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身影在漆黑的巷子里慢慢地往前移动。一个接一个,每人各拖着一根沉沉的圆木。圆木有两米长,15公分直径,其重量是每个拖木人的重量。
李尚明在前,叶炳杰在后,喻雪苟、朱根几、蒋芳、单云在中间,六条小身影,个个赤身裸体。除牙齿、眼睛露白外,通体漆黑,连小鸡鸡上也沾满煤灰。
礃子面,大工在等他们的圆木架棚子。漆黑的巷子尽头,有如小豆般的火苗在跳动,唯有看见它,你才能感悟到点点气息,在召示着生命存在的迹象。在这里一个头裹汗巾,裸着身子,满身黑炭的汉子,用镐挖顶上突出的岩石,岩石夹在煤层中间,岩尖扎在岩石上,仅露出一丁点白点。吴细仔是当班大工。此刻,他挥着岩尖,气喘吁吁,汗水从额头上,脸上头发里流出滴在背上,汗水又在背上拖出一道道煤水线,汗滴在脚下的煤里,什么都没了。岩石有些松动,吴细仔歇口气。
从另一条煤巷里钻出一个人,手提油灯,同样头扎汗巾,赤身裸体,问吴细牙怎么样?可以架棚子了吗?吴细牙说这家伙不肯下来,我正处理它,他叫潘辉生,宜春人。潘辉生近前看了看,他说我来吧,于是操起岩尖挖开了,他力气大,落点准,岩石被剥离露出一条缝。于是用钢钎打进缝里,最后,将岩石撬开放下棚来。
潘辉生说:“老弟,没有我老潘动手,你不行吧。”
“姜是老的辣。”吴细仔又说,“枪是后生硬。”
笑声感染了赶来的李尚明几人,也嘻嘻笑,四个伙计,都找自己的大工去了。大工用斧子劈担山木时,小工清理矿渣。
一个月前,也就是莲儿出嫁的第三天,王老爷要李尚明下井去扯拖挖煤。于是,他下井做童工来了。母亲给他准备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铁皮敲成的煤油灯,煤油灯有个提手,灯一侧有个小嘴柄,那是方便工人在低矮地段爬行时,用嘴咬着往前爬的嘴柄。煤油灯是父亲留下的。另一样则是一条三尺三长的夏布汗巾。下井前工人得脱光衣服,用汗巾围住身子,到井下又将汗巾裹在头上,保护脑袋用的。
炭古佬,命真苦。
白条身下矿,黑油身出井。
只见牙齿眼睛白,爷娘不认得。
这是流行在矿工中的顺口溜。
把木脚处的煤渣清干净,吴细仔将担山和木脚做好。于是,扶正木脚,担山木抬上,将棚子架好了。李尚明又跑到外间巷子,拖了一捆茅柴进来,帮着大工把帮封死填实。最后一道工序,把余渣全部清出。吴细仔找水去,他今天忘了带水。朱根几找不到拖鞭。他说明明放在旁边的帮上,怎么就不见了?李尚明说你找找,可能被埋了。朱根几在堆放片木中找到了拖鞭,他忘解下来。各自往竹筐中铲煤,满满一竹筐煤,有八九十斤。李尚明在前,拖鞭挂肩,一手扣绳子,一手提油灯,一步一步往前去。整个巷子长有80米,带点斜坡,一趟两趟无所谓。一天下来,来往上百趟,不要说人,驴也会累趴下。各自拖了十五趟,余煤拖得差不多了。喻雪苟过来讨水喝。
“你的竹筒呢?”朱根几问。
“被煤压了。”喻雪苟说。
李尚明说:“水不多了,最多剩一两口。”
喻雪苟端起竹筒往嘴里倒,一口也没喝着,他有点气馁。
“忍一忍,下班了,我请你呷酒。”朱根几说,“你帮我拖两筐煤,下班保证请你呷酒,骗你是小狗。”
喻雪苟说:“我才不跟你拖,你没钱,请什么客?”
朱艰几说:“我没钱不要紧,我可以到店面赊帐。你拖不拖?”
李尚明说:“你这招不灵了,你骗人次数太多了,没人听你的,你把煤拖光,我请你呷酒。”李尚明戏说着,拖鞭不离肩。
吴细仔到礃子面,说活干完了出班。出井口时,天完全黑了,大伙裸着身子往洗澡间跑去,动作快的各占一个水盆,从锅里打来热水兑好冷水胡乱的洗开了。油黑的身子打上洋碱,滑溜溜的,泡沫泛起黑浆,一遍水冲后,煤灰还存在手掌、手肘、头发、脸、眼睛的皱纹中。又打上二遍洋碱,才将身子洗白。如果想节约洋碱,你打一遍洋碱慢慢洗,也能洗干净,带个黑眼圈出门,被人讥笑一阵,也就过去了。
出井时的疲劳被热水冲刷后,有了片刻的恢复。饥饿开始时被寒风压住,这会肚子可不客气告诉你:“我得吃东西了。”胃里搅着劲,有人开始吐酸水。十二小时的活干下来。人散架了,没有一个小伙计口袋里有钱,他们平常下班都在家里吃饭。
喻雪苟说:“朱根几你要请我呷酒,今天你说话算数。”
“没有的事,我叫你拖两筐煤,你不拖,我怎么请你呷饭呷酒。”
“我上次跟你拖了一根木脚你还欠着我呢?”
众人起哄,朱根几也没办法,翻出口袋说:“我一个毫子也没有,怎么请客?”
