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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深海

王侠之踏进家门,一时不能适应光线由亮转暗,顿觉眼前一片模糊,过了一会儿周遭才慢慢清晰起来。母亲正背对着房门。王侠之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似乎担心妈妈听不见,大声地喊了一声:“妈。”

母亲愣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她低着头,用一只手挽起另一只衣袖擦拭眼角,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回来啦,没有吃吧,我来先倒杯开水,再来烧点什么给你吃。”王侠之摇着头不能言语,他生怕在语气中流露出伤感,免得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的凄凉感觉。

王侠之的床,又给母亲收了起来。王侠之一阵心酸,看来母亲真的老了,没几天才说过的话,她又忘记了。这一次床上铺的稻草,还有垫在稻草上的被单都不用收拾了,那张床,自己有可能要睡上一阵子的。

母亲像是得了健忘症,王侠之前脚走,她又将床收拾了起来。好显得家里大一些,也干净一些。

王侠之拿起扫帚,敲敲打打旧桌椅上的灰尘。

爱看热闹的隔壁邻居陆陆续续的来到屋里,本来三两结伴,嘻嘻哈哈,来寻一寻王侠之的乐子的。但一进屋,不免又面色阴沉,少言寡语起来,这对母子,这个家,场景有些凄凉,这无法让邻居们产生幸灾乐祸的快感。

可是,人的好奇心还是不太容易被感情所折中,它顽强地存在。有人就问了:“王侠之,听讲你被学校开除了?是真的吗。”乡邻们大多实诚,说起话来也毫无顾虑。

王侠之一时无言以对,他愣了一愣,还是被乡邻们这种坦率惊到了,怎么说别人的痛处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呢。

“哦,是这样的,不是被开除,是我主动辞职的。”王侠之有点哑巴吃黄莲的感觉。

“那有什么区别吗?”乡邻的问话颇具苏格拉底之风范。

这样的对话,别看王侠之曾是中学老师,不一定有乡邻光采照人。所以,王侠之只客客气气端茶倒水,打着哈哈,并不再作甚回答。

一番喧嚣过后,人们便散去,带着心满意足,对王侠之,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慨,并对此达成了空前的高度一致。

而王侠之每日伺候那一亩多地,偶得闲暇便去那墙角读书,如此几天过后,便觉得生活索然无味。今后又该何去何从,是王侠之的心头之患。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由于没有户口粮油关系,遵照当时农村相关政策,每人每月只供应25斤稻子,这让王侠之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日子以来,王侠之不敢在村里抛头露面,每每遇到一个人,都会被问到为什么不干老师了?那种非常关心人的表像下,隐藏着一颗颗窃笑的心。这一点王侠之看的清清楚楚,所以应答起来就不是那么客气,也因此常常和乡邻们闹的不欢而散,如此几番过后,王侠之便失去了在村里行走的兴趣。

在家里,王侠之也不是很愉快,看看这个所谓的家,也只是一个老母亲相伴,财产也只有一亩地。这样的混下去显然不是个长久之计。

这一天,母亲要出趟远门,说是在家待长了着急,要出去走走亲戚。王侠之顿生烦燥之心,这么大岁数了,人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这么大岁数,瞎跑什么呀。可是拗不过母亲,他还是将母亲送到了十里之外的亲戚家。

一个人在家时,更觉孤单。

此时王侠之有了些领悟,母亲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也会同样感到孤独。

这一天艳阳高照,王侠之醒了后就往床头挪了挪,半靠半坐着。他看看时间已是不早,就寻思着这早饭和中饭是不是一道吃了。一边是肚子里的饥饿感,一边是米缸里的所剩无几,还有做饭时的繁琐,这几股力量在拉拉扯扯,让王侠之无从选择。

啪嗒,啪嗒。响起了敲门声,此人性格颇为着急,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大声喊道:“王侠之,王侠之,我是王客来,我找你有事,你快开门!”王侠之一时没有反映过来,王客来是谁?此时门外又叫嚷起来:“王侠之,你快开门,我知道你在家里!”

王侠之不免有些纳闷,自己一向与人为善。不会有人寻仇来了吧,好像我不敢开门似的,王客来,名字不熟,声音好像似曾相识。王侠之悄悄下床,来到窗前,他从窗户的侧面慢慢探出头去,却一眼瞅见了王客来,王客来也正从窗户往屋里瞅呢。

王侠之下意识地缩回了脑袋,又不禁噗嗤一乐。那王客来,原来是房门兄弟。因为自己在家时间少,所以也没多大走动。只是家族办大事时,才能碰到一起,最多也就是三言两语而已。

这王客来倒是一付喜气洋洋的样子,刚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老表,你是有学问的人,你帮我们家族抄家谱去。吃喝住都在祠堂里,你不用烦神,你好好抄家谱就是了。”

王侠之窘迫之下,眼见得有如此好事,连想装一下清高的念头也没有了,连忙应承下来。待王客来走后,王侠之不免感叹,好险啊,这才能理解什么叫真正的雪中送炭。加之母亲又在外面亲戚家住,也少了不少牵挂,于是第二天一早,王侠之收拾收拾就上路了。

