房走,说着情况:“五十九岁的男病人,住院第五天,突发急性腹痛。查体上腹压痛,反跳痛不明显,曾有呕吐,血压70/130mmHg,没有发热……”

陈述精练、准确,余晟挺满意。刚入职几天的医生通常没有这样的素质,都是慌乱地打电话求助老医生——医疗世家的孩子毕竟功底不错。

医院里的“医二代”很多,粗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受家庭熏陶、子承父业,通常职业素养很高,在临床科室;另一类是为了找工作方便,凭着父母的关系进了医院,通常在行政后勤科室混日子。

余晟索性为难一下中心ICU老裴主任家的女儿:“你考虑可能会是哪些病?”

“慢性胃炎,十二指肠溃疡,胰腺炎,肝病……都有可能。”

余晟暂时把裴紫苏归为第一类。

进了病房,余晟检查、询问病人,裴紫苏认真地看、听,一副偷师的模样。是个好医生的苗子,那天和男朋友吵架动手、耍赖喝啤酒的人好像不是她似的。

给病人开了检查单,余晟在医生办公室等检查结果。

裴紫苏在给一位病人讲针灸,伸手拿起桌上的Hello Kitty摆件,笔在Hello Kitty的肚脐上方实实在在地点了一下:“中脘穴在这个位置。”

然后她一路点了下去:“水分穴、气海穴……”

做这女人的玩具都命苦。

余晟觉得自己也是多事,待病人走了,他问:“不是有模型吗,标着人体全身穴位的那种,用起来不是方便些?还有穴位图。”

“不够美。”裴紫苏说。

余晟无话可说了。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余晟和裴紫苏互看一眼,这是有急诊?

来的却是眼科的李医生,他看见余晟在,很意外:“余晟,你怎么在这儿?”

余晟说:“有个会诊。你要忙什么?”

“我来借点东西。”李医生眼睛滴溜溜地瞅向裴紫苏。

余晟明白了,挑了挑眉。

裴紫苏则皱起眉,“不欢迎”的表情很直白。

参考江晓城的待遇,余晟觉得李医生可能要惨。

“借什么?检验单、处方、打印纸、知情同意书……”裴紫苏一连串问下来,自己都赞叹了,“你没借过的东西还真不多。”

李医生尴尬,努力地想没借过的:“借张病危通知单吧。”

这下连余晟都尴尬了——眼科,一年也用不到几张病危通知单吧。

裴紫苏看着李医生笑,嘴角全是盘算。她陡然转为关心:“李医生,听你的声音不太好,是不是有鼻炎?”

还真有鼻炎,李医生立刻变身病患,讲起了自己的过敏性鼻炎,控诉病情的缠手。

裴紫苏温声细语:“这病在中医里称为‘鼻鼽’,病因是肺、脾、肾三脏虚损,肾虚不能温土、脾虚生血受制、肺虚生气受制,最终会导致气血失衡,营卫失和。再加上七情、饮食、体质等内外环境……”

她略停顿,看了看李医生:“你是不是听不懂啊?”

李医生扭头看余晟,余晟在看窗外,一只手挡在鼻前。李医生再回头看裴紫苏,笑了笑:“还行吧。”

“听不懂是正常的。总之呢,你可以试试中医的针灸。要试吗?”裴紫苏在微笑,充满期待。

无法拒绝的医生……

何况佳人主动示好,不就是扎一针、疼一下吗?可以忍,忍过去就是新天地。

李医生慷慨:“那就麻烦小裴医生了。”

裴紫苏瞅着他笑,探手拿过针灸盒。铝质的盒子,里面的针灸针寒光闪闪的。

李医生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往哪儿扎?”