看来没戏,众人都往家赶。只有家里才有热菜热饭在等他们。路黑天冷,风呼呼的,真应了那句饥寒交迫的话语,冷气钻进衣里,只往心窝里窜。在叉路口,六个人分成两路,李尚明、炳杰、雪苟往东道走,在新街口三人又分手。
进家门时,母亲正在床上缝补衣服,她在等儿子下班。儿子从下矿以来,她牵挂儿子的心情重了。儿子每天晚点进家门,她的心就多一份焦虑,她就得等。见儿子回来,心里就轻松了。说饭菜都热在锅里,母子之间的交流变得随意。母亲是儿子每天上班的安全检查员,儿子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李尚明吃过饭。他说他早点睡。
寒风吹了一夜,凌晨五点不到,井场进班房已陆续坐满上班的人。吴细仔迟到,被潘辉生骂了几句。李尚明、叶炳杰跟周放高,去上山通风大巷搞修理。朱根几、喻雪苟跟吴细仔,蒋芳、单云跟罗常人。全班二十个人分三个组采煤。
通风巷是个小斜井,坡斜路滑,滴水大,平常很少有人从这进去。周放高扛着岩尖斧子,爬到三架要修的棚子处,把他累得气喘呼呼,上气不接下气了。按安源矿上的洋医生珍断,他犯了“矽肺病”,病因是过多吸进井下的粉尘所致。这病就是呼吸出气不顺畅,走路急了,人闷的难受。石鼓、叶炳杰拖来木头。
周放高说:“今天不要慌,做完三架棚子就下班。”
石鼓说:“李监工看见我们下早班,又会叫我们去出煤。”
叶炳杰也说是这么回事。要不慢慢干,捱到下班。
周放高说:“你们两个毛孩子,听我的就是了。”
周放高开始放顶折棚,每拆一架棚,叫人把烂木脚拖开。周放高是个下了二十五年矿井的老工人,技术过硬。早年在东平巷时他就是叫得响的班长,自打他得了矽肺病后,他就在矿区四周的小乡井挖煤。他只能干些一般的力气活。要知道他今年刚四十岁。由于身上长期缺氧皮肤呈紫色。周放高将棚顶碎的矸石放空,重新架起棚子。炳杰身材高,在架棚子作用最大,别看只有十四岁,他身高还在周放高之上。
第一架棚子架好。潘辉生过来看了看。说了注意安全的话他就下去了。
清完矿渣。周放高说,“先休息一会。干得大快,等一下李监工过来,又给我们加码加任务。搞清理不赚钱。你里小家伙知道赚钱干什么吗?赚钱讨婆娘,赚钱呷酒,赚钱逛窑子。”说到这他哈哈一笑,“你里晓得女人的味道吗?”
两个未成人的小家伙摇头。周放高故做诡秘地说:“要是世上吃肉比女人味道足,世上的猪仔都会吃尽。晓得这味道吗?”见还是不明白。周放高没法形容了。“真是毛孩子,毛孩子不懂事。不说了,干活吧。”
女人是什么味道?几个小家伙在回家的路上议论了一路,也没找出答案。眼看过年,工钱该发了。这天帐房先生说,下班就发饷了。把几个小家伙乐得蹦了一尺高。吴细仔更是喜形于色,他领了这次工钱,该回家讨媳妇了。这话是周放高放出来的。新娘子比吴细仔大三岁,周放高说:“女大三,抱金砖。”女方是因为家中父母过世早,抚养弟弟成婚后,才答应嫁人。吴细仔今年二十九岁,因下井挖煤,年青妹仔都不敢嫁给下井的炭估佬。他认了这门亲。今天干活特别卖力,把跟他的两个小工累坏了。
叶炳杰说:“吴大哥,你有喜事浑身都是劲,我们可赶不上你。”
吴细仔说,“慢慢干,我再架一架棚子出班,我二十四日要赶到家过小年。”
这里正忙着清理,忽听到巷道的另一头响起嘈杂脚步声,有人大喊“快跑!”紧接着传来哗哗的垮塌声。
吴细仔问:“塌方了?我们去看看。”
巷道口站了十几个工人,潘辉生在前面喊大家别靠近。李尚明看见喻雪苟在一边吓得发抖,他跟周放高一个组,正架棚时,顶板来压。周放高大喊快跑,大家跑了。整个巷道垮塌了五六架棚子。让人安慰的是没有伤着人。巷道里迷迷茫茫,煤尘四溢。什么也看不清,塌方的地段时不时往下掉渣石。潘辉生伸过身子想看看顶板,猛听到碎石的坠落声,刚折回身子,大量的碎石又落下来,煤尘腾起,有人在拼命咳嗽。工友们先在一旁休息。
周放高说:“他妈的,这来得也太快了。我喊一声刚跑出来,棚子就倒了,要不是跑得快,这把老骨子就完了。”
塌方的地段终于停止掉渣,塌方很严重,经过探顶,塌了三四米高,足有半间屋子的面积,碎石、坑木、片木、竹尖散落在一堆,潘辉生心里叫苦,嘴上没说,这么大的塌方要填十几方坑木,王龙山会把工人的工钱扣完。
李监工听到什么声音,出现在挡头,用三节手电筒照了照垮塌的地段。“这是谁弄得,谁得位子?”