祠堂高大且有些阴森,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很是精致。王侠之一见之下颇为喜爱,只是那现成的墨汁,王侠之用的并不多,他喜欢用正品徽墨在歙砚上慢慢研磨,王侠之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在研墨的过程中,他可以翻看家谱,熟悉着布局。

前几日抄家谱并未觉得什么,按时就会有人送来饭菜,时间都是由自己按排的,勤快一些,偷懒一些,也无人过问。时日一久,王侠之便有了些青灯古卷的感觉,连伙食都交待来人下次带点素的过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三个月,家谱也即将抄写完毕。最近这一段时日,王侠之好似清心寡欲,看透了世事一般,有些与世无争了。他竟有些留恋起这样的日子,如果过一辈子的话,他或许也是乐意的。

可是抄家谱的日子终究会有结束的这一天。这一天,王客来喜气洋洋地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数也不数就递给了王侠之,他说这是你的工资,三天后完了就回去吧,你要不回去,也没人送吃的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王侠之当即又有些不愉快了,我这也没说不走啊,怎么事先判定我好像要赖着不走似的,既然这么看我,那当初别请我来呀。

王客来大概是看到了王侠之写在脸上的不满,转而说道:“你别不高兴,没什么不高兴的,这三个多月,管你吃管你喝管你住,还给你发工资,我讲一句话不中听,你就能不高兴了?千般好你记不住,一句话不中听你就要耍性格吗?”

王侠之其实本来也没有生气,但是王客来的话他倒是记下了。

待王客来走后,王侠之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将最后一页家谱工工整整抄写完毕后,这才掏出了口袋里的钱,王客来给他时没有数,他也没好意思当着王客来的面数,所以这时无人之时,他才拿出来数数,看看究竟是多少钱,捏在手里倒是不薄的一叠。王侠之越数到后面越有些不明白,怎么还有整有零,共计115.5元。这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一笔巨款。王侠之隐约觉得这个数有些奇怪,又有熟悉的感觉,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也作罢。

这个数字,终究还是在不经意间,在王侠之端着饭碗吃晚饭之时,从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一个念头,从而解开了谜底。那就是他在学校当教师时三个月工资的总和,一个月是38.5元,三个月合计115.5元,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其实宗族族长只愿意每天出一块钱的,包吃住另外再出一块钱一天,是出于对毛笔字写得好的读书人的一种尊重。

王客来拿着族长给的90元钱和王侠之母亲给的25.5元钱,找到王侠之后便告诉他三天后走人,对于王侠之,王客来是没有太多好感的,只是碍于姑妈的面子,姑妈一再地托他去找族长,才将抄家谱的事情揽给了许侠之。王客来也不明白姑妈添补上这有整有零的25.5元是什么意思,他也懒的去问。

王侠之和母亲说过,那次的话有些炫耀的色彩,他说他每月工资有38.5块钱,足够养活妈。于是王侠之的母亲深深地记住了38.5块钱这个数字。她这次有意补上22.5元钱,也是想让王侠之记住教训,凡事都不要冲动,尤其不要在冲动的情绪下做决定,那往往是错误的。

王侠之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在了。像所有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样,王侠之白天只需要花一点点时间,就能打理好那一亩地。完了剩下大把的时间可以供自己挥霍,可是这种惬意的生活,却让王侠之一点点的心虚了起来,像荒草般疯长。眼见得抄家谱的修行,也不能控制日益增长的虚无感。

要创造自己的一片事业,或者说赶紧找个事做,就有些迫在眉睫的味道了。经过多次的权衡与挣扎,“自学中医”浮出了水面。

王客来,还是王客来,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过有一个名医是她房门姐姐的老公公,虽是绕的有些远,但这层关系尽可一用,哪管它病急乱投医。

待王侠之找到王客来之时,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缠。王客来满口答应带他去拜访名医。

其实王侠之是不用舍近求远的,他家隔壁的王延龄本身就是个老中医,现在在家休养,可是王侠之不太愿意去叨扰一个暮年老人。王延龄当时的环境确实有点困难,他本人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若不是从医多年,积下了一定的福报,说不定当年土地改革,他绝对不会好过的。这个时候若是去拜他为师学习中医,恐是不妥,何况又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也不合适。所以王侠之才舍近求远去投师的。

王侠之与王客来步行十八里路,来到陈医师的家中,三人在堂屋里分宾主坐定,长条案几上方是一幅国画中堂,颇有些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禅意。陈医师十分客气地沏上茶。王侠之不抽烟,也买上一盒烟、几色点心送给了陈医师。气氛一派温和,但这种温和里总是有些异样的感觉。王侠之的判断是正确的,陈医师说他医术还不到家,还不能收徒弟,推荐王侠之去宣州杨门伤科试试,他又说杨门伤科名气大,一般来说,医术是根本不会外传的。你能不能进得去杨门,那得看你的造化了,或者你有很硬的关系也好办一些。这两年,据我所知,杨老先生也陆续收了几个徒弟,也是,年事已高了,是该有几个传人了。

陈医生笑容满面,喋喋不休。每当涉及到收王侠之为徒的时候,他就王顾左右而言他。如此三番两次,王侠之便觉得毫无兴趣再说些什么了,而王客来也略显尴尬。一会儿两人便心领神会起身告辞了,陈医生也并无挽留。这和他的热情又形成了反差,一般来说,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无论生熟,总是要挽留在家吃个饭的,而陈医师没有这般做。

