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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识红岭

1

老家在岭南,工作在岭北。

车爬红岭喘粗气,扬起一天灰。

当年到红岭小学报到时,我第一次坐车过红岭,写的两句打油诗,纯属是一种写实。红岭,是皖南山区一条颇有名气的山岭,未识之前已有所耳闻,听来的信息大多出自县火柴厂开车的表哥之口。

表哥在县火柴厂开车,从一辆新车开成一辆旧车,年数肯定不短,可年复一年跑的基本是“大青线”和“新合线”这两条路线。具体说,就是经常把货运往安庆、桐城、合肥等地,卸下后住一宿,第二天放空车原路返回。红岭是他每次的必经之地,一上一下,八九公里,粗粝的渣子黄土路不说,而且弯弯绕绕,路斜坡陡,费时又耗油。他说,坡度陡,无非是开慢点,憨憨牛误不了庄稼。担心事的是绕过那些急转弯时,路外不是巴茅浮土,就是悬崖深壑,手中的方向盘稍有差池,后果将不堪设想。表哥的开车和修车技术是一等一的,全县的同行里面,算的是金牌驾驶员,这与他经年都在红岭这条路上跑不无关系。表哥平时言语不多,性子直心肠热,与人谈不上三句就扯到老本行,最得意的故事不外乎车过红岭。譬如,外地司机车在红岭拔了锚,束手无策时,他爬上去油门一踩,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遇到没跑过山路的城里司机,有人求他帮着把车开过两道望而生畏的急转弯。他说,常在红岭上下拐弯处与那些外地车辆交会时,外地司机因路况不熟,总是急得额头冒汗,面如土色。尤其在手忙脚乱紧急刹车时,身子扭麻花似的,车胎在路面上擦出两道黑印,他坐在车里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皮臭味。

我自从分配到红岭小学,坐车过红岭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有时周六下午回家没了班车,红岭街头的马路边有家木竹器检查站,站上有我的学生家长,只要我和我的同学背着黄布包往路边一站,学生家长都会主动为我们拦货车。表哥虽然经常过红岭,但遇上他的机会不过一两次,绝大多数都是搭陌生司机的过路车。过路货车,驾驶室里基本都有人,副驾座上坐的又多是女人,打眼一看容貌都能过得去。不知是司机的家人,还是路上捎带的,那时开车是件十分吃香的事,人们普遍认为司机不好色的少。这些皆与我们无关,我们要的是司机肯带,能坐到车厢上面,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一次次的站在车厢的前头,神情如检阅部队的将军,迎面的风吹得衣襟啪啪作响,脸部发麻。干燥的晴天,一路尘土飞扬,到了下车时,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将军”,都成了“灰包子”和“粉蒸肉”。可还是怀着极其愉快的心情,赶紧跑往车的前头,向开车的师傅诚挚地道一声“谢谢!”,毕竟人家给了你方便,还不收你一分钱。

我到红岭小学将近一年,和所有外乡人一样,体验到了红岭南北温差的悬殊,北边比南边日温起码要低两摄氏度。有时春夏之交的季节回家,搭的是顺风车,动身时岭北天晴,到了岭南却在下雨,我们又没准备任何雨具,只好硬着头皮让自己淋成落汤鸡。下雪天,北坡的雪也比南坡的雪要厚两三倍。岭南与岭北的人们,常因气候的差距,方言的迥异,心理上有了一种隔市隔县的感觉。

2

红岭以北,分布着红岭、安城、柳湖三个公社,隶属于安湖岭区管辖,与黑多县和石埭县交界,是茶襄县的西北大门,又被称为茶襄县的西伯利亚。以红岭山脉为分水岭,南边是典型的丘陵地带,北边像是山区中的小盆地。整个安湖岭行政区地阔天宽,地势平坦,有良田数万顷,是茶襄县第一大粮仓,每年供应着全县三分之二人口的口粮。可是这样一个产粮大区,它的文化教育底子却薄得如一张白纸。

解放初至六十年代末,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里,全区两万多农业人口中,正儿八经凭读书成为工薪阶层的,可谓凤毛麟角。“大跃进”时期,柳湖的胡姓中出了一名中师生,后来当上了安湖岭中学的校长,多少年来一直是全区人民眼中的翰林院大学士。那时期,安湖岭区的工作人员几乎来自外地。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当地才推荐了一批批工农兵学员上中专、大学。毕业后,这些人又都定向回到家乡服务。即使这样,也远远满足不了当地机关、学校、医院、公安、工商税务、金融、邮电、车站,以及其它服务行业用人的需求。

恢复高考头几年,外市县一些工龄长的教职员工,又都纷纷请求调回了家乡。高瞻远瞩的茶襄县领导决定以发展老区教育事业为抓手,连续几年,前头走,后头补,毫不吝啬地把本县大量的师范毕业生,充实到了安湖岭区中小学。一九八一年秋,补充了十五名师范生到安湖岭区,肩负起支老支边的历史使命。