周放高说:“别叫了,是我的位子。”
李监工吼道:“是你周放高,我晓得是你周放高。你是怎么搞得?潘辉生,你赶紧给我整理好,不能耽误出煤,我要仳是煤,没有煤,我叫你们喝西北风去。”
工友憋着一肚子火,其实大家也知道问题严重。都在想办法。
潘辉生说:“李监工,我两天前就跟你说过,这里不能采煤,要搞维修,你死活不同意,你天天叫煤、煤、煤、那管我们工人死活。”
“想干什么?”李监工盯着大家。
“你少插嘴。”潘辉生口气生硬地说。
李监工转身走出远远的说:“潘辉生,要想出班领工钱,你就把煤给我出到井口去。”
潘辉生开始分工,大工准备搭木垛,小工们搬运片木、竹尖。潘辉生再次检查顶棚,工友们分别将两根八米长的圆木一头伸进棚架,一头架在塌方的矿渣上,架好主杆了。工友们按井字形层层往上叠圆木,凡能触到顶板的地方,一定要填实。这工作快不了,又费时,还要防着顶板的岩石,再次塌方下来。时间过得快,大工身上出了汗又干了,干了又出汗。小工们也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五六个小时后,总算把木垛搭好。人们散了架似的坐在那,动也不想动了。
潘辉生说:“今天干了十六小时,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澡堂出来,听到帐房先生屋里传来争吵声,李监工为今天没有完成出煤的单子,在工友领工钱时,人人都扣钱,大工罚扣2块钱,小工罚扣1块钱。要知道,工人起早贪黑干一个月下来大工最多8块,配合工6块,小工4块,这样扣法,等于扣了十天工资,工友们当然不肯。
周放高说:“要扣你就扣我一个人的工钱,跟其他人没关系,而且这样扣也不合理,我们一天没有出煤,你扣一天的钱,怎么一扣就扣人家三天的工钱?就拿今天塌方,是我的事,你要扣,就扣我一个人的,也不能各打五十大板,这不公平。”
李监工横着脸说:“都有责任,井下出这么大的事,木材都用了我十几方,煤又没出,我怎么向老板交代,我又生不出钱,这钱就这么扣,谁不服气谁走人,这事要怪我,没门,我只认煤,如果你们再下井,拖欠我的煤补回来,我会补给你们。”他郑郑有词,把工友不服的话压了回去。
小伙计挤到前面来。以他们这么小的年纪,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听了李监工的话,他们心里很生气。龙其是石鼓,他恨不能把李监工吃了。他望了眼潘辉生,潘辉生一直没开口。
潘辉生是班长,是工人中的主心骨,这个二十七岁的汉子,在关健时刻,总是能给他的手下人撑腰说话的。潘辉生说话了,他声音沉稳,开口点李监工要害。
“李监工,凡事要讲道理,不能因为你想扣谁的钱就扣谁的钱,我问你,今天井下塌方的事,你有没有责任,是不是你的搪塞、拖延造成的,是不是你一个劲的要出煤造成的。这个采煤点,我上前天就跟你汇报了,说不能再采了,要修理,要放顶,不然要出事,你怎么说的,没有的事,乘年前抓紧多出煤。昨天,我跟你说过,不放顶搞修理,要死人的。你说,叫周放高去,他经验丰富。今天上班我们榴了一排杆子,杆子榴完四个小时不到,上面来压了。好在周放高喊得快,众人才跑出来。就因为你,差点让几个工友过不了这个年。你别以为这事跟你没关系,以为我们的工钱那么好扣,这事明摆着,是你的过错造成的。如果你不服气。我们去找老板论理。”潘辉生说到这,对站在门边的李监工说,“李监工,我们走,找王龙山去。”
李监工口气软了。矿上监工,都靠从工人的工资中“吃尾子”发财。如果做不成监工,“吃尾子”也就没有了。这是他的软肋。事情闹大,他也没有好果子吃。他又不肯甘休,他对潘辉生说:“无论怎么说,今天欠煤工钱我是要扣的,周放高另外多罚扣壹块光泮。”
周放高说:“我没意见,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领工钱后,李尚明说:“周叔,今天我请你呷酒去。”
周放高推辞说:“我请你!”
寒风从工棚破洞里钻进来,吹得几咎垂下的茅草直抖动。工棚更像个大冰窖,冷飕飕的能听到竹节冻着的爆裂声。领过工钱的工友,心里有了片刻的暖和,几个大工裹着被子赌牌九。吴细仔拒绝赌牌,一心一意收拾东西,准备连夜回家。他家在上栗。周放高劝他明早走,叫他呷酒。
吴细仔说:“周哥,你不知道,我今天晚上不走,看见呷酒打牌跟你一样有瘾,到时把钱弄光了,媳妇怎么进门,这一回你们都饶了我吧。”
周放高说:“也是,讨门媳妇不容易。过年后把婆娘带矿上来,一起过日子省事。”说完他掏出一块钱塞进吴细仔手里,“算老兄给你的红包。记住,把新娘子带来,我是要在安源呷喜酒的。”他想拒绝,周放高已走到工棚门口了。
工棚门口,李尚明几个伙计也在凑份子,他们凑了壹块贰角钱,由炳杰出面送给吴细仔。吴细仔不收。
潘辉生过来说:“收了吧,我这里也有一份。明年把新娘子带来,我们是要呷喜酒的。”
潘辉生拍拍他肩膀,提起他的布包说:“走,送送你。”
过一会,潘辉生返回,也收拾东西。
李尚明问:“潘哥,你也走?”
“哦,对。我也走。”
“回家?”
“不,有点事。”
“几天回来?”
“不知道?石鼓,我的东西放这,如果十天半个月没回来,你把被子拿回家去。”
“怎么,你不回来了?周叔知道吗?”