“印堂穴,在眉心。”

裴紫苏先拈起最细短的毫针,不合心意,又放了回去,指尖迟疑地向后点着针,针渐粗渐长,最后捏起一根二十多厘米的长针。

裴紫苏的手指纤长,捏着的针也长,针尖冷光幽幽,遥遥辐射着李医生的额面部。

李医生眼睛都直了:“小裴医生……”

“这叫‘七寸长针’。”裴紫苏介绍。

李医生跳起来就走:“改天再扎吧,病房里的病人还等着我呢。”

裴紫苏扫兴,把针放回盒子里。她知道余晟在看她,也知道他肚子里憋着笑呢。

“李医生没恶意。”余晟忍着笑,心说李医生对你其实是“好意”。

裴紫苏一哂,电脑边是一沓空白的病危通知单,她看了看,说:“医生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的。”

她这话里都是寒气,余晟唇边的笑渐渐散了。

会诊的病人最后转了肝胆胰外科,裴紫苏值夜班也挺忙,病人转科的程序都是余晟替她办的。

第二天午饭后,余晟去门诊部的休息间,一进门又看见了裴紫苏,她一个人窝在角落的沙发里打瞌睡。

余晟端了杯咖啡走过去:“你是下夜班,怎么不回家睡觉,来门诊了?”

“张夫子有个棘手的病人,我替他出一天门诊班。”裴紫苏答,看了眼余晟手里的咖啡。

“还没喝,你介意吗?”余晟把杯子递向她。

“怎么会?谢谢。”裴紫苏接了,小口啜着。她的脸色很差,人也萎靡。

余晟又去门口给自己冲咖啡,门外呼啦啦进来一拨儿医生、护士,好不热闹。

刚进门的整形科医生一眼就看见了裴紫苏,虎躯一震,一屁股坐到了裴紫苏对面:“小裴医生,我最喜欢你了,怎么还不去找我啊,说了给你打八折的。”

“八折我也怕疼。”裴紫苏哀叹,“老师,你就让我这样斜着吧,不影响市容。”

这位整形科大叔医生有职业病,不管看见谁都会在对方的脸上挑毛病,找可“调整”的部位。认识裴紫苏的时候他着实下了番功夫,终于发现她内双的双眼皮有一丁点的不对称,就要给裴紫苏“修正”一下。

整形科医生恨不得把裴紫苏直接摁进手术室,现在这样苦口婆心地劝着实太累:“就缝一针,很简单,缝完以后你立刻就能嫁出去了!”

“就缝一针的话,我也能缝。”说话的是余晟,他倚在裴紫苏的沙发旁。

裴紫苏听见声音抬头看他,余晟看了下这张脸,尤其是整形科医生的那处“心病”——内眼角。

裴紫苏忽然就别扭了,讪讪地垂了眼。她抿了一口余晟冲调的咖啡,很是与众不同,奇异的口感,味道很好。

整形科医生对余晟摇头:“你别捣乱。虽然你号称外科系最好的刀,够快、够准,但那是缝肚皮的手法,我们整形科都是美容针。唉,我说余晟,你是不是没手术做太闲了,想抢我生意啊?”

余晟摇头:“是你整形上瘾了,要不要看心理医生?”

“你要是闲着无聊,写几篇科普文章吧,有出版社要,版税从优。”

余晟继续摇头:“整形科医生写的肯定畅销,丰胸、瘦脸、隆鼻、开眼角、打玻尿酸……我写什么?肝癌、急性重症胰腺炎?健康的人是不会买的,买了放在家里辟邪吗?”

“你这家伙,就没个正形。”整形科医生哈哈大笑,目标转回裴紫苏,“小裴医生,你旁边这个余老师是坏人!是大灰狼!你要当心!有时间来找我修修眼睛,我给你打八折!记住啊!八折!”

说笑间,裴紫苏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她就站起来了,接通的时候人已经在向外走:“十七床?我马上回去。”

整形科医生称赞:“这小医生是个医科的好苗子,若是搞心脏专业,或者急危重症,才算是人尽其用。”

有人调侃:“虎父无犬子,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孩子。”

“谁家的?”

