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办公室虽然还算宽敞,但门窗一直紧闭着,阻挡了新鲜空气的进来。中央空调不停地吐出的冷气,肆意地蹂躏着肌肤,收缩着毛孔,抑制着汗腺的分泌。上了年纪的老人,频频地打喷嚏;体质虚弱的年轻人,下意识地哆嗦着,他们都披上了一件长袖外衣,抵御着冷嗖嗖的人工冷气。有些肥胖的同事,尽情地沐浴着冷气,他们的体内堆积着保暖的黄色脂肪,虽然不利于健康,却足以有效地抗衡着冷气。被压缩冷却的空气,从通风口逃逸出来,弥漫在偌大的办公室,驱逐着热气。空调的通风口,永远都是呼呼地嘶叫着,似乎在哀号着什么?
下午时分,公司的员工们,刚从短暂的午休中醒来,有些萎靡不振,像旱季的禾苗,都蔫了。大家无精打采地盯着电脑,心不在焉地敲打着键盘,魂儿却不知飘到哪个无人岛去了。
刚过花甲之年的孔福,是一位老中医,曾在省会的一家三甲中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耳顺目明,精神矍铄,手脚麻利,说起话来,洪亮如钟。他善于养生之道,擅长根据不同的体质去调理人体。
孔福看着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模样,心里蹦出了一个想法—带领这帮年轻人一起打八段锦。(打八段锦是他每天的锻炼项目,三十年如一日。)
有了想法,尤其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想法,就马上行动。这是孔福一贯的原则。他马上笨手笨脚地敲着键盘,编辑了一条消息:孔总,各位同事,在有些犯困的下午,我们一起打八段锦吧,可以锻炼身体,提高工作效率。按了回车键,将信息发布在公司的QQ群里。
这个好点子,随着嘟嘟两声过后,闪现在大家的视野,搅动了死气沉沉的氛围,大家的激情一下子被点燃了。
爱好运动的营养师—刘红,看了群上的消息,忍不住露齿而笑,第一个在群上回了话:生命在于运动,我双手赞同孔主任的建议。
来了公司大半年的杨强,算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也有些底气说话,敢于在群上发表个人意见。他第二个在群上回应:活动一下身体,挺好的嘛。我支持孔主任的建议。
退休的刘玉,反应的动作迟钝些,但支持孔福的立场是坚定的,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同意,每天都应该坚持活动一下。
剩下的其他员工,不在群上发表文字的信息,但都发了表示支持或点赞的头像。他们就像躲在舞台下的观众,鼓掌或无声地支持着舞台剧的演出。
让孔福有些担心的是,孔总在QQ群上,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沉默中酝酿着什么?他像潜伏在黑夜里的狙击手专注于目标人物那样专注于他的工作。他的一声不吭,让孔福有些不知所措,像航行在大海的轮船的指南针失灵了,摸不着北。
孔福虽然猜不透孔总的内心想法,但想开了,也就不在乎孔总的态度。孔福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不过是利用自己的专长,继续发挥余热,赚点额外的收入,他的退休工资和几十年的积蓄,足够他生活一百年,所以他不害怕孔总把他怎么样,最坏的结局不外乎炒他鱿鱼。在医院担惊受怕地埋头苦干了三十多年的孔福,不愿意再压抑自己的内心向往和合乎人性的追求,在剩余不多的有生之年,他宁愿辜负某些人的强权意志,宁愿得罪某些人,也不愿再委屈自己,还有什么比洒脱地生活更美好的事情。这不是自私的行为,不是倚老卖老的心态,是人性的自然释放。
放下了思想负担,孔福坦然地站了起来,眼神祥和,中气十足地说:“现在。开始吧!”一句话,像一颗炸弹,扔在了一潭死水的办公室,冲击着大家的感官。
孔总依然沉着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一句话也不说,更没有站起来的动作。
刘红从坐得发热的椅子上,忽地起身,朝着另一个空着的房间,径直走去(这间房间是留给客户体验用的,里面零散地摆放着一些医疗器材,但房间还是挺空旷的。)。接着,杨强,朴博,周刚等几位员工,都断断续续地站了起来,走进空旷的房间。
年轻的刘红,娴熟地用自己的智能手机,在移动网络上搜索出了“八段锦”的视频,紧接着,打开。悠扬的轻音乐,轻轻地响起,示范的老师在手机屏幕上现身。
在轻音乐的带动下,大家跟着视频上老师的节奏,学着老师的一举一动,有模有样地耍起了八段锦。除了孔主任,其余人都像一只笨拙的企鹅,随意地摇头、扭腰、转身,滑稽得很,像卓别林在表演滑稽剧。
孔福的肢体动作灵活,身体的柔韧性很好,动作之间的衔接天衣无缝,举手投足间,像一位功力深厚的太极宗师。他好像站在青山绿水中,吸取山谷之气,将身体融于山水中。看他那一套浑然一体的动作——双手托天理三焦,左手右肺似射雕,调理脾胃须单举,五劳七伤往后瞧,摇头摆尾去心火,双手攀足固肾腰,攒拳怒目增力气,背后七颠百病消。