“别问了。”说完,潘辉生悄悄出了门,这一走谁都不清楚干什么去了。
周放高带着几个小罗喽到街上吃酒去。天寒地冻,夜深人静,再热闹的安源街上,也经不住寒风的吹浸。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小河边上的一家小吃店,里面透着灯光。众人推门进去,店里的人还不少,想毕许多的小井都年前发了的饷钱,钱捱不过夜的人们。都跑出来呷夜宵来了。周放高点了两个下酒菜,又要李尚明等人一人点个菜,他说今天高兴,我们能在一起做事是缘份,就算提前过年吧。我过几天也要回去,明年在什么地方做事,谁也不知道?菜上来了。按周放高意思,每人都喝烧酒,多少不限,但必须是烧酒。
酒是好东西,令人兴奋给人壮胆,在酒精的作用下,人的脑子特别活跃。周放高被酒精一刺激,话自然多了,他年长经历事多,事情经历多了都看淡了。他说他看过安源人打德国监工;经历过清兵屠杀萍浏醴革命军起义的事件;看过民国推翻清王朝朝代变迁;最让他不忘的是路矿工人大罢工的经历。他说起这些脸上会跳出少有的激情。那一刻,他身上迸发出一股力量,当说到黄静源被杀时,他流下了泪水。这些都过去了,工人还是牛马不如的人。说到这些经历的事,周放高娓娓道来,有激情、伤感、悲愤、无奈。“不说了,吃酒,我说点高兴的事,你们一定喜欢听。”
于是,周放高又大发人生感叹。“高兴的事在人的一生也是重要的,比如你刚从乡下出来,有人帮你找了事做,你吃饭问题解决。你们现在都是些小崽崽,有人叫你们下井挣钱,你们一定高兴。下井后累得跟一条狗样,你肯定后悔当初的选择。现在,一个月发了三四块钱,这可高兴了吗。人生高兴莫过三件事;赚钱、女人、挖耳朵。赚钱高兴吧,对,高兴!所以这是第一件。女人,有了女人,你们也会高兴,为什么高兴?你们现在还小,有了女人就叫爽,这是第二件事。第三件为什么说高兴的事叫挖耳朵?挖耳机很舒服吧,轻轻的痒痒的好爽好爽。我想,凡挖过耳的人没有一个不叫爽不快乐的。来,干杯!”
周放高这番话,把几个小兄弟说得笑容挤眉,是高兴还是痛快,反正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心里感到新鲜新奇的很!
李尚明说:“周叔,你说了三件高兴的事,那么肯定了有很苦的事?”
“当然也有三件苦差事,你们能猜到吗?”周放高说。
有人说挖煤苦,有人说种田苦,也有说推车苦,还有人说没有饭吃苦。周放高继续说道:“都苦。但最苦莫过于这三件苦差事。撑船、推车上坳、打地洞。这三件苦差事是人间最苦的苦差事。撑船你们没看过,平时撑船的人站在船上用竹杆在水上点一点,不用走路,船就走了。要知道他们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遇上风浪随时有生命危险。行船江湖,遇上险滩暗瞧,那命就在一瞬之间的事,说没就没了。第一苦首推撑船。要说第二苦,你们都晓得推车苦,石鼓爷老子就是例子,推车死在外乡。这推车上坡是人间最苦的活。推车上坡身子前屈,腰杆挺直,双手把柄,双脚用力,不能有半点闪失,弄不好就车毁人亡。那个汗就像水一样的流。就是第二苦。第三苦就是我们了,我们挖煤的人,天天井下挖地洞,这个苦哇累呀,你们都知道了。”
周放高喝了不少酒,他不喝了。叫众人吃饭,都早点回家去。
李尚明又提出一个问题,说周叔,今天李监工对你这样,你不恨他吗?我是恨死他了。周放高说:“我恨他有什么用,要恨得大家恨,像当年大罢工……不说了,吃饭吧。”
这顿饭李尚明付饭钱,被周放高拦住。“都别付,我请客。”
往家去,本来想送周放高回工棚的。怕周放高喝多了,周放高说他没有事。所以他们先回去。这样的日子真有味道,上班了,天天累得跟狗一样,躺在床上就不想动。班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李尚明感觉上总有听不完的新鲜事,也是人生的一件趣事。要说苦,井下工作真苦,要说累,也很累,说不想上班,也让人想过。如果不是父亲的过早去世,他不会早受这样的苦,伙伴们知道他下井扯拖,也跟来了,这让他没有想到。
其实,伙伴们中除了朱根几父母双亡,跟伯父一起住。其他伙伴父母健在,叶炳杰的父亲和蒋芳父亲是东平巷采煤工,喻雪狗的父亲是焦厂出炉工,单云的父亲是矿上洗煤工。说白了,所有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下井。但都因为生活越来越艰难,父母们闭一眼睁一只眼,让孩子们来试试人间甘苦,下井挖煤也是无可奈何的。周放高是个好人,待人热情,爱憎分明。常常在工友面前为这班小家伙们说好话,要他们做事慢一点,小心一点,不要累坏了身子。这些,他都记在心里。今天为使大家满领工钱,周放高把事情搅给自已。这给了尚明内心很大的震动。李监工可恶,没什么了不起,他想总得出个什么点子弄他一下,给点颜色他瞧瞧。他这样想,闷在心里。几天后井上放假,年后开工了再说。他想。