“你不知道?这是中心ICU裴主任的千金。”

整形科医生吓了一跳:“老裴的女儿?这就是‘小苏子’?不对吧!这孩子咋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那是丑绝了啊!”

“小时候也不丑,怪老裴把个女孩子带成了个小邋遢。这孩子五六岁就一个人拿着她爸的饭卡在职工餐厅打饭吃了,要是没有职工餐厅,老裴能把自家女儿饿死,你信不信?”

“唉,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

整形科医生挺遗憾的:“应该叫我叔叔的啊。下回吧,认个亲,她小时候我还带她抓过蚂蚱、解剖过蛤蟆。”

……

都是医院的老职工,一聊起来就是二三十年前的老故事,连裴紫苏三岁时跟老裴上夜班,半夜被吓醒,把值班室的床尿湿的事情都能掰扯出来。

余晟直皱眉头:裴主任也是胡闹,他那可是ICU,平均一晚上死一个病人的地方,能把三岁的女儿带去上夜班?

这样长大的孩子,对生生死死都麻木了。

余晟又觉得不对,想起裴紫苏昨晚的话——即便是医生,也不能拿病危通知单开玩笑。

裴紫苏,挺复杂的女孩,处处自相矛盾。

余晟把咖啡倒进嘴里,去门诊开诊看病。

傍晚时忽然下起了暴雨,余晟下班时经过中医科诊室,诊室的门开着,里面还有人没走。余晟向里看,是裴紫苏,一动不动的侧影,在暴雨阴沉的天气里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如果没有见过她和江晓城相处,这小医生会给人规矩、乖巧的好印象。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

余晟敲门:“被雨截住了?我开车送你?”

裴紫苏似被惊醒,茫然地回头看着他。余晟提醒:“早点回家休息。”

裴紫苏起身收拾东西下班。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了,只觉得累。

上了车,裴紫苏指路:“我家在……”

余晟特意回头看了眼后排的裴紫苏,说:“我知道,前几天送过。”

裴紫苏无奈地歪头看余晟——前几天,他确实是把撒酒疯的她一路扯回家的。余晟那一路不耐烦的表情她可忘不了。

余晟笑,转回头发动车子:“你睡吧,这路况是要一路堵过去的。”

车厢密闭,雨点砸在车身上密密匝匝的声音单调持久,是最好的催眠音。车开得又缓又稳,裴紫苏晃晃悠悠中就睡着了。

全城积水,车在车河里好几次一动不动地停着,到老裴家楼下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

墨云翻滚,天色黑尽,暴雨转成了毛毛雨。余晟把车熄了火,等裴紫苏清醒。

余晟把车窗打开细细的一道缝,静谧的空间里涌进了新鲜的水润味道。雨雾里氤氲着木槿花清浅的香气,是这座城市里熟悉的味道。

余晟忽然想念匹兹堡了,他住的街区、常去的钢桥、实验室里的老外们、靠剪头发就发了大财的韩国人理发师……那座城市此刻正在苏醒。

算一算回国这一个多月,他如今清闲得发霉,等着在雨后长出蘑菇。

裴紫苏睡得香甜,坐在后排右侧的座位,居然还系着安全带。

余晟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这女人大有一觉到天亮的意思。余晟打开音乐想慢慢地吵醒她,极低极沉的大提琴声在雨夜的车里晕染开。后视镜里,裴紫苏乖巧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似要醒了,却又沉沉地睡了。

余晟便一点点把音乐声放大。

仪表盘上时间正好变成晚上九点整的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大作。余晟惊得手哆嗦了一下,后座的裴紫苏更是噌的就坐直了。

是她的手机,裴紫苏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接起电话:“嗯?老爸?在哪儿?我看看我在哪儿啊……”

裴紫苏睁眼,她在车里,她为什么在车里?开车的人是——余晟?!她为什么在余晟的车里?