王侠之与王客来出得门来,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也无需说什么了。回去的路程总是感觉比来时要快,这种感觉无关心情,高兴也好,痛苦也罢,回家的路总是要快一些。

与此同时,陈医师的家里有了些小小的动静,陈太太毕竟觉得这两个人大老远的来了,好歹得留人家吃个饭什么的,就埋怨陈医生太算计了,对远方亲戚不能这样,人家一年还不知道能不能踏上一回门槛。

陈医师故作姿态地向地上“啐”了一口,满脸鄙夷的说,你晓得个屁,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个姓王的小青年,来头可不小,原来是个中学教师,而且还是教数学的,那头脑子肯定相当了得,这要是一门心思学医术,他将来的成就肯定比我还大,我能教他吗?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还乱发善心,搞不好把自己饭碗砸掉了都搞不清,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陈医师确是很健谈,陈太太估计领教的次数也不在少数了,于是还是撂下了那句:想当初我父亲也不知道是怎么看中你的,一手都不留的教会了你,你现在倒好,打算带进棺材里去吗?一点也不大度,像你这样搞长了我们家传的医术就要失传了。

陈医生还是像往常一样气的脸色像猪肝一样,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似的。

天空飘起了小雨,纷纷扬扬。

王侠之和王客来在渡口告别,王客来略带着歉意说:“难为斯情的,没帮上忙。”

“你乐意帮我的忙,我就十分高兴,至于成不成,那不是你的事了。下回有空到我家来玩。”这几句话倒是发自王侠之的肺腑。

两条小船,各奔东西。

王侠之回到家里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去找隔壁的王延龄老先生。王老先生说我教是教不了你了,你先去买些基础的书读读,有些不明白的再来问我,只要我知道,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的。

王延龄坐在桌前,揭开了砚台,用工整秀丽的小楷抄写了几部书名,对王侠之说你去市里的新华书店吧,只有那儿才能买的到。随后王延龄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一个箱子,拿出了几本书,他说,这套南京中医学院主编的全国通用性教材非常好,比老古书通俗易懂,效果也好。但是你别看它很简单的样子,真正学起来就很难了,一下子很难掌握。你一定要静下心来,千万不可焦虑,老古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自此,王侠之按照药性赋--汤头歌--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中医内科--中医外科--中医妇科--中医伤科--中医诊断学等等,就这么一路学了下去。

王侠之完全沉浸于学医之中,就像王延龄说的,必须要静心学习,是要花时间累积的。像所有有所成就的人一样,若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遭罪。王侠之对此深信不疑。

王侠之的口袋里装着手抄的汤头歌,哪怕是在劳作的间隙,他便从左边口袋中取出一张纸片,低声背诵起来。待熟练之后便将纸片放入右边口袋。直到左边口袋里的纸片全部放入右边口袋之中时,他又反转过来。从右边开始循环背诵。

如此这般春夏秋冬,一年时间已过。

王侠之有些迫不及待地想验证一下自己是否学有所成,加之周边人群嘲笑他这个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无所顾忌。这让王侠之非常恼怒,村里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语,让他还真不好意思和人家翻脸吵架,于是他有时候呵呵一乐,有时候就乌青着脸。

那是六月下旬的一天,天气不算太热,王侠之买了包香烟,来到王延龄的家里。这回王侠之没有过多客气,而是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说就是来请王先生考考自己的。

王延龄慢吞吞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拿起王侠之放在桌子上的香烟,拆开,点燃。这才说道:“你自学刚到一年吧,好像是。那么多的知识,就是神仙也读不完,读完也记不住。何况你还不是专门的学习,家里有老母亲要你照顾,你还带十几个学生断文识字,你说你学的差不多了,谁敢相信呢。”

王延龄瞄了王侠之一眼,见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于是继而说道:“学中医,可不是儿戏,就算你文化程度稍高一点,也来不得那么快,你要有耐心,要沉得下心去学,急躁是学中医的大忌。”

王侠之像是铁了心似的,说你就出道题考我一考吧。我学得怎么样,自然见分晓。

此时的王延龄确实有些不耐烦了,他抓起一本书正准备翻开,忽地又放在桌上。转而说道:“那你说的是哪一类型的病呢?”

王侠之将一直微微驼着的背挺了挺,说内科病或时令病都可以。

王延龄于是便口述了一个病例,让王侠之对症下药,开出方子来。

王侠之一时万念俱灰,王延龄老先生说的病例,他还真没有读到过,王侠之本来就所剩无几的自信心几乎崩溃。他期期艾艾:“王老先生,你所说的这个病例,书上没有。”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书上没有的,不能代表世上就没有那种病。”

王侠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口述的那种病况,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成人还是老人?是春天还是冬天?病人的舌苔是什么颜色?脉象是细还是弦?这些都不明白,我怎么能对症下得了药?”