大年三十这个白天,李尚明带着妹妹到山上父亲的坟上烧了纸钱。吃年夜饭,家里没放爆竹。没有父亲在世的年夜饭,少了许多趣味,尽管母亲按父亲在世时的年夜饭做出了几大碗菜,但浓浓的过年节气里总少了点什么?全家人借着明亮的柴火守岁,接着一个一个又睡去,最后只有母亲跟石鼓守岁。母亲多次叫儿子上床去睡,石鼓只是摇摇头。
往年这时,都是父亲坐在火塘边,不时用火钳将火拨亮。一年到头,家里难见父亲的笑脸,这个时候,父亲会像小孩一样高兴,带上孩子们来到门外放爆竹。守岁时,要母亲端来年果子,边吃边讲一些老辈人的故事,还不时从柴火里扒出烤熟的番薯和竽头。
“石鼓,你去睡吧!”母亲又催儿子去睡觉,半年的时光,母亲老了许多。
外面起风了,仿佛夹着雪粒,打在纸糊的窗户上叭叭响,爆竹声停了。天微微放亮时,外面又响起了时断时续的爆竹声。母亲在门口摆上香案,在风雨的初一大早,她虔诚地拜天地财神,保佑来年全家平安发财。李尚明被一早来家拜年的喻氏三兄妹吵醒。
喻雪苟一身灰青色新衣;大妹雪香一身碎红花蓝底新衣;小妹雪芬全身红绿大花新衣。反看李尚明全家,红玲的新衣是蓝底白花新衣;小金兰是碎红花新衣;李尚明的新衣是用堂兄的旧衣改的,上身浅灰色,下身深灰色,脚上的鞋是新的。这里刚吃果子,外面又来了一班穿新衣拜年的伙伴,叶炳杰、蒋芳、单云、朱根几都来了。众人商议到街上去玩,看看人气,看看节气。连平日极少出门的小金兰,也让红玲背着上街了。
也就在这个冬天,临近年关的时候。许多从各地来的人都云集在萍乡西路某个地方。寒风中的乡村,走着匆匆的人流;破旧长衫的学生,带着异地口音;用头布裹着的是山里的乡民;还有那些短衣烂棉絮缠身的乡下农民;再就是说着湖南话的矿工;每张脸都被寒风刺得干裂焦黄;附近乡村也涌出一群群的农民;三五成群,有的扛枪有的扛梭标,有的就是拿着锄头或木棍的人。
在农村的冬夜里,许多人围坐在火炉旁,年青的说着鄙俗不堪的笑话,老人低着头闭目养神,仿佛这些笑料已离他远去。人们厌腻了吹嘘,数着日子等待过年只有孩子们。许多人对与谁打仗,为什么打仗连问都不问,对他们来讲,反正还不是一样吗。寒风搅动着夜色,在这个无聊满腔憎恨和仇视的世道面前,有一些人,他们是年轻的矿工,和抛下妻儿的年轻农民,正急切地在路上行走。整个小西路一带,这是萍乡的山区和半山区,没有一个村庄是宁静的,突如其来的人流打破了这里原本生存的安宁日子。空气里充满关于这块土地燥热的故事。这一切为冬日寒风中的报应积攒着痛恨的火焰。
潘辉生哈着热气从山岗的小道走来。这一夜的走走停停,来到腊市不远的山边小村。沿途不断有人加入他的行列,疲倦的脚步;饥饿的肚子;神色倦意的眼睛,已经让夜行时间过长的人不想多说一句话。总算看到目的地了,它在半里路远的地方,那里山林茂密,阴冷的风在山梁下的谷地里流动。同样,你闻到了早晨炊烟的味道。潘辉生跟同行的麻山乡人,一个左眼眉角留着煤炭疤迹的大汉并行走着。大汉叫曾宝来,他说话声音粗旷。俩人是在来的路上相遇而认识的。开始偶尔说几句,当明白都是做同一样事,说话也随便多了。
“潘兄喝口酒。”曾宝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先喝一口递给潘珲生说。
潘辉生接过酒壶,说:“你想得真周到,我呀什么也没带。”喝过酒,顿时觉得肚子里有股热气在涌动。
曾宝来将酒壶塞进怀里说:“不为其他,就是身子暖和一些。你说人也怪,有事做,什么苦都能吃。”
“你觉得这次行动能成功吗?”潘辉生问。
“能成功,造他妈的反,不成功便成仁。”
这样说着话,一路上渐渐遇上三两个人时,大胆的问话,都是去一个地方,人数随着目的地的临近慢慢汇集成几十号人的队伍。这些人在冬天的寒风中缩着头,似乎让人觉察不到多大的热情和毅志。但脚步中透出一种坚定的气息。尽管夜色深深,谁也没有想到去看清对面是谁?看不清路总有人摔倒滑倒,咒骂声响过后,再就是低低的笑声。
潘辉生清楚所有人的愿望。但路上走得匆忙,许多人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带。路边有人点起篝火,一下围去许多烤火的人。火光映衬下一张张年青的面孔,这些人都是陌生的,他们的内心是渴望的。又有一群人加盟这个队伍中,潘辉生以他曾干过工人纠察队身份,有了一个想法。他对曾宝来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把这些人组织成一个队伍,选一个头。你觉得怎样?现在是半夜,一路上说不准发生什么?既然都是去参加暴动,目标一致,到了地方也要分组偏队。现在临时搞一支队伍何妨。到了目的地要散也不打紧。你看怎么样?”
曾宝来表示同意。
潘辉生站出来说:“同志们、工友们、农友们,不用我一个个问,我知道大家都是组织上通知去参加小西路暴动的各路英雄。不要笑,本来都是这样。谁愿意三更半夜吃这个苦。我叫潘辉生,参加过路矿工人大罢工,干过纠察队,扛过枪打过几天仗。我有个想法,我觉得既然大家都去参加暴动,现在不如组织起来成立一支队伍,选好负责人。大家看行不行?”
