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卉卉来找澄阳，带了鸭锁骨、烤猪蹄和大瓶雪碧，用好胃口瓦解冰销了之前的不愉快，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跺一脚整栋楼都响的宿舍里，两个人边吃边用电脑看了一场电影。九点，卉卉准时打了个呵欠，表示自己该回去睡美容觉。澄阳说送她，她坚决不答应。一个人回去只需走一趟，澄阳送她就要来回两趟，路程是一个人的三倍，实在是不划算。何况又不是半夜三更，街上人那么多，从安全角度讲，也没送的必要。
澄阳送她出门，走进没有路灯的走廊。黑暗塞满了走廊，两双脚的跫跫足印又塞满了黑暗，黑暗中依偎在他身边的卉卉，再过一会儿就要走进声色流光的世界。只有在这段数十秒的路程里，从楼上走到楼下，她属于他，没有人能够染指。
他握住了她的手，问她能不能不走。
当然不可以，她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不过作为补偿，她倒是允许他亲亲她的脸。澄阳在黑暗中捧住了她的脸，开玩笑说这么黑的地方只亲亲脸该有多么不划算，他好想做一些禽兽不如的事，吓得她赶紧挣脱后退，说黑灯瞎火的，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否则连脸都亲不上。
这一点来之不易的实惠，当然不能白白浪费。他亲了个足量的。卉卉娇嗔地拍打他的胳膊，说他是个贪吃鬼，弄花了她刚刚补好的妆。终于走出了楼道，她在路灯下捏了捏他的脸，说只要他乖，明晚还来，还让他亲她的脸。
然后她就走了。
学校外面就是一条小商品街，充斥着“江南皮革厂”厂长黄鹤带小姨子携款私奔后员工字正腔圆的血泪控诉，和“一律只卖两元钱”类简单粗暴式叫卖。量贩式KTV狭隘的门道里闪烁幽冷的光，营造出柳暗花明的纵深感，各色女性精品店像东海龙宫，穿着包臀热裤的小妹穿插其中，像勉强修成人形的小水蛇精小虾米精。
澄阳僵硬着身躯路过女人们的世界，路过或摆放整齐或堆砌如山的胸罩丁字裤和卫生巾，路过鲜花，路过以假乱真的兰蔻和爱马仕。卉卉泰然逛着街，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终究还是不屑一顾离去。
女人逛街的本事，是男人三生三世也学不会的。她信步走进了新建成的万达商城，仿佛之前的穿梭跋涉只是开胃菜。澄阳终于气馁，没有再跟进去，在门口打了个电话给她：“到家了吗？”卉卉的笑淡淡地散发出来：“哪有这么快？我不想回去，一个人逛逛街。想我了？”坦诚的语气，让澄阳顿时觉得自己卑劣到了极点。她没有撒谎，也没有敷衍，就是说出了简单的事实，好像理应如此。
不错，她隐瞒了自己的婚史，隐瞒是为了忘掉，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就像肾结石一样，最好是撒泡尿就排出去，只有神经病才要从小便池里捡回去当成纪念。还有何阿姨的儿子说的话，一来他可能看错了，二来就算没看错，那也代表什么，她总不可能别没有异性朋友吧，有异性朋友就要打交道，不想让他知道，无非是不想让他不高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自己怀揣一副小人心肠，居然还有脸说什么独立人格！
想通了这一层，好似打通任督二脉，脱胎换骨一般地轻松：“当然想你啦。早点休息。”
卉卉说：“你也早点睡觉啊，不要熬夜玩手机。”
澄阳益发惭愧得不行，恨不能立即飞奔到她面前负荆请罪。
正说着话，对面驶来一辆极其醒目的蓝色路虎极光，疾奔急停，带着尖利地呼哨卡在了万达门口，把本来就不通畅的路口堵塞得更为逼仄。这车颜色风骚得过分，不由得让澄阳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看到了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穿着糖果色休闲裤和近身鸡心领紧身T恤，脖子上一圈黄金大项链，又带了个黑框宽边眼镜，似乎有意要中和一下自带的富贵之气。这个人的身材并不算胖，从后面看很正常，可是当他侧过身来时，肚子就慢慢隆起来，反衬出四肢的纤细。
澄阳不仅认识他，甚至还很了解他。因为这个名叫庆野的家伙，原本是他的同事，在镜湖职业技术学院当体育老师。两年前担任电焊班的班主任，班上有个寻衅滋事的男生，屡屡违反校纪校规，使得庆野不得已多次联系他艳丽并且守寡的母亲，交涉了十几次，被该男生左手拿焊钳右手拿扁铲堵截了好些天，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才递交了辞职信，开了家体育用品店。