老裴那边已经疯了,魔音咆哮,裴紫苏的耳朵险些被贯穿,瞬间清醒。老裴这音量,余晟听得一清二楚。

“……我往家里打没人接,给你们科病房打电话说你不在,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刚睡醒?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裴紫苏你对得起我吗!”

“爸,才晚上九点……”

“晚上九点不是深更半夜是什么?你在哪儿?和谁在一起?”

“我好像是在……”裴紫苏努力看车窗外,玻璃上有水雾,看不清楚,而坐在车里与平时走在小区里视角是不一样的,夜色里她还真得确认一下,“咱们家?”

驾驶座上的余晟转过身,对她点点头,做口型:“你家。”

裴紫苏确认:“嗯,咱家!”

老裴怎么可能相信呢?父女俩在电话里就掐起来了:

“在哪儿呢?”

“在家。”

“不可能!”

“在家,真的,真的真的!”

……

余晟笑得很隐晦,这让裴紫苏很恼火,更尴尬——真丢人!

终于她也烦了,对老裴喊:“你想我在哪儿啊?你说我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行了吧?”

余晟示意他能帮忙做证,裴紫苏就把手机递过去。

余晟说:“裴主任,我是余晟……小裴医生确实到家了,在楼下。”

但他的声音更让裴主任血压升高了,余晟忽然想起裴紫苏说过,她老爸对她身边的男人“过敏”。

“……今天下大暴雨,下班时碰到就开车送她……路上堵车,刚进小区。”余晟被问得一脑门子汗,连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对裴紫苏“心怀不轨”了。

挂断电话,余晟佩服:“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果真不假。”

裴紫苏表示不乐观:“我上辈子肯定过得不怎么样。”

对这话有共鸣,余晟点点头:“裴主任还是老样子,我去年出国前的最后一次查房,他在病人面前把病历扔在我脸上,当时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裴紫苏只有干笑了。

余晟问:“裴主任出门了?”

“开会去了,走几天。”

裴紫苏下车,余晟也下了车。

余晟关照她:“一个人在家,锁好门窗。”

“你可真够老气的。”

“我得替裴老师看好他女儿。”

裴紫苏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他。余晟站在车旁,夜静,他的人更静,隔着熹微的夜色看着她。蒙蒙的水汽分不清是雾是雨珠,漫天漫地地飘着,把雨夜的水光搅得迷离朦胧。

余晟问:“有事?”

“没有。谢谢你,晚安。”裴紫苏笑了笑,进了楼门。

余晟抬头仰望,看到一扇窗亮了灯,开车离开。

第二天下午,余晟才听说中医科发生的事情。昨天中午一个病人死亡,亲属质疑医疗方案,在闹纠纷。

余晟这才想清楚昨晚裴紫苏看他的目光,病人死亡、亲属闹事、父亲不在家……

没来由的余晟竟有些愧疚。他给裴紫苏打电话,很快被挂断;他给她留了言,裴紫苏始终未回。

下班后,余晟再一次打电话,这回她接了。

“你们科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在哪里?”余晟问。

“病房。”

“下午怎么不接电话?”

“开了一下午会,刚散。”裴紫苏声音里满是倦意。

“现在能走吗,我去接你?”

裴紫苏没搭腔。

余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猜想着她可能面对的各种各样的情境,索性说:“你在病房等我,我现在过去。”

裴紫苏没在忙什么,她只是在愣怔——和余晟还算不上熟,他这突如其来的殷勤从何说起呢?