王延龄突然站了起来,夹着香烟的手微微的颤抖着,有了些高兴的模样。他说:“你吃的不是一般的苦,从现在起,你可以到外地去找个单位实习了。”

王侠之听到王延龄如此肯定的话语,像是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王侠之欣喜之余,还是按下心情,继续夯实他的医学知识。又过了一个夏天,他才用白布袋装了四十多斤稻米与书籍,几经周转来到了百里之外的杨门伤科卫生院。其实准确地说杨门伤科卫生院应该称为杨柳铺卫生院,院内也不仅仅是伤科,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套间,内设西医、中医内科、中医伤科、妇科。有院长、会计、几名西医、护士,还有三个学徒,一个炊事员。

卫生院是土木结构的老瓦房,医生和病人夹在一起,便显得十分拥挤。王侠之报道过后,择了二楼拐弯过道处放置了一张单人床,过道本身狭窄,他的行李只能放在床板之下,一盏煤油灯放在高高的窗沿边上。

这一切,都源于杨老医师妻子的关照,才得以在医院安身,才得以拜杨老医师为师傅学习中医。而杨老医师的妻子,又是由她的独子所要求的,必须将王侠之安排跟父亲后面学医。杨老医师一向沉默寡言,威望甚高。他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敢和他多说几句话,反倒是在妈妈面前骄惯的很。杨家独子为何力荐王侠之在杨门伤科学医,这事得从头说起。

那一年,王侠之还在清水河中学教书,正值盛夏。

学校外面,翻过一道圩埂便是一条小河,天气一热起来,便常有学生在河里游泳兼洗澡。

学校为了安全计,也总是根据天气情况,及时下发通知,禁止学生在校外游泳,以免发生溺水事件。

这一次是刚刚发布禁令过后,就有两三个学生对于学校的通知置若罔闻,这里面就有杨老医师的独子杨明旌,少年不识愁滋味,也更是相对优渥的生活条件养成了他的骄横之气。这才不把学校的禁令当成一回事。

班主任得到报告后,立即赶到河边,将三人脱掉放在圩堤上的衣服抱起来就走,这可吓坏了杨明旌等三个人,另两位同学离岸近一些,赶忙游上了岸,跟在老师后面哀求着还他的衣服。

那两个同学穿上衣服后就跑远了,河里只剩下杨明旌一个人,此时他真是有苦难言,刚刚下水时,他为了有条干的短裤穿,连短裤都脱了丢在圩埂上了。经老师来抓学生游泳这么一闹,河边就热闹了起来,十几个同班同学陆续蹲在圩埂上盯着杨明旌,看这个平时有些趾高气扬的同学今天如何收场。

杨明旌游回了岸边,他站在水里,河水没过腰部。岸上的班主任和水里的杨明旌都不说话,像是憋着气似的。

此时,王侠之也来到了河边,见此情景,在王侠之看来,那位班主任可是气得不轻,这明明是学校刚刚发布了禁令,这班的学生连枪打出头鸟的意识都没有,非得顶风作案,这简直就是拿班主任不当回事,难怪那年轻的班主任一付气急败坏的样子。而河里的那个学生,看上去也是一付斗鸡模样,其实王侠之还不知道,那河里的学生是因为赤身裸体,还没来得及游回岸边,岸边已经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女同学,女同学们正在叽叽喳喳,忽地就发出一阵轰堂大笑。

王侠之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却感到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样。他们的青春热情奔放的肆无忌惮,而自己却像是他们的长辈一样。

故事在继续,年轻的班主任与学生僵持着,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时间滴滴答答在流逝,不远处响起了吃晚饭的敲钟声。班主任刚想把衣服扔回到地上,又瞥见王侠之也在不远处,似乎似笑非笑。班主任掉头就走,将杨明旌的衣服也带走了。

男同学们早就一轰而散,抢着回去吃饭去了。女同学们还三三两两地往回走,一路上依旧是叽叽喳喳,这一路的青春气息浓得化不开似的。

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仇恨,当圩堤上人都走开后,还有一个女孩往靠近河道的圩堤下走过几步,然后蹲下,用手拔弄着地上的青草。她低着头,脸色绯红。

王侠之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少年情窦初开,其实就这样,已足够浪漫。

而杨明旌却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多事,是故意为难自己的,让自己无法上岸。当天色有些暗了的时候,杨明旌不免有些焦急起来,水里的温度也已经开始凉了。他看到近处有这位女同学,还有稍远处有位男教师,杨明旌是认得的,那位男教师叫王侠之,在学校的男教师中时常呈玉树临风之姿态,只是个子偏矮,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同学们还曾经围绕着他的名字分成了正反两派进行辩论,一方认为以后要做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方认为做到侠之小者,为友为邻已然不错了。辩论当然是没有什么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但王侠之这个名字却深深地印在了控辩双方的脑海里。

此时已经不是杨明旌和班主任的对峙了,而是他和圩堤上的这个女孩,他甚至想过就这么赤身裸体地走上岸上,看那女孩是不是会羞红了脸,转身落荒而逃。可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还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王侠之看看天气将晚,这么一对同学可真有意思,他走向杨明旌,脱下了长裤扔给河边的杨明旌,笑了笑就走了。

王侠之本以为这个闹剧就此结束,可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杨明旌从河里出来后,径直就去到班主任的房间里,两人爆发了争吵。这在当时可谓是不尊师长,不守纪律、不服管理的大事件。第二天校方就准备做出开除杨明旌的决定,在作出决定之前,校方还是很谨慎地找到当时在场的知情人,当然也包括最后走开的王侠之。

