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30岁这一年,陈祺的人生轨道在匀速顺行的惯性中忽然犹豫不决了。继续前行是可以的,但可能是一条断头路。那么,必须拐个弯。问题是,他现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拐,怎么拐。
他要去的目的地叫做“生一个男孩”。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已婚,夫妻年龄相当,身体健康,感情和谐,工作稳定,国家和平,地区稳定——内因外因皆相宜,虽说生男生女概率各占50%,但不是有很多人通过科学方法增大生男概率么?但,对于现在的陈祺来说,这个目的地无异于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因为,陈祺先生是在编的中学老师,妻子胡小可也是在编的中学老师。时代背景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粤东沿海几个经济发展滞后计生不力的市被列为贯彻实行计划生育国策的重点区域,陈老师所在的这个县更是被戴上令人脸红的“计生黄帽”,什么都和计生挂上勾,政府人员的乌纱帽与计生黄帽捆绑在一起,谁敢掉以轻心?陈祺如果是农民,还有偷生赖生的机会——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这里的政府官员都知道,最难做的是农民兄弟的计生工作,多子多福,人丁兴旺势力大好办事不会受人欺负等观念依然深入人心,干部有千方百计,农民兄弟有万方千计,逃、躲、斗、赖、拖,弄得干群关系紧张,甚至酿出恶性事件。故而分管农村计生工作的干部谈“生”色变,羡慕妒忌恨那些分管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因为省事易做啊!端国家饭碗的人命脉攥在政府手里呢,你敢不依法而生?
我们的陈老师已经生了一胎,而且按照规定在限定的时间里胡老师上了环。如果这个孩子是小茶壶,他们俩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人民的教育事业中去了。美中不足的是个小棉袄。但两位接受过高等教育且都是党员的人民教师,男女平等的思想是有的,遵纪守法的自觉性是高的,心里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遗憾不满。一家三口的日子很好,女儿也是传后人嘛!有时候看着路边大幅的计生宣传画,陈祺会转头对妻子呲牙笑:“嘿嘿!这画的就是咱家嘛!应该找他们要模特费去。”胡小可咕咕笑:“好呀!妞妞说好不好呀?”像夹心饼干中间的奶油一样夹在爸妈中间的妞妞正在研究画上小女孩头上的蝴蝶结,随口说:“好!我要小姐姐的蝴蝶结!”“好呀!要了模特费,咱给妞妞买漂亮的蝴蝶结!”摩托车载着满天晚霞和三张笑脸开进了暮色,开向他们温暖的小家。
政策不允许,形势不可能,家庭现状显示没必要——那为何要拐到“生一个男孩”那条路去呢?在讲台上旁征博引信手掂来侃侃而谈听得学生如痴似醉的陈老师,面对父亲,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木地坐在硬木椅上,耳边只有风扇“呵呵呵”的嘲弄声。
说“生不得”行吗?不行。
“老大,你得生个男娃!必定要生!”
这个和盐埕、海水、田园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资深农民,以罕见的严肃口气迸出这句话,有一种陌生而不可违抗的力量。这句话,老陈伯已经酝酿了两个月六十一天了,它酿着,发酵着,今天把儿子单独叫回家,一见面一坐下就迸出这句话,震撼力爆表。
老陈伯说完,默默抽烟,让缭绕的烟雾在他和儿子之间隔一层朦胧,给时间让儿子去反应,同时暗中观察儿子的脸色。
陈祺既然被誉为南海村第一才子,当然不会傻傻地问老父为什么。其实在女儿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心底隐隐地已有预感,这一天这样一句话迟早是要来的。现在它真的来了,陈祺才发现,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除了乖乖就范,还能怎么招架呢?谁让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呢?