中医科的医生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余晟到的时候只见到张夫子和裴紫苏面对面坐着,气压很低。

他和张夫子聊了两句,知道了大概情况:这例纠纷在医疗方面是没有过错的,和家属的沟通、配合也一直很好,问题出在病人去世后闻讯赶来的一众亲戚身上,他们以为孤儿寡母的被医院蒙蔽了,在挑毛病。

张夫子抚着谢顶的头壳,很郁闷:“我没压力,就是难为小裴了,刚上班没两个月就跟着我受气,我这老师没当好。”

裴紫苏:“您别这么说,是我帮不上您的忙。”

张夫子:“已经很不错了,今天的死亡病例讨论会,还有和病人那边的沟通,不是很好吗?余晟,你送小裴回家吧,女孩子还是要注意安全。”

余晟对裴紫苏说:“走吧。”

裴紫苏跟着余晟出来,到了电梯间好巧不巧就碰见了逝者一家,七八个人正走出电梯。迎面相遇,对面的众人齐齐看向裴紫苏,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余晟担心节外生枝,想带裴紫苏回病区。

但逝者的妻子忽然哭着走过来。裴紫苏下意识地往余晟身边靠近了些,手臂不经意间擦碰,余晟感觉到她手臂冰凉。

对方人多势众,只要有一个人控制不住情绪激动起来,就会影响到所有人,有各种意外发生的可能。

余晟伸手握住了裴紫苏的手腕——万一出现意外的冲突,他能拽住她——虽然他知道自己有些冒失。

裴紫苏顾不得男女之嫌,冰凉的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裴医生,对不起……”病人的妻子泣不成声,“我们不是和你过不去,也知道你们尽力了……”

裴紫苏也黯然:“我明白。”

余晟认出,眼前这位是那晚张夫子和裴紫苏抢救的病人的妻子,他还给她画过气管切开术的步骤图。对方也认出了余晟,眼泪流得更多了。

气氛莫测,不宜久留。余晟对病人的妻子安慰地点了点头,伸手揽着裴紫苏的肩,护着她从一旁的步梯快速离开。

楼道里,余晟给张夫子、保卫科分别打了电话,提醒他们要注意安全。下了楼,坐在车里,余晟才松了口气。他回身看车后排座位上的裴紫苏,她一直看着他,异常安静。

余晟给她宽心:“看刚才的情形,这家人还算讲道理,会很好处理的。接受亲人的离世需要一个过程,大家的反应都不一样,你放心吧。”

裴紫苏点点头,望向车窗外。

车子启动,车厢内极静,良久余晟才听到后排一声极低的叹息,几不可闻。

余晟今晚送裴紫苏上了楼,裴紫苏背靠着家门对他道谢。两人间太安静,走廊的声控灯就灭了。

“早点休息。”余晟的声音没震亮声控灯。

裴紫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灰心:“我是真的很想救活他的,可还是失败了。”

“你尽力了,病人在天堂不会怪你的。”余晟也只能空泛地安慰。

做他们这一行的,每个人心头都有个墓园,是亲手送走的一个个病人。不知要修行多久心头才能磨出厚厚的茧,不为生死去留所动。

即便裴紫苏是“医二代”,从小见惯生死,她自己的修行也才刚开始。

声控灯在两人的声音里亮起,又灭,再亮。

余晟说:“裴主任要是在家就好了,让你看看什么是大将之风。”

裴紫苏是断断不敢抱这种希望的:“我在他眼里无能至极。”

老裴曾骂过一个女学生:“病人哭,她就哭,发条微博写首诗。遇上个死亡病例,她还不得投河?同理心都没搞清楚的小文艺青年,能指望她治病救人?”

黑暗里看不到余晟脸上的微笑,他是非常了解老裴的带教风格的。

余晟说:“如果裴主任觉得这是件‘小事情’,你不妨也把这事当‘小事’,明天就烟消云散了。早点休息,你先进门,我再走。”

裴紫苏开了锁,进门,关门前看着余晟很认真地道:“谢谢。”

余晟对她笑了笑,很暖。

关了门,没开室内灯,裴紫苏走到窗边向下望。

很快,余晟小小的身影出了单元门,走向车,他进车之前抬头向她的方向望了望。

明明他是在仰视、在低处,明明她在黑暗里、他在夜色里,明明是很远的距离、匆忙的一瞥,裴紫苏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感觉被他捉住了,屏住了呼吸。