王侠之的叙述倒也没有偏向于谁,他只是如实向校长陈述了当时的情况,从班主任收走杨明旌的衣裤,然后有一个女同学逼近河边,最后自己脱掉长裤给杨明旌,然后自己就离开了,接下去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最终的结果,校方还是给了杨明旌停课三天的处罚,同时让他来上课的时候要请家长一道来。本来杨明旌准备就在学校里混三天的,但是要请家长来,那么就不能在学校里混了,索性回家去待两天罢了。临行前,杨明旌找到王侠之,除了说些感谢的话之外,他将洗得干干净净的裤子也还给了王侠之。杨明旌说,这次的事情,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因为后来冲撞了班主任,班主任告状到了校长那儿,事情才变得严重起来了。其实班主任要不是多事,这事也就算过去了。杨明旌还说,他知道有几个人被叫去校长室作证,他们都没安什么好心,都撒了谎,想致我于不利的处境,我就不明白了,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就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就算他们不帮我说好话,说实话总可以了吧。真是没想到一个比一个能撒谎,尽干些损人不利已的事,其它事我倒是无所谓,就这事我也是想不明白。

临出门时,杨明旌又转回身,向王侠之深深地鞠了一躬,继而说道,今天来一是谢谢王老师把裤子脱给我穿,救了我的急;二是感谢王老师在校长面前没有添油加醋说我坏话。

王侠之此时有些纳闷,他是怎么知道谈话内容的?于是问道:“你说的这有鼻子有眼的,像是你当时在场似的,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杨明旌笑了笑,没有作声。

“你要不说清楚,可就枉我一片真心实意地帮助你了。”王侠之对此还真的有了好奇心,莫非校长又是他家什么人不成?

杨明旌的脸红了一红,毕竟年少,他还不知道他在一个人面前说出了实话,却会伤害到另一个人的秘密。“王老师,你知道校长室隔壁是什么办公室?”

“校长室隔壁?”王侠之一时还真记不起来。

“我告诉你吧,是图书室。”未待杨明旌说完,杨侠之的头脑里就浮现出了图书室的画面,没错,是图书室。杨明旌有些洋洋自得的样子,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一个一个进校长室的时候,就是为了我的事情了,于是我翻入图书室,只有一墙之隔,我又是有心窃听,所以你们所有人的所有话,在那一个下午里,没有一句逃过我的耳朵。”

王侠之听到这里,将信将疑。“图书室管理员小张老师呢?她会不知道?”

“小张老师整理书时,整到最里面的时候发现了我,不过我用手指了指她,她就吓得不敢作声了。一个下午,她再也没有来过我那个角落。”

王侠之的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沉重了起来。小张老师说是老师,比自己还小,和杨明旌几乎一般大小。那女孩一直很安静,斯文且长相清秀,个子高高的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自己其实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的,奈何自己长相既不出众,家庭条件更是不能和学校里的青年才俊们相比,这一丝丝的自卑感,便让王侠之把感情深藏起来。

杨明旌见王侠之没有说话,便准备离开了。

眼见得杨明旌出了宿舍房门,王侠之又开口问道:“那天晚上,蹲在河边不走的那个女生,是怎么个回事?”

杨明旌这才像个孩子似的红起了脸,他笑着,低下头一溜小跑走了。

三天后,杨明旌回到了学校,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位女人,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十分素雅清洁,皮肤白净,身材修长。她在校园里的行走,像座移动的风景,很多男同学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忽地发现自己的失态,又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仍不免频频回头。连那些女同学都慢慢地聚集成三五成群,对着她指指点点,啧啧称赞。更不用说那些教师们了,像是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直至她慢步走进行政楼,走进校长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得而知,好在有杨明旌在场,也没有更多令人遐想的空间。

当天晚些时候,杨明旌和那个姿态优雅的女人找到了王侠之,对于王侠之来说,他没有什么波动的情绪,就像见任何一个平常人一样。因为他知道那个女人的拜访是一定会有的,虽然是在情理其中,还是略有一点意外的。

在王侠之看来,如果那个女人是个粗鄙之人,来学校只是为杨明旌交差事,甚至还想骂上校长和学校几句,那当然轮不到与王侠之的一面之缘了。可是这个女人的彬彬有礼,有一种高雅的气质,王侠之暗想她是会来向自己道谢的。杨明旌回去的三天,他可能将所有的细节都告诉给了那个女人,而为了推脱责任,他的叙述会避重就轻,尤其会拿王侠之的桥段来渲染自己的无罪。所以得把王侠之塑造成为一个颇具正义感、敢怒敢言之人。

会面就在王侠之的宿舍,时间比王侠之想像的要短的多,只说了三五句话,女人便离开了。

“王老师,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儿子还不知道要在河水里泡多久,他那么点点大的小孩子,真是受不了。”女人语速缓慢,话语中满是对杨明旌的疼爱。

“呵呵……”杨明旌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王老师以后有空到我们家去玩,我们家在杨柳铺。”女人说完后顿了顿,似乎想说得再具体一些,只一瞬间还是作罢,以后王老师真正要去杨柳铺的话,杨明旌会告诉他详细地址的。

“那么,就再会了。”女人弯了弯腰,像是鞠了一躬。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王侠之笑着送出门外。