分配到安湖岭中小学的十五位师范生中,有九位就是我的同班同学,我算幸运地分到了红岭公社辅导区的红岭中心小学。说是幸运,无非是省道贯通红岭,交通便利,再就是红岭有部队驻军。

开学后,才知道九位同学分到了安湖岭区不同的学校,没有两人同在一所学校的。这于我们倒无所谓,我们这些同学从小都是山里吃苦长大的农民子女,又有过两三年的民师经历。知甘识苦,野草般的生存能力,成了我们骨髓里的一种元素。如今土布换了青衣,吃上了国家平价供应的粮油,按月领取国家发放的四十元零五毛的工资,心里已经充盈了一种极大的幸福感。但谁都不想每到周末就往家跑,不往家跑,不是不想家,不爱父母,不念女朋友,实际是舍不得花费往返一趟的车费。我们太需要攒钱替父母去还生产队里欠下的超支款,给弟妹交学费,去迎娶未进门的女友。

年青人不怕吵闹,怕的是寂寞。周六下午,学生走空了,当地教师也都回家了,喧闹的校园一下变得冷冷清清。我们同学之间默默形成了一条轮流做东的契约,每到星期六的下午,便千方百计想法子借了自行车,真借不到的,路不多干脆拔腿就走。往哪里走?当然是赶往约定好的学校。去干啥?小聚凑热闹。与其说凑热闹,不如说是凑份子轮流做东。到了约定的那所学校,该校任教的同学便是当然的东道主,负责筹备米菜,酒水,一次也花不了几个钱。

“操刀掌勺还是我来吧,到时你们多喝两杯酒就是。”无论到了哪所学校,人高马大的耿高强同学(我们称他老耿,有时称他耿大炮),总是自告奋勇地说。我们的理解是,他不放心人家的手艺,怕烧出来的菜不合他的口味。

每次帮老耿打下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中唯一的一位女同学,手脚勤快,模样俊俏的方小美。我们这些所谓下不得厨的,谁也不好意思偷懒耍滑,烧火的烧火,下河洗菜的洗菜,要不到教室里拼凑餐桌,摆好椅凳。忙毕,不想在厨房里碍手碍脚,便打扑克的去打扑克,去村中溜达的溜达。

那时我们聚餐的标准要求不高,蔬菜瓜果,豆腐豆干当家;荤菜,七毛三的猪肉一两斤,三四毛钱的河鲜鱼一两斤,仅此足矣。肉和鱼,轮到谁当东道主,提前准备好。豆腐豆干和其它蔬菜,多是学生家长派送。年青人聚在一起,酒不能少,档次一般。为什么说是一般呢,当地老农不喜欢瓶装酒,爱喝三四毛一斤的散装酒。我们喝的一样是散装酒,不过是五毛左右的,入乡随俗,壶装碗喝,能喝的,不能喝的,没人计较。我、洪河和方小美先是用汤匙舀两小杯,倒在碗里意思一下,然后则以茶代酒。香烟东道主不用管,个别抽烟的自个儿带上。三杯两盏淡酒落了肚,继之是猜拳行令,不会的可找人替,输了只管喝酒。这项内容,我、洪河、方小美又只得靠边站,等到桌上的菜饭一扫而空,打扫战场时,我们手脚勤快多干点就行。酒足饭饱的,或是菜足饭饱的,平日善谈的,不善谈的,这个时候说起话来,个个嘴角都似挂了百子鞭,酒气冲天,豪气冲天。

那时,无论大村还是小村,一两副麻将能找到的,公社所在地也有了录像放映厅和歌舞厅。可我们对这些皆无兴趣,没人想到“四川”围城熬到通宵半宿,也没人提议去找个歌舞厅吼上几嗓子。老习惯,非常自然的一个老习惯,若是月明星稀的夜晚更好,一个个坐在月光下的走廊上,抑或挪到泻满月华的操场上,天高云淡不着边际的扯谈。

有时扯到夜深微凉,月白如霜,我们才想起了要返回自己的学校。摸摸露水润湿了坐垫的“坐骑”,然后又有人想起了下次的目的地。一番交头接耳,下次聚头的日期和地点很快就敲定了。余下的一件事,就是谁与方小美顺路的,必须安全可靠负责任地把她护送到校。没同向顺路的,大家就推选耿高强,耿高强就汤下面不再推却。其余同学趁着月色,骑着借来的的自行车,宛如飞鸟各投林。