肩臂处仿佛还停着一只有力的臂膀,是余晟护着她离开医院时搂过的痕迹。

楼下的车亮了灯,加速驶离。

裴紫苏这才缓了口气。她抬头看,夜色晴朗,浓淡正好。

之后,中医科的纠纷做通了家属的工作,妥善处理了。张夫子松了口气,裴紫苏医生生涯的第一例小纠纷,有惊无险地度过。

老裴外地开会回来那天下车就直接进了ICU,忙到深夜才回家。他对裴紫苏喊累,装可怜,想让女儿给他捶捶背、捏捏肩。

裴紫苏在翻大部头的资料,冷冰冰地道:“你累,谁不累?我比你还累,你倒是安慰安慰我啊。你好歹是有咖位的人,医生、病人都捧着你;我呢,上级医师一句话我就得跑半天。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老裴气得一巴掌拍在裴紫苏后脑勺上。裴紫苏也倔,头壳挺疼,但她瓷人儿似的一动也不动,和老裴赌气。

“这是什么女儿!没有同情心!”老裴跳脚,自叹自怜地去睡了。

裴紫苏的头顶挺疼。老裴这个爹就是挂名的,关键时刻从来指望不上,小时候不如她的同学可靠,现如今不如同事可靠——完全比不上那晚余晟的妥帖可心。

想起余晟,好几天没见了,裴紫苏出门诊都没碰见他。

纠纷的事情过后,余晟也像过境的云,散了。只是同事,关系不错的同事——裴紫苏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

这天裴紫苏出门诊,中午留在诊室里补眠。中医诊室房间里阴暗,她开了门放走廊里的阳光进来,阳光晒在身上,舒适暖和。

有人经过门口,是门诊部小护士的声音:“余医生,你可真是好人……”

裴紫苏似醒非醒的,渐觉身上发凉,应该是阳光挪了位置。

她眯着眼找阳光,眼前一片阴影;抬眼,头顶是道白影;再抬头,是余晟站在她的桌前,他背后是大片的阳光。

余晟低着头,问:“中午不去吃饭?”

裴紫苏眨了眨眼,微微地笑——好久不见。随即,她看见了余晟身后的小护士。

小护士凑过来,笑得阿谀谄媚:“小裴医生,你的心肺复苏操作是最棒的吧?”

裴紫苏有些莫名:“不敢当。”

桌上有中医诊脉用的垫枕,余晟修长的手指在垫枕上摁下几个浅坑。他说:“小裴医生谦虚,她的操作是教科书级的。”

话里有话?裴紫苏警惕起来。

余晟看着她笑,指了指墙上的镜子。裴紫苏扭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好一头乱发,鸡毛掸子似的。她忙用手扒拉。

小护士对裴紫苏撒娇:“小裴医生,你给我指点一下嘛,主任说我考不及格的话就不跟我签合同了,好不好嘛,求你了……”

像被一通弱电麻酥酥地震着,裴紫苏直接被软倒。她忙不迭答应:“好好好……”

“那就改由裴医生帮你了。”余晟功成身退。

余晟转身的瞬间,裴紫苏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探身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白衣。她的上半身抻长了整个趴在桌面上,好悬没被余晟扯到地上。

余晟惊异地回头看着她,从睡狮到长臂猿,这转变都不需要时间的?

裴紫苏艰难地抬起头,看牢他:“不许走!”

她算是明白了:余医生答应指导小护士操作,半路又把小护士甩给她。这算是怎么回事?

“一起去!”裴紫苏不打算放跑余晟,一路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往培训中心去。余晟任由她拽着,不反抗,跟着走。

小护士性格温软,跟在一对大高个身后,满是惊叹:中医科这位大美人一副娴静古典的模样,脾气原来不怎么好;余医生真是有涵养的绅士,又热心又有耐心。

这年月,男女的特质与古时候比,都是颠倒的?

到了培训中心,裴紫苏埋怨余晟:“人家是找你的,你拽上我干什么?”