在地图上,南海村是粤东沿海突出的一个小尖儿,松松环了半个村子的咸水溪随南海潮汐涨落,直通港口连接大海。靠溪有面积不大的晒盐埕,村子还有东一块西一块零散的水田和旱园,因了这独特的位置和资源,人口千人左右的南海村渔、农、盐三业兼作,但每一样都不成规模,村民只靠经营这几个,日子过得半死不活。出门打工的多,头脑灵活的做起了生意,率先发家致富,带动越来越多的人出门挣钱,村子渐渐地成了妇孺老幼残的天下,田地要么抛荒,要么变成房子,盐田也荒了大半,只有近村十来块省力好劳作的优质盐田还在生产。但白花花的盐粒看到的只有越来越苍老黝黑的脸庞和一年比一年佝偻的身影。
老陈伯是盐田边佝偻的身影中最坚定的一个,他能够在这个乡里站稳脚跟活得有点尊严,主要就靠他过硬的晒盐技术,不然,一个外乡人,一个倒插门女婿,靠什么在宗族中拥有一席之地?靠什么养活四个女儿两个儿子?而1987年大儿子陈祺考上大学,成为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大学生,更是让他狠狠地出了一回风头。在自尊感和光荣感的支撑下,老陈伯还带头修建了陈氏祖祠,感觉自己在村中是上层阶级了。
可是儿子带给他的光荣感只维持了三年,等到陈祺大学毕业回镇上中学任教,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他手上时,老陈心里难过了——儿子辛辛苦苦一个月挣的钱还没有隔壁林老三收废品一天的收入多!于是,他也就不再强求小儿子好好上学了,甚至默许他初中辍学跟林老三去深圳闯世界。暗心里,老陈把发家致富振兴家族的期望转移到小儿子陈祥身上。对陈祺妻子是外地人,他夫妇俩只能生一个孩子,而且生的是女孩,他都没感到切肤之痛。反正,这个会读书的儿子,这个公家人,就当我老陈贡献给国家了,不敢指望他啦!
那么,陈祥指望得上吗?看来有希望。陈祥跟着林老三学做废品生意,拿回好些钱,家里老屋翻修,在村南头建一座二层七五的新楼房,大钱都是他出的。三年前陈祥结了婚,娶的又是邻村的,小媳妇只读小学,和公婆一起住,倒也懂礼节,大体合心意。陈祥小夫妻结婚后连生两个女孩,小的还没满月,就有干部来动员“纯二女结扎”,说是公家有优厚的补助。
那日,那个不知头天的计生干部被老陈姆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有目啊无?!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家什么情况!竟然要我媳妇去结扎!我陈家老祖来这里创基五百年,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仔孙丰隆。大饥荒老陈家饿剩我一粒女丁,万不得已招个夫婿来传香火。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生得我心肝肠凉透透,好在祖宗保佑,最后生了二个仔。但是大仔赚国家食,只能生一个,生的又是姿娘仔!只有希望我细仔能够生男孙啦!全乡里那么多人生三个四个的你不去动员,偏偏来欺负我这无脚蟹!今天我告诉你——无生出男孙,我家阿祥是不会去结扎的!”
那个新来的计生干部气哼哼地走了。陈姆骂完,自己招架不住一阵猛咳,竟咳出血来。在陈祺的坚持下,陈姆终于同意去医院检查,一查,竟是肺癌晚期!陈祺瞒着母亲,只说是急性肺炎,背着人哭了好几次。可怜老母一辈子艰难辛劳,好不容易操劳到六个儿女都成人,逢上这样的好时代,要享老福的时候,却……
祸不单行,陈姆还未出院回家,从深圳传来林老三的公司被查封的消息,树倒猢狲散,陈祥只能卷包袱回家闲着。原来那么些年,他跟着林老三,做他的马仔兼保镖,会点拳脚功夫和吓人骗人的伎俩,越发增长了好吃懒做的脾性。生意门路一窍不通,文化装不满一指甲盖,耐心无半厘,学什么都学不下。回家也不帮家里干农活,不帮带孩子,不帮忙照顾母亲,只顾整天睡觉,睡醒了就找东西吃,逮着谁就吹他在深圳的“英雄事迹”。
陈祺找他谈话,他根本不鸟这个文绉绉的哥,一句都听不进去。到最后陈祺无奈告诉他母亲的真实病情,他停住抖动着的二郎腿,然后愣愣地出神,竟半句话也没有。陈祺跟他说话,他根本没在听。当哥哥的叹了口气,对弟弟几乎绝望了。到某一日,陈祥跟家里说“有个兄弟招呼我去赚食。”也没有说去做什么,就走了。这一去,竟然失踪了一样,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能联系到他了。母亲担心他在外遭遇不测或跟着坏人做违法犯罪的勾当,病情日渐严重,照医生估计,用保守治疗方案,最多有一年半寿命。
陈祺知道,作为陈家长子,继承香火,责无旁贷。女儿也是传后人,在老辈人这里是行不通的。当时漂亮能干的陈姆找上门女婿的第一个条件是男方也姓陈,双方的祖宗都拜。两个儿子,刚好各自继承一方的香火,所以老陈伯不是纯粹的入赘,而是“半招嫁”。原来的打算是让陈祥生俩儿子,谁知现在陈祥下落不明,陈姆的病情却是等不得了。看不到男孙,她是死不瞑目的。
“好歹让你妈走得安……”
老陈伯见儿子半晌不出声,又加了一句,话未完,声先哽。想起要强的老伴一生最遗憾的就是子嗣不如意,他深深叹了口气。
陈祺干咽了一下,咽下千言万语,只说:“我回去和小可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