第二天上午,王侠之注意到男生宿舍走廊里的短裤比平时多了一些。

在随后的日子里,王侠之和杨明旌的交往多了起了。直至王侠之辞职离去之时,杨明旌还特地送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正当王侠之在苦读中医之时,杨明旌也毕了业。望江县这个地方山明水秀,清水河中学也是远近闻名,除了本县的优秀学生之外,还有少部分外地的学生慕名而来,通常那些人家都是有权势的,或是财力丰厚,杨明旌就是其中之一。

杨明旌毕业后没有立即返回杨柳铺,他们三五成群,逐一到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家里玩耍。当他听到王侠之老师就在不远的隔壁村子时,他瞅了个空,悄悄地溜出去来看望王侠之。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便有些顺理成章的意思了,杨明旌就是杨柳铺杨门伤科掌门人的儿子,尽管他是杨老医师的独子,却并没有打算继承这门祖传的技艺。为此,杨老医师夫妇真是愁白了头。

得知王侠之要寻一家医院实习,那杨明旌就有些自豪地说起了父亲所在的杨柳铺卫生院。

杨柳铺公社离望江县有一百里路,王侠之转了几条船,从水路南下,一路上倒是风光无限,王侠之的好心情中隐约藏着些不安。他虽然有杨门独子的强力推荐,但不知道在他在父亲心中的份量如何,既便杨老医师同意,那么卫生院也不是他家开的,医院方面也未必同意。

带着忐忑的心情,王侠之跨进了杨老医生的家门,那是座老宅子,进门就是天井,左右各有一房间。楼上也有二间房,底层和楼上的正中都是客厅。

在这里,他拜见了杨老医师,杨老医师对于他的请求未置可否,只沉吟着。此时王侠之的内心无比紧张,他感觉得到后背已经汗湿了。

“王老师,你怎么来啦,快请坐。”说话的是杨夫人,就是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引起校园一片惊讶的女人。只几年时间,杨夫人除了生出几缕白发之外,一如当年学校所见的模样。

王侠之将刚刚对杨老医师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杨夫人也是面露难色,望向了丈夫,过了一会儿,许是杨夫人觉得这种场面过于尴尬,她轻轻地说道:“王老师,我儿子恐怕是没有和你说清楚,你或许不知道,我家先生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周王区区长的儿子郑华明,一个是妇产科主任的女儿邝依依。周王区区长自不必说,我们家是地主成份,如果不是他,我和我家先生或许活不到今天的。小邝又是个特殊原因,她父亲在国外,这孤儿寡母的生活也不易哉。若不是我家先生收她们家女儿为徒,左右都给我家先生几分薄面,她家母女日子也不好过。所以,要收你为徒,这事恐怕不行的。哦,跟你说这些,倒也并不是看不中你,我儿子早就说过你,说你天资聪颖,人又善良正直,学医的话,最需要的品质你都具备,只是我家先生年事已高,这收徒的事,就对不住你了。”

杨夫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轻轻叹了口气,又给王侠之的杯里续上水。王侠之赶紧站了起来,连声道谢。

看样子这趟果然要白跑了,真是可惜。就像清水河中学的名气一样,能传到百里之外的杨柳铺,杨柳铺的杨门伤科在方圆百里之内,那也是声望了得。自己若是能在此起步,那对今后的从医之路绝对是有莫大的帮助。

王侠之有些犹豫,他转而想道,若不能拜杨老先生为师,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在杨柳铺卫生院实习也是极好的事。

王侠之站起身来,就没再坐下,他说:“我知道杨老先生是不会轻易收徒的,只是明旌看我自学中医,就推荐让我来试试。我希望在卫生院一边实习,一边跟杨老先生学习。至于收不收徒,那得看造化了。”

杨老医师和杨夫人对视了一眼,也不作声,径直往房间里去了。

只一会儿杨夫人出来了,她微笑着说:“这样也好,不过也得先过了医院院长这一关,明天我让我家先生去和院长说说,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这不要钱的学徒,还已经饱读医书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你先安下心来,要不就住在我家里吧,房间虽然不多,只区区四间,但管你住还是有的,要不你就先住在明旌的房间里也行。”

王侠之顿生感激之情,缘于自己一个寻常的善意,最后竟获得了这么丰厚的回报,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明旌那孩子,倒是有颗感恩的心,这难道就是应了因果之意了。

王侠之只不过在杨宅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了。他在等待,等待命运之转折的关键点。

煎熬的时刻,时间总是在一分一秒的度过。

中午时分,杨老医师回来了,杨夫人手脚麻利地端上来几碟菜,笑容就浮现在脸上。她知道丈夫通常没有什么事情的情况下,一般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既然回了,那小王老师的事情应该是成了。这真是件好事,既让儿子的应承有了个交待,也算是为小王老师当初的仗义直言表达了感谢,若非小王老师以一人之力陈述了实情,当初校方对儿子的处罚也未必只是停课三天了事。好歹这儿子也算是毕业了,这其间有一个关键点,就是那游泳事件,而游泳事件的关键点又是小王老师。如今如愿以偿地让小王老师在杨柳铺卫生院实习,也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交待。

吃过午饭,杨老先生让王侠之收拾行李,其实那也没几件东西。说是搬到卫生院去住,已经给他在过道走廊里占了一块地方,摆一张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杨老医师说,现在你是学习的阶段,还没到享受的时候,住在卫生院,大概要比普通人提前一半的时间完成实习期,因为晚上来的病人,一般都是急病或者重病,那才是迅速提高医术水平的捷径之一。杨老医师还特地补充说,他不是赶王侠之出去,也不是不愿意他住在家里,完全是为了他的学业考量的。