人群中有人说话:“这怎么行,我们都有报到地址的。”
也有人说:“算了吧,明天早晨就各走各的了。”
曾宝来用大嗓门说:“这有什么不行,你到了目的地也是要分组编队的。”潘辉生说:“你们看我们这一百多人,七零八散没有一个头,如果遇上什么不测,相互间没有照应,十个民团就会打垮我们的。所以说,把人组织起来就力量大。”
有人开始称赞说:“可以,你当我们的头吧。”
许多人附和说同意。潘辉生问这其中谁打过仗带过班也行?我们是临时军事组织,有这方面经验的人最好。
一个上栗口音的壮汉说:“我打过仗,参加去年秋收暴动,队伍在浏阳打散后才回家。”
潘辉生好高兴,“叫什么名字?”
“彭仁高。”接着又有几个人自报家门,有一个叫范群的说他打过北伐,是打南昌受伤回家的。于是,潘辉生被推为队长,彭仁高为付队长,一中队长曾宝来,二中队队长范群,三中队长何方中,他当过赤卫队长。这样一百多人的松散人群凑成了一支临时队伍。潘辉生站在队伍前,特别交代说到了地方上如果有人要走,我不强留。就这样,在这个满是霜风的夜晚,一群抱有各自想法的人,聚集一起奔向同一个方向而来。
天亮后,在村口遇上萍乡县委王化成,他专门在村口接送队伍。当得知潘辉生是临时凑的队伍,立即拍板说,就这么定了。他安排队伍上祠堂吃早饭,早饭是大饼稀粥。潘辉生和彭仁高很快被通知参加一个临时会议。屋子里两盆木炭火,潘辉生顿时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加上刚才喝的热粥,他觉得身上的寒气散了一大半。参加会议的人有二三十个。屋子挤得满满的,潘辉生想找坐位根本没有。
有人问是哪里来的队伍?潘辉生说:“安源来的。”
“是安源的工人吗?”
“工人有,农民也有。”
立即有人鼓掌。“有枪吗?”
“没有。”
听说没枪,有人叹息。
火盆边戴皮帽的人说话了,声音嘶哑地说:“好了,不要打浑了。同志们,这个会开了一早晨不能再耽误了。我们应该上路出发。现在腊市、排上、东桥、麻山各地汇集在一起的人数已有四千多人。尤其谢怀德带来的湘东区队伍有1000多人,是我们暴动的主要力量。现在,是向敌人进攻时候了,既然是年关暴动,我们声势不要怕大,声势大反动派才会感到害怕。”
“书记同志,我们武器大少,加起来不到五十支枪。”一个穿棉袄的人打断他的话,他双手插在袖套中。
“不要再说武器的事,有大刀梭标就不错了,再不行锄头木棍都是武器。”
潘辉生认出他是南坑农会主席漆成林。
“怎么不能说,这是打仗。”
“知道这是打仗,不打仗要我们来干什么。”
会上有争论。潘辉生拉拉彭仁高袖口说:“看样子我们只有准备拿木棍了。”
在火盆边一个将烟叶卷在手中的汉子说话了。潘辉生也认得他,他正是安源有名的谢怀德。这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参加安源大罢工时他是工人纠察队付队长,还参加了去年的秋收起义,没想到在这里又遇上他。
谢怀德很干脆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要打就打,不要婆婆妈妈的。县城要打、安源要打、腊树下黄老石的民团武装也要打。现在不是争论的时侯,也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我主张先打腊树下,黄老石有几十条枪,夺了他的枪再向县城进攻。”
一些人不赞成先打腊树下,说那样会过早暴露暴动的行动,引起敌人警觉。就为了这些事,会上从昨天到今天还没定下进攻方向。这时有人进来说,外面为吃早饭的事,发生争持。也有人说,再不行动,人都会被冷死的。潘辉生也不清楚还会发生什么事?
谢怀德主张打腊树下。说:“不要说些没用的话,打仗没有武器不行,黄老石有三十多条枪,你不打他,还去打国民党的正规军?”市委书记也认可谢怀德的提议,最后敲定了,先打腊树下黄老石民团。这时,负责搞外围情报的人回来说,黄老石的民团被农民包围了。
“怎么回事?”市委书记急忙问。
原来,黄老石民团一早出门催收农民交年头税,激怒的农民拿起扁担锄头将民团围住。黄老石手下开枪打死一个农民。这枪声犹如召唤的命令,本来往这边赶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份份像接到暴动命令一样,刷刷的向腊树下扑来。将黄老石大院围住。
“书记同志,别等了,我们走。”一个短头发圆脸的农民首先站出来大喊道。
伴着呼喊声,院子里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在没有十二分清楚的命令下,拥向大门口。潘辉生和彭仁高随着人流到村东头找队伍。若大的晒谷坪上,这时站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有的站在房前屋后;有的站在田埂上;更多的人站在硬生生的田里;田里枯黄的草梗在众人的踏踩中碎了,被踩进土里。潘辉生傻了眼,他们的队伍不知被人流挤到什么地方?彭仁高想呼喊队友,但由于临时凑起的队伍没有番号,他头上急出了汗。很快的呼喊声、叫骂声、甚至有人敲起锣鼓召唤自己的人。
“庙前村的到樟树下站队。”
“小河村的到晒谷坪上集合。”
“三中队集合……”
人群开始挪动,那些有名有姓的村庄队伍,开始往外走。潘辉生听到有人喊他,是曾宝来的喊声。
“哎呀,你俩到哪去了?”曾宝来手里拿了巴大刀。“我以为你里走了。”
“我们的人呢?”