3

红岭小学,坐落在一座小平冈上。小平冈不高,坡度也不大,面积却有十几亩地,一所规模不很大的中心小学建在上面宽绰有余。如果说红岭大队地势像一顶硕大的斗笠,那么,红岭小学就是这斗笠的尖顶。说它是尖顶似有些不妥,其实,它是平的,只是孤立的高出一些。当地老人说,这帽尖是个居高临下天生的点将台,属于风水宝地。先前就有十几家当地居民打过在上面建住房的主意,统统遭到了红岭大队绝大多数社员的反对和阻止,使他们的主意一一落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大队和公社干部征得广大社员的意见,干脆把红岭中心小学从曾家祠堂搬迁到了这里。老百姓都认为这才是妙主意,好风水留给子孙后代,沾光也要大家一起沾光。

一个月色有些迷人的夜里,正好是我的晚自习,学生们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做着试题,我就站在这帽尖上的教室外,凭栏远眺异乡独特的夜景。朦胧的远方是一浪一浪黧黑的山峦,山峦环抱着茫茫的田野,静谧的田野里点缀一座座的村庄。村庄与村庄遥相对接的灯火,似梦如幻,无不引人浮想联翩。

红岭,我工作的所在地,它历来是兵家的必争之地,与“军人”有着渊远的缘分。红岭小学的河对面,驻扎着一个阵管营。高营长的爱人,在老家就是公办教师,两年前随军安排在红岭小学任教。他的儿子今年正好读五年级,现在就坐在我班上的教室里。巍峨的红岭大山脉,矗立在学校背后的两千米以外,山脚下驻扎着二炮的一个旅部。旅长的爱人随军安排在红岭公社负责文教工作。离学校两三公里外还有几处地方,分别驻扎着制氮连、汽车连等四个连队。

学校上首的那条深山大坳,那是有待开发旅游探险项目的可坑大峡谷。峡谷源头的山巅上,据说有个珠花洞,洞里能容一个连的兵力,曾经躲藏过黄巾军。

学校与大山之间的有片开阔地坦,地方志上记载说,这里曾是曾国藩带领清兵演练的操兵坦。红岭小学以前的校址曾家祠堂,还有上曾下曾的两个村庄,都与曾国藩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一百多年过去,空旷的操兵坦早已成为一片茂密的松树林,站在红岭小学的教学楼上望去,宛如一座暗绿的岛屿。“岛屿”无疑成了人们眼中的一道风景线,历来受到村人的自发看护,不准任何人持刀斧入内。年复一年,松林四季青翠,冠盖如云。麻雀、山鸡、山鹬、八哥、喜鹊、布谷鸟们把这里当做了栖息的天堂;白面、野兔、狐狸、麂子这些动物王国里的弱势群体,到了这里,也放开胆子悠闲自在地游走。

浓密的林荫里有纵横交错的羊肠小径,那是一茬又一茬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用他们不畏荆棘的双脚踏出的条条幸福之路。青天白日有去林荫丛中捡拾干柴的老妪老翁,偶然会惊起一对躺在满地松针上的野合“鸳鸯”。

穿过这片松树林,朝大山脚下走去,便是旅部驻地,这是个神秘的禁区,被用一块块青石坚固地圈着几千米长的围墙。围墙里面,闲人不得随便进出,大门的两侧,二十四小时有武装整齐的士兵吊枪站岗。当地人非常守道,只要每周的晚上,自带板凳在门口水泥场上看上一场电影,心里就很感激,很满足的了。至于围墙内的子丑寅卯,从不去多想多说多问。

身后似有一阵轻风袭来,原来是一位名叫曾月明的学生蹑手蹑脚来到了我身边。他轻声地问道:“老师,这道阅读题中,是不是有个标点符号错了?”

这时,我才如梦初醒,从飘忽的思绪中重又回到了现实的走廊上。

我接过曾月明手中的试卷,仔细看过那句话,原来是我在刻写卷子时,粗枝大叶将一个明显的问号刻写成了感叹号。我伸手抚摸着那颗头发淡黄色的圆圆脑袋,随他一起走进了教室。我在教室里转上一圈,脑瓜里经过一番斗争后,接着招呼全班学生停下笔,把阅读题中的那句话反复默读三遍,读时要注意联系上下文的文意和语气。

全班学生默读三遍后,有学生主动拿笔改了起来,有人用笔管抵着下颌在思考。我还是不放心地强调说:“这明显是个疑问句,老师不小心刻成了感叹号,幸亏月明同学心细看出来了,请大家把它改过来。”我看见学生们纷纷向我投来了信任和崇敬的目光。

这是我在红岭小学从教第一年中,第一次当着全班学生面纠正自己的错误。看似是教学生涯中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实我是下了很大的勇气的。我想到过,用某些教师“故意考考你们,看你们能不能发现”的小聪明去搪塞学生,最终,我还是被文学大师沈从文当年在北大上第一课的事例所打动。“我害怕了”就是害怕了,错了也就是错了,找借口,文过饰非,怕丢面子,误了人家子弟,更会自损威信。