十来分钟后,八段锦的视频结束。活络筋骨后的他们,额头微微出汗,脸上挂出了惬意的笑容,像风吹走了黑压压的云层,红红的太阳露了出来。
孔总依然坐在他的位置,不苟言笑,视而不见员工们的偷懒行为,听而不闻那些粗糙的轻音乐,双眼凝注于电脑的页面,十指熟练地敲打着键盘,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痛苦着自己的痛苦,快乐着自己的快乐。他的屁股下面好像被胶水粘住了,很久都没挪动一下,偶尔,才举起泡着枸杞、红枣和当归的杯子,咕噜咕噜地喝几口水。然后,便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像冬眠的蛇,蜷缩着身体,隐藏于洞穴,养精蓄锐。
打完了八段锦的朴博,额头微微出汗,神清气爽。他从就近桌子的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轻轻地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再喝两口怡宝的过滤水,身心甚是愉悦。他走到窗边,从十八楼的高度,隔着透明的玻璃幕墙,俯瞰着不远处的沙河。浑浊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慢得让他看不出它在流淌,不远处就是它的入海口,是它的永恒归宿。在沙河的旁边,是面积庞大的高尔夫球场,设计巧妙的草地、高低起伏的沙丘、枝繁叶茂的风景树和高高的铁丝围墙,包围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活动场所。穿着白色衣服的打球者或球童,戴着白色的鸭舌帽,有人在挥杆而起,有人在慢慢地走动,有人躲进专用的电动车里,他们像漂浮在蓝天下的白云,随心所欲地漂浮着。他想——这些富得流油的有钱人,活得多么潇洒啊。这些徜徉于幽静的高尔夫球场的人,该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应该是非富即贵的一类人吧,只有他们这样的身份,才得以在周一的下午,不用呆在烦闷的办公室煎熬,而是徜徉于高尔夫球场,挥舞着长长的球杆,精准地击打着圆圆的白球,与人以群分的球友或球童,谈笑风生着。他心里默默地叹一声——多么意气风发的人生啊,人生当如此,才不枉来一趟人世间。
朴博的思绪忽然飘到了一个陌生的远方,与工作不相关的远方,琢磨着高尔夫球场背后的来龙去脉。为什么在寸土寸金的高新园,竟然修建了占地面积如此庞大的高尔夫球场,多少有些物不所值吧。一种杀鸡取卵的惋惜感,浮现在他脑海。这么好的地段,应该用来盖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或高档的住宅区,才是理所当然的。从政府手中购买过来这么好的地段,却建了一个提供给有钱人休闲活动的高尔夫球场,真是匪夷所思。高尔夫球场的老板,背景之深厚,人脉资源之广,能力之大,可见一斑,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远眺了一会高尔夫球场,发呆几分钟,朴博便被一声喊叫终止了无所事事的遐想。是孔总命令式的喊声:“朴医生,过来讨论项目。”他潜意识中,不敢反抗孔总的命令,迅速地应了一声:“好。”他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像水牛被农夫牵着鼻子拉回田地干活去了。
回过神来后,朴博疾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右手食指触碰了一下鼠标,正在屏保的黑屏幕,瞬间亮堂堂起来,五花八门的门户网站的广告,自动地跳出来,夸张地炫耀着各自代言的产品,让他眼花缭乱。他QQ的头像上跳跃着许多陌生或熟悉的网友的畅所欲言。他想,那个高尔夫球场,不管怎样的高不可攀,还有掌控着高尔夫球场的老板,不管怎样的神通广大,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不管那里展现了怎样的人生,终究是属于另外一类人的生活,奢靡也好,富贵也罢,不过是他头顶飘过的一片云,风来了,吹了,便在他的世界消失了。他所羡慕的那些打高尔夫球的有钱人,他们说不定也羡慕在高档写字楼当白领的他呢。他关心的高尔夫球场建在这个地段的合理性问题,与他担心明天是否有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并没有什么区别。
随后,朴博没有多看一眼那些花里胡哨的广告和网友的信息,拿起圆珠笔和笔记本,径直走入会议室,进入另一种工作状态。这才是属于他触摸得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