“人都在。但也走了不少。”
“上哪去了?”
“好多人遇上熟人朋友,就跟着走了。”
他们清点人数,只剩五十多人。“走就走了。”范群说。“我们重新编队吧,取个队名。不然不好叫。”
队伍重新编好,潘辉生给队伍取个名字,叫“矿工中队。”
毫无秩序的人流渐渐地沿着一个方向拥过去,每个人心中都洋溢着焦虑和不安,许多的农民更是一簇簇往人多的地方拥。人流中甚至出现看热闹的小孩和女人,一个围粉红围巾的女孩出现在队伍里,非常耀眼的红围巾。还没等看清人的面容就被后面的人流淹没了。
腊树下是个不小的集镇。
拥有30多条枪的恶霸黄老石,这会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大墙外几百个愤怒的农民,将这座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怎么办?到县城搬兵,远水救不了近火。唯有的办法只有死守大院。黄老石站在自家碉楼上,他额头上汗珠直淌,心里发毛。远处农民越聚越多,甚至有人扛着大刀梭标和红旗。反了,反了,他的匣子枪在手上都捏出汗。刚才,他指挥靖卫团用排子枪,将扑来的农民打散。在院墙四周的土坑田地里,不远处就躺着几具尸体,受伤的人正呻呤着,在寒风中哀鸣。
他庆幸自己早早建有这四米高的院墙。不然,今天的命就被这些不要命的泥腿子给撕碎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民团和院内家丁不能乱。从两次交锋来看,农民缺乏快枪等武器,除了几支鸟铳外,都是些大刀梭标之类武器。靖卫团小队长是他儿子黄品玉。
这时,黄品玉来到父亲身边。“爹,不对头,你看那边,像是来了一些扛枪的队伍,不要是红军来了吧?”
“不会。”黄老石也怕,但他必须镇静。“我估计是工人纠察队,他们有几支破枪。”
“爹,我们得想法将信送出去。”
“我知道,这个时侯怎么送信,谁去送信?只有一点,死守。绝不能让他们冲过来。”黄老石咬牙切齿地说,“死守住,才能保住命,告诉你的兄弟,这一仗下来,每人奖十块大洋。快去转告。”
黄品玉提着枪,一个个传话去了。黄老石确实发现外面的情况正发生着变化,他不敢大意。他将靖卫团的三十多支枪和自己家的十支枪,按着重点分段安排。他今年五十四岁,年青时当过几年新军,有一定战斗经验,他所认定的排子枪,就是等敌人靠近同时射击。这方法对没有军事能力的农民军很有效果。他们只要见到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会立即散去。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他跺着脚说:“动摇军心,这些懒婆娘,不如一个个早点去死。”
他来到厅屋,把蒙头哭的婆娘易氏,责斥一顿。“哭、哭、哭、快点去厨房帮着做饭。这个时候哭,还不到送丧的时候。”婆娘脸色苍白,带着几个下人进厨房去了。刚才她听到外面的喊声、枪声、锣鼓声,吓坏了。想想就哭了。今天事情来得突然,家里佣人还没把菜买回来,被堵在外面。厨房做饭只有王老倌子,现在几十号人吃饭,根本忙不过来。黄婆娘哪有心情做饭。
时间慢的怵人,外面的喊声又起,又响起了枪声。厨房里的人也慌作一团。黄老石坐下喝口茶,听到喊声他上了碉楼。他的大院一边靠河,河对岸是山。两面靠田,只有一面靠村。但靠村镇的这边的墙是个碉楼,平常的日子他喜欢在楼垛上,望望热闹的镇子,镇子里他有的杂货店、布店、碾米坊、榨油坊,加上大片的山林和千亩良田。他成了腊树下有名的财主。而此刻的集镇里跟赶集似的人头攘动,这些人不是来赶圩的,而是聚集一起来索他命的。忽然,村庄里鼓声大震。这是进攻的信号,他急吼吼地要民团家丁沉住气,不要慌。等他们近了,听他的命令开火。
果真如此,一群人从村庄矮墙后面拥出。这群人分三路扑过来,喊声震天。站在远处山边田野四周观望的人群,也摇旗呐喊助阵。黄老石按住心跳,等那些人冲到五十米远才喊开枪。一排枪响,冲在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冲,又一排枪声响过,又倒了一排人。当第三排枪响后,冲锋的队伍呼啦退了下去。村庄边的田里躺了十几个人,死的死伤的伤惨叫声不断。院子里出现片刻沉寂,一个受伤民团队员的呻呤声,打破院里的沉静。
“哎哟,娘几,痛死我了。”
“快,快把人抬下去。”黄品玉的声音。
黄老石暗暗祈祷,但愿自己能守住这份家业。
阳光被阴云遮住,寒风在山岗上将几面大旗刮倒。山上出现了噪动的声音,呐喊的农民军在到中午的时候,散去了一大半。尘雾一样的天空弥漫着篝火的烟味,只有少数人站在远处,张望着那座用砖砌成的碉楼。
潘辉生和他的队伍赶到腊树下,在村庄大路口休息,他们点着一堆火。时时从抬下的伤员中打探消息。指挥部似乎忘了这支临时凑成的队伍。一个手上头上包扎的伤者,朝潘辉生走来。他正是南坑农会主席漆成林。
“老潘,你来了?”漆成林道。
“我到南坑跟你碰面,谁知道你早来了。怎么样?好打吗?”潘辉生说。
“不好打,院墙太高。这是你的队伍?”