他刚有钱那会儿，经常请澄阳吃饭。澄阳吃了他的饭，又不肯说他好话，还要鄙视他，这饭吃了几次就索然无味。现在想来，庆野还是不错的，骚在明处，又够大方，他实在是不该那么挤兑他。澄阳之前的朋友都结了婚养了人，唯独他还单着，就凭这一点，两个人之间也是有共同语言的。澄阳本周末拟邀请的朋友名单之中，庆野名居首列，这时候遇见，省去了打电话的麻烦，也可以嘱咐他一定要推掉本周六晚的一切事务。
澄阳喊了他的名字，可是他没听见，因为他接的那个人此时正好出来了，一径朝他走过去，像苍蝇看到臭肉那样欢乐。
澄阳也像是嘴里被人塞进了一块臭肉，他看到卉卉上了庆野的车。
一切都变得无聊起来，这灯光，这路，这路上的人。没什么过于激烈的情绪，谈不上愤怒、痛苦，只是觉得浑身无力，一片虚无，大概是反射弧过长的缘故。走着走着，蓦然想到卉卉是跟庆野混到了一起，而不是其他人，就像被一条极薄的刀片在心上极快地划了一下，快到在表面上看不到一点痕迹，可带着血腥味道的嫉妒瞬间就迸溅了出来，嗞嗞嗞地喷射，捂都捂不住。
在庆野面前，卉卉会那么矜持而贞烈吗？庆野是个大忙人，舍得花钱，不过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生吞活剥猎物，长得那么丑，还欠一屁股债，卉卉图他哪一点？
澄阳发了一个短信过去：“叫庆野开车慢一点，注意安全，小心乐极生悲。”一分钟之后，卉卉的电话打过来，冷冷地问他在哪，他心虚地说不在哪，卉卉又问他到底在哪，他说自己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哪。卉卉说：“你跟踪我？”澄阳不想再说话了，相识一场，好聚好散，以后怕是再无交集，干嘛揪着小辫不放呢。卉卉冷笑：“什么好聚好散？我跟你有关系吗？是你自己想多了吧？”澄阳愈发气馁：“是啊，算我自作多情好了，你好自为之。”他挂了电话，想给彼此都留些尊严，不必撕下脸皮。
走回到学校，正在打晚自习的下课铃，学生乌拉一下从教室里扩散出来，将正路过教学楼前的他淹没。他成了一块石头，整个世界都成了逆流。这股逆流并没有耗费太大的力气就轻易地绕过了他，变成无数条分支流向了校外和宿舍，留下他的身影在再度空阔起来的路灯下被拉长。他反而不知道该去哪儿了。这毕竟是继梁小诗之后十多年来第一次郑重地想娶一个女人，其中有多少爱情的成分，他算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又被打回了原形。
在那里呆呆站立了一会，还是打算回宿舍。什么岁数了？还站在风里玩失恋，真矫情！
远远就看见工字楼前站着一个人，竟然是卉卉去而复返。她该是从后门那边绕过来的，绕了一大圈，却比他先到，证明一定是庆野开着路虎送她来的。他邀请她进屋，她反而往外挪了两步，似乎整栋楼都受到他的株连沾染了他的污秽：“不了，就几句话，在这里就能讲得清楚。”
“非要讲清楚吗？”
“当然要讲清楚，省得你误会我对你好像还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这些天在一起，完全就是为了应付我爸，他觉得我跟着你挺好，他觉得我只配得上你这样的。可实话跟你说了吧，你那不由自主冒出来的优越感，自命清高的穷酸相，真他妈恶心。我今天来跟你说这些，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丑事被你发现，我迟早都会跟你摊牌的。只是今天正好找到了个机会。你实在是太虚伪了，居然怀疑我，跟踪我，你可真会演戏啊。”
卉卉一定是做了功课，不然不至于如此流利，遣词造句如此酣畅，气势如此逼人，可是何至于此呢？澄阳眼睁睁看她撕破了脸，好想替她捡回来拼缀成原来的样子。做不了恋人，就非要把那似幻似真的一点温情，弄成一地的狼藉吗？他不忍再去看她有些狰狞的面孔：“一切都算我的错好了，无论你有多讨厌我，从今往后，都不必再折磨你自己了。”
“正是这样，”卉卉抢在他迈步离开之前说：“好，大家一拍两散，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慌不迭地跑开，仿佛身后的男人会追上来抱住她的脚不许她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