“你是标准嘛。”余晟说。她还揪着他的白大褂的袖子,并肩站着,像是在挽着他。

那只手似有察觉,缓缓地缩了回去,揣进了她自己的白衣兜里。余晟看她,裴紫苏似无所觉地绷着脸。余晟好笑:还挺会装的。

小护士在那边先演示着操作,余晟纳闷:“现在的学生在学校都忙什么呢?”

这不耐、苛刻的口气……

裴紫苏看过去,余老师拧着眉,模样像极了她老爸。

余晟看不下去了:“这孩子是通不过考试的,你去教教吧。”

“你去。”裴紫苏心说我不去,来这里已经是上了你的当。她想着方才小护士磨她时的娇憨可爱,余晟肯定也是被那样请动的,肯定也是很受用的。

余晟的理由是:“美女要美女教才能有效率,我去的话她只会撒娇了,你快去。”说着,余晟推了裴紫苏一下,把她推了过去。

裴紫苏恼火地回头看他,余晟对她挑了挑眉,是哄她的表情。裴紫苏白了他一眼,向小护士走过去。

心肺复苏模拟人摆放在地上,与大理石的地面只隔着一层布。裴紫苏白衣的里面穿着裙子,膝盖光裸,毫不含糊地跪在了地上。小护士看得心里一跳,这得多疼?她方才都是蹲着的。

裴紫苏讲着要领,纠正小护士刚才的错误。她把模拟人拽到近前,拍肩、判断意识、触摸颈动脉判断脉搏,起式紧凑利落。然后她直起上身,双臂伸直,快速按压着模拟人的胸口。

稳定有力的按压、标准的深度,隔着距离都能感觉到那一隅里的急救气氛。

余晟认识裴紫苏的第一天,她就是在抢救病人。

裴紫苏弓起的腰背、颈项像一个颀长的问号,余晟想到了带鱼:细长柔软,但是强韧。试想一下摸带鱼的感觉:滑不溜手的,和你较着劲儿,很不好摆弄。

余晟手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看着那条“带鱼”,脱下身上的白衣走了过去。

裴紫苏趴在模拟人的嘴上,隔着纱布吹气,直起身来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余晟。他蹲在她身边,把叠厚的白衣放在她膝盖旁:“垫着些,太疼。”

小护士正被激励到,表决心:“裴医生,我努力练,考试一定拿满分!”

她摁着模拟人使劲欺负去了,裴紫苏歇口气。

她的唇色是红的,吹模拟人吹的。余晟说:“你的吻技还不错。”

裴紫苏咧嘴:“这假人橡胶味儿太重,比以前的那些难闻多了。”

她的唇色很深,晕开。若这是唇妆,一定是最粗糙的那种,或是被揉乱了。

余晟抿了抿唇,站起来伸出手,要拉她起来。

裴紫苏伸手过去,余晟稳稳地握住了。她有些异样的感觉,抬眼看他,余晟稍用力,便把她扯了起来。但是他没放开她的手,他的掌心烫热,裴紫苏有些慌。

“都能尝出模拟人的区别了?”余晟音色低沉,眸子墨黑。

“以前的假人是奶香味的。”裴紫苏说,抽回自己的手。

今天的余晟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又太亲和、太有压迫感,比那晚送她回家的余晟更让她不安。

“奶香?”余晟皱眉,“什么材质?”

裴紫苏笑得诡秘,不答。

她刚学会爬还站不稳的时候就被老裴带进了医院的培训中心,把心肺复苏模拟人当娃娃,抱着、垫在屁股下坐着、咬在嘴里啃着——奶香味的,没错。

余晟的手机骤然响起,是院长,叫他回病房看一个病人——岳主任去外地做学术交流,这位病人是个人物,为慎重起见让余晟过去看。

余晟对裴紫苏说:“病房叫我,命中注定今天是你教她,不好意思了。”

裴紫苏总结自己的运气:“上了你的当,还一当上到了底。上级医师欺负起住院医师,就这么随性的哦?”