话虽这样说,只不过王侠之还是能够感受的到,他住在杨家,也是杨老医师所不喜的。

卫生院里的工作与生活,杨侠之都显得小心翼翼。他每天都早早起床,将走廊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其实不早起也没办法,有两天他倒是想睡个懒觉,只是早早地就有病人来看病了,哎哟哎哟地叫唤不得歇,着实无法入睡。再说了,一边是病人在叫唤,一边又是在医生的眼皮子底下睡觉,这也显得太不像话了。

只这一桩事情,王侠之便获得了院长和杨老医师的表扬,其实不表扬他又表扬谁去?也没人住在走廊里。得到表扬后,王侠之便格外上心了,有时候连走廊扫完后,看看天色尚早,又没有病人来的话,就将院子里也清扫干净了。

王侠之确实是个聪明人,至少是个明白人。只这一件打扫卫生之事,他便做的有板有眼,到边到角,并由此获得了绝大部门同仁们的认可。王侠之知道,别人反感的不是扫不扫地的事情,你真不扫也没人责怪什么,他们反感的是开始装勤快,时间一长便变了鬼了。这种人大有人在,其实在学校里也遇到过,可是不管在哪里,不管怎么样变,王侠之认为起码你得找到个下家,找到个后来者,再将扫地僧的位置传下去。不要勤快个三五天便放瘫,这是蠢货才会干的事。正是由于有了这么一个思想认识。王侠之把扫地这件事看得比较重,他自然也慢慢地在郑华明、邝依依之间显得优秀了起来。

郑华明和邝依依差不多年龄,只二十刚刚出头的样子,比王侠之要小了那么一两岁。但是他俩却又是先拜入陈老医师门下,有时候开起玩笑来了,他俩就让王侠之喊师兄、师姐。每当此时,王侠之总是一脸的惶恐,连说不能这么喊的,不能这么喊的,我至今还不是杨老医师的徒弟,怎么能喊你们师兄、师妹呢。

王侠之认真的样子总是惹得邝依依笑个不停,原本由郑华明引起的话题,此时却又让郑华明有些不痛快,缘由只是邝依依笑的太开心了。对于郑华明来说,这是个非常矛盾的心情。

郑华明正在苦苦地恋着邝依依,本以为凭自己的风度就可以拿下邝依依,谁料到邝依依只是同事相待,丝毫没有投入别样感情的迹像。郑华明在苦恼之中不得以动用了父亲的权势,用以威迫邝依依,没想到却是弄巧成拙,反倒将邝依依越推越远。

王侠之的到来,明显给郑华明带来了或隐或现的威胁。这也时常让郑华明感到焦躁不安,自己本身和邝依依的感情还没有处理的好,又加了个年纪相仿的王侠之,虽说两人的地位、容貌都很悬殊,但女人的心,天上的云,谁又能说的准呢。

郑华明对自己一直是相当自信,他自小就没吃过苦,没经过风吹雨晒,也没经过风吹雨打,白白净净戴个金边眼镜,身材瘦长,属江南片典型的秀才类型。给他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奈何他只钟情于邝依依,只一见之下便不能自拔。

邝依依高中毕业后,便回到杨柳铺卫生院,她妈妈在这里做妇科主任,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她妈妈本想让她跟自己后面学妇科,不过三五年,肯定又是一把妇科好手。可是一直非常乖巧听话的邝依依这次却是自己拿了主意,她想让妈妈推荐到杨老医师门下,跟杨老医师学伤科。

杨老医师起初是不同意的,本身杨门伤科传给外人已经很是为难了,何况又是个女人。奈何周王区区长亲自登门,他一口气说了两件事,都要杨老医师答应下来。一是让自己的儿子郑华明跟杨老医师后面学徒,二是让邝依依一起学。

当时杨老医师阴沉着脸,似乎不想答应。此时不知是谁通知了杨夫人,她急匆匆赶到卫生院,当把事情原委搞清楚后,她便作主答应收这两个人为徒,并朝杨老医师使着眼色。杨老医师似是万般无奈,但也只有笑着应承下来,于是皆大欢喜,当时卫生院院长作东,请区长和杨老医师喝上几杯,那晚杨夫人,郑华明,邝主任和她的女儿邝依依都参加了。

院长说新事新办,这就算是拜师酒了,正好趁大家都在。

那晚,一切安好,只是郑区长的酒喝的有点多,在把他扶到房间睡觉去的路上,他一直嘟嘟囔囔着,这个逆子,这个逆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

郑华明其实是有很多种选择的,在当时他可以选择他认为最好的工作,可是,他却选择了行医,并且就是在杨柳铺杨老医师门下学习,除了这里,哪儿也不去。郑区长和他的妻子都拗不过郑华明,想想行医也还算好,何况又是拜声名远播的杨柳铺杨门伤科为师,便也一声叹息,罢了,就依着儿子吧。