“算是吧,临时抱佛脚凑起的。你的伤……”
“还好,枪伤,可能手臂伤了骨头。”
“你快点回去。”
“我这就走,你也要注意。”漆成林的队伍渐渐远去。
在靠近山腰的树林中有一间草屋正开会,会议人数比上午少了一半。一连数次的围打,从各方面反缋的消息看,很不理想。死伤了二三十人,失落、沮丧、埋怨的声音多了,涣散的气味有了机会,好多村民借故回去吃饭,队伍散了一大半。屋里空气沉闷,老烟叶的刺鼻味久久不散。市委书记没有了上午的激情。谢怀德一头闷在火盆边,有人递给他一个烤红薯。他用手拍拍灰,吹吹热气,连带烤焦的皮都吃了,他的确饿了。市委书记心情不好,但他稍稍调整一下心态,又跟大家鼓气。
“同志们,没有什么灰心的,我们必须坚决执行省委的指示。坚决消灭这股民团,响应全国暴动的号召,用我们的行动影响全国。安源矿工最有战斗力,萍乡的农民军不怕死。不能被眼前一点点失利,就吓倒、就垂头丧气。这不是我们革命者的风格,我们向往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社会,不流血牺牲那怎么行。刚才,我和几位同志交换了意见,这样打不行,得集中力量从一个方向打。其它方向作作样子冲到一定的位置,摇旗呐喊就行了。”他说话不时用手搓一下鼻子,他感冒了,这种方式可以减轻他鼻子堵塞的压力。
谢怀德的发言,是带着脾气的,他批评有些队不听指挥,有些队乱成一团。甚至指责乡下人借机看热闹,带有吃大户的思想,是打牙祭来的。谢怀德最后说,下午我们再组织一次攻击,把土炮贴近院墙打,组织爆破队用炸药把他的大门炸开。我就不信打不开黄老石的土围子,敲定进攻时间为下午四点钟。
潘辉生带着队伍来到矮墙下,他们的任务是用炸药包将大门炸开。谢怀德组织了五门松子炮,松子炮射程只有三十米距离,必须靠近才能打到围墙。谢怀德将所有的长短枪、鸟铳,大约七八十支枪,集中一个方向,子弹不多,每支枪不到五发,得省着打。大刀梭标上千巴,梭标大刀队在四面呐喊助阵。进攻开始,当谢怀德的身影在队伍里闪出时,所有的几百名队员,都呐喊着冲出了矮墙。潘辉生也随波冲出。他的队伍有三个炸药包,彭仁高、范群、何方中各队一个。五门松子炮一齐冲在事先指定的地点。这当儿,冲锋队员冲到五六十米左右都爬下,只等松子炮打响,再攻击。民团们在院墙碉楼上见了这阵势,在黄老石的喊叫下,一齐朝松子炮射击,很快有炮手被打中。
谢怀德指挥手下开炮,第一声炮响。有人见东边墙上击落了一些碎砖。这大大鼓午了士气,接着第二声炮响,碉楼上有人负伤。潘辉生三个组的爆破手,冲了过去,冲出二十多米彭仁高倒下了。只见范群左闪右躲,贴近敌人菜园的矮墙下,他扔出一颗手榴弹,乘着烟雾跑近围墙大门。敌人一阵大乱,乱枪齐射。范群受了重伤,他拉响导火索,轰隆一声巨响将大门炸开。队伍在谢怀德的指挥下,又是两声炮声。冲了过来,但刚冲到大门前才知道,门炸烂了,但门里面被沙包堆堵住了。队伍在大门前受到阻拦,敌人又打枪,又扔手榴弹。队伍伤亡很大被迫退了回来。
潘辉生躺在离高墙三十米远的地方,他肩膀受伤。队伍是怎么退下的他不知道,在他的四周有几个受伤的队员,他们的呻呤引来民团的枪声。潘辉生不敢动弹,要想活命只有等天黑爬回去。
被打回去的队伍再没有组织进攻,沮丧的气氛让许多人失去坚持的勇气和信心。天黑后,潘辉生才敢动一动冻僵的手脚,伤口非常痛,清醒的头脑在这时告诉他,应该往回爬了。寒夜可爱又可怕,一个下午都能听到院墙上民团的说话声,就连厨房切菜的刀声,也偶尔听到。他侧转身子往回爬,伤口钻心的痛。他甚至埋怨自己人不来救他。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轻轻的喊声,是曾宝来的声音。他朝喊声爬去,曾宝来也遁声爬来。两人相遇,曾宝来将他背回。曾宝来是看见他负伤倒下的,回到村里,有人过来包扎伤口。曾宝来告诉他,彭仁高没死负了重伤,范群死了,带的队伍也散了。这个夜晚他们离开了腊树下。
曾宝来说:“我打算今晚回去,如果你不嫌气,就到我家养伤。”
小西路暴动第二天,本想继续攻打黄老石民团。然而一早,遭到国民党一个正规营攻击,队伍一下散了。唯有谢怀德率队参加阻击被包围,战斗至下午,除少数突围外,谢怀德负伤被捕,敌人将他当场杀害。
随即敌人在小西路一带,清剿三天。
县长傅作霖1928年2月4日向上司发出报捷电报。电文如下:
“……至1月31日晚在腊树下,与匪势号称四军激战一场,毙匪官兵八十七人,当场逃脱不少。同时缉获安源共匪首领谢怀德一名,及伪营连长数名,就地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