余晟好笑:“晚上请你吃饭?”

裴紫苏没敢搭腔,他的声音太好听,语速又太缓。

不反对就是同意喽,上级医师是这样认为的。余晟定定地看了她良久,笑了笑,走了。

裴紫苏呼出口气。空气里有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异样气氛,发酵似的在弥散、加速升温蒸腾着。与余晟之前所有的相处瞬间就变了调,变得别有深意。

裴紫苏站在空荡荡的培训中心大厅里,阳光的光晕斑斓。小护士在玩命练操作,膝盖下垫着男式大码的白衣,被碾得皱巴巴的。

练了一中午,小护士的掌心都起了泡,下午操作考核顺利过关。

考官是医教科的主任,知道这是裴紫苏的手笔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裴紫苏,培训中心的模拟人的鼻子就是你小时候咬烂的,你得100分才算及格。”

100分?裴紫苏觉得毫无压力。

余晟一下午都没回门诊,是别的医生帮他出了门诊。但余晟的白衣还在裴紫苏这里,下班时她给余晟打电话,他还在病房,让她把白衣送过去。

到了肝胆胰病区,裴紫苏在医生办公室门口腰侧弯成九十度,向里探头看。余晟在看阅片灯上的CT片,抬手让她进去。

他还穿着中午时穿的黑色半袖衬衫,黑色的长裤,双臂抱在胸前松懈地站着,腿型修长,隐约露出肌肉的轮廓。

余晟不是体质单薄的书生,他瘦削,但结实,他的清俊从不乏力度。

夜班医生在请教余晟:“从CT片上看不出胰管是否有扩张,也没有明显的钙化和结石,病人的症状比来的时候缓解了很多,定为慢性胰腺炎急性发作是不是证据不足啊?”

余晟的手点着片子的一处:“这里有渗出,化验结果也很明确。少数病人没有你说的那些表现。这个病人还需要再做个胰胆管造影,明确一下胆管的情况。”

夜班医生去开单子,余晟接过裴紫苏递来的白衣,被衣服皱巴的程度吓到了。

裴紫苏忙撇清关系:“不是我弄的。”

余晟瞅了她一眼,裴紫苏被看得竟有些理亏。

余晟和裴紫苏一起下班。他步调很慢,就要走出病区的时候,似有犹豫:“我今天收的病人是慢性胰腺炎。病人很年轻,最近在酗酒,他本人对病情还毫不在乎,这样下去情况会变得很糟糕。”

裴紫苏以为他要感慨生死悲欢,但余晟说:“病人叫江晓城。”

裴紫苏奇异地看着余晟,缓缓挑高一侧的眉梢,莫名其妙地笑了。余晟这是让她去做他的病人的健康教育工作?也就是让她去管管江晓城?

她还以为余晟会对她不同,中午的事,还有之前接连的几件事,她都以为他们之间……看来是她误会了。

裴紫苏研究着余晟,这个男人看似清澈温和,但望不见底,她其实看不透。裴紫苏后退半步,拉开和余晟之间的距离。

余晟眼里有异样的光,意识到自己似乎搞砸了一件事。

裴紫苏很客气:“知道了,谢谢。还请余医生多多关照他。”

“我的意思是我既然知道了,你们又认识,我应该告诉你。”余晟想解释。

裴紫苏更客气了:“谢谢你,余医生。不过呢,你是他的医生,我是他的朋友,他要是想联系我会自己找我的。”

这就是她生气的样子?余晟暗叹,也挺难缠的。但他还是把该说的话说完:“江晓城住七号病房,现在他父母也在病房。”

“是要我去关心探望吧?知道了。余医生可真是医者父母心啊!”

一时僵持,裴紫苏笑吟吟的,眼里的光却是凶的。余晟从来都不会处理这种情况,他宁可去做一台大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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