郑区长怎么也没有料到,儿子又要求自己这样、那样,所做所为只是为了一个叫邝依依的女孩,那女孩家庭成份还不好。这倒是让郑华明的父母都伤透了脑筋,儿子的工作与婚姻,可不是件小事,关系着他自己的前程呢。父母的苦口婆心也劝不了郑华明,索性就不太管他的事了,任其发展。

郑华明的一片痴心,邝依依并不领情。在一个少女的心里,遇到中意的、有缘的情人,才是最重要的,她还没有那么势利,去权衡什么金钱和地位。

在邝依依的眼里,风流倜傥的郑华明还不如王侠之这个新人有魅力,尽管他对王侠之也没什么感觉。

郑华明在邝依依这里吃了不少次闭门羹,于是就有些迁怒于人了。在医院这个地方,讲究的是医德、医术,对于什么官方权势并不是十分热衷。

在杨柳铺卫生院,院长也不见得有杨老医师的威望高。杨老医师才是杨柳铺卫生院的金字招牌,不仅是医院的精神领袖,更是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杨老医师医术高超,性格随和,待人接物都是淡淡地,没有什么浓烈的情感。只是有一样时常被当地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就是他十分惧内。夫人所做出的决定,他是从来不违背的,不管是有没有道理,他对于夫人的话总是言听计从。

当地人在拿杨老先生惧内的事情玩笑过后,其实内心里总是有些小小的感动,只是大家都不说。

当地人都知道的,当年斗地主时期,都是杨夫人愿意代替丈夫抛头露面,在烈日下弯腰罚站,在雪地里低头下跪,都是杨夫人一人担当的。本来杨老医师在当地行医多年,口碑也是极好,也没人愿意为难他家,只是他家的地主成分,不得不将他批斗,只是方式方法都温和了许多,大多做做样子罢了。加上又是一个弱女子替夫受罪,多多少少唤醒一些良知的苏醒。直至安然度过批斗的阶段,只是从此后,那个有些清高、桀骜的杨先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对大家也都客气了一些,尤其是对杨夫人另眼相看。

其实杨先生当初很不乐意由妻子代他受过,他觉得这有辱一个男人的尊严。杨夫人的一席话,让他从心底深处认同,只是叹世道艰难,人心不古。

那天晚上,杨先生事先知道了,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绑了他,带他到祠堂去批斗。正当他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时,杨夫人说让她去,说是谅他们那帮禽兽不会为难一个女人的。

杨先生以为她在说着玩的,这时候也没心情说太多的话。只是说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杨夫人倒是没有埋怨他的语气生硬,而是不慌不忙地重新沏上一壶茶端给了丈夫,按捺住心中莫名的恐惧,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说,你看看他们那帮禽兽,斗起人来简直不是人,那种羞辱确实让人生不如死,被打死的不在少数,自杀的难道就少了吗。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们那几个领头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个没受过你的医治,那王三的父亲,若不是你早就死了。他们就是再没人性,也不会忘记你的好。再说了,如果是你去,都是男人都不好分个三六九等,都得一样的挨批、挨斗。换作是我,我一个女人,可能就会被放在一边,少受不少苦的。还有,你一个行医之人,受到那万般羞辱,今后该怎么做人?又该如何行医?你作为男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怎么悬壶济世?如果你去了,那么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杨先生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第二天早上来了一帮人,呼三喝四地要抓杨医师,杨夫人见此情景,就说昨晚杨先生生重病了,现在还不得起床。那帮人可是不依不饶,说只要没死就得跟他们走。杨夫人说他丈夫实在是起不了床,就由她代替吧。

领头的是王三,他装着考虑的样子,过了一会才说,地主婆也一样,带走。

其实昨天深夜,杨夫人找到王三的父亲,跟他说了一通,完了当天夜里他便去到儿子家里,跟王三说了,他批斗谁都可以,批斗杨老医师可不行,那可是救过你爹的命。王三不作声,闷着头抽烟,耳边传来父亲的喋喋不休。

王三在抽了第三支烟过后,像是下了决心,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说完又给父亲递上一支烟卷。

王三的父亲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心里是清楚的,杨老医师的这个人情算是还了。可别看王三浑头浑脑的,对于父母亲,那还算是孝顺的。其实在这个江南的村庄里,偷鸡摸狗的人有,扒灰偷汉子的也有,就像族长说的一样,这个村里有各种各样的坏,但好的却只有一样,那就是孝道。全村每家每户,对族里的长辈,尤其是自己父母,总是尊重有加。

杨门伤科在当地一直是行救死扶伤的事,而且对于真正的穷人也并不计较什么费用,三瓜两枣也都可以。杨老医师秉承祖训,对家乡人格外高看一眼。当初也不知道父亲临终前为什么反复交待,一定要善待家乡人。如今看来,这样做完全是正确的。当地人逢到杨老医师,也并没有那么彻骨的仇恨。相反,都给予了很大的同情。

之后,每次批斗地主,都是杨夫人代替了。也都是走走过场,并没有人过于为难于她。风水轮回转,说不定哪天生病了,又要落到杨门伤科之手,所以人们几乎都是向她示好,说自己是迫不得已的。

自此事过后,杨老医师就将家里大小事情一并交给妻子打理,自己倒落得做个甩手掌柜,只管钻研医术,替人看病就行了。这样过了几年,家里各种景像都好了起来,家底也厚了起来。只是她隐藏的较深,不为人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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