4

腊月二十一日,天色陡变,各校上午进行了期末考试,下午阅卷统计分数。二十二日上午,各辅导区召开期末结束工作会议,下午放假。余常友和陆键两位是当地人,放假了,安心的回家该做什么则做什么。我们外地的七位同学,汤武斌和洪河同学各自还带了一小弟在身边读书,说好了二十二日下午到红岭集中,以便有伴搭车回家。我在红岭小学等他们到齐,不料大家都错过了柳湖开往县城的最后一班车。这天下午运气不佳,也没的顺风车,天黑了,我们一帮九人只有折回红岭小学,决定在我处混一宿,等第二天的早班车了。

晚餐不用说,自然我来做东。学校食堂中餐后便停了火,当地教师全部收拾铺盖回家去了。我上街买来了米和菜,大个子耿大炮两袖一撸,说:“老庞,我来烧,你忙其它的去。”勤快的方小美笑了笑,依然主动的为他打下手。除了汤文斌和洪溪两个小男孩,其他人都像往常一样洗菜的洗菜,烧火的烧火,一齐动起手来。

我们开灯坐在教室里吃夜饭时,只见窗外天空彤云密布。没过多大晌,听见了雪子打在屋瓦上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去厨房添饭,来到走廊上惊呼说:“不好啦!下大雪啦!”雪片从门缝里钻进了教室,北风跟着呜呜的狂叫。教室里人全来到了走廊上,看到又大又稠旋舞着的雪片,各自有了心事。

不一会儿,操场边那棵大松树发出啪啪的响声,积雪压断松枝的声音。马路上,早就断去了车辆的行驶声息。学校附近农户家窗口透出的灯光,已折射出村庄、田园、道路和山河皆连成了一片粉妆玉砌的世界。

雪不停的下着,我们吃罢饭,呆坐在一间教室里,尽管门窗紧闭,怎能抵挡得住外面寒风的入侵。廖星汉同学灵机一动,提议说:“还是到厨房里烧一堆火,大家围着火堆坐一宿吧。”眼下的现实只有这个办法了,学校里其他老师都收拾行囊锁门走人,找不到第二张可供睡觉的床铺,我的那张床只好腾出来让给汤武斌的弟弟汤文斌,洪河的弟弟洪溪两个孩子睡。

廖星汉和耿高强帮我一起在厨房里找到那口废弃的大铁锅,架起干柴烧了一锅炭火。汤武斌、洪河和钱发轫三位同学到办公室搬来了几张长条椅,方小美找来一块抹布,将每张椅子擦了一遍,每人把准备带回家洗的被褥拿来铺在条椅上,一边垫一边盖着。上半夜,我们七人围着红彤彤的一锅炭火,漫无边际的闲聊着。外面的雪拼命在下,因有了这大锅炭火,整个厨房却是暖烘烘的。可是冬夜漫长,到了下半夜,瞌睡虫不饶人了,钱发轫,洪河,汤武斌,还有方小美,开始眯起眼睛半张着嘴侧卧在椅子上。

我拉了拉盖在方小美身上的被单说:“小美,要不你也干脆到我房间里和两个小朋友挤一下。”

廖星汉说,这是最恰当的安排,就她一个女的。耿高强说,特殊情况下,女人和孩子应该优先得到照顾。廖星汉说,我们的耿大炮把这场雪当作一场战争了。

方小美揉了揉惺忪的两眼,别无选择的离开了厨房,走时莞尔一笑,把盖在身上的那床被单留了下来。

廖星汉接过方小美留下的被单丢给耿高强,说:“大个子,看你那被套盖了上身盖不住下身,拿去吧。”耿高强没有推辞,接住被单,然后叠成四层盖在了上身。我和廖星汉坐在两对面,时不时给锅中添着木炭,不使火力减弱。廖星汉每隔个把钟头就到走廊上看看,自言自语的说:“嗬!雪又厚了,足有五六寸了。这样落下去,恐怕几天都通不了车的。”

钱发轫迷迷糊糊中开着玩笑说:“走不了,好哇,我们就在老庞的红岭小学过年呗。”

好在天亮之前,风停了,雪像产妇生下婴儿后逐渐松了一口气,只飘着些许零散的雪花。汤文斌和洪溪这两个小朋友,或许从来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也早早起了床,无忧无虑地在操场上奔跑着,打雪仗,堆起了雪人。

5

吃过早饭,大人们都在谋划着如何回家的事,两个小朋友照旧玩着他们的雪球。学校附近有学生家长说,这场大雪起码六七天内红岭是通不了车的。往年的年边,遇上这样大雪又急欲过岭的人,只能凭着两条腿慢慢的步行。学生家长的话无意之中提醒了我们。

快八点了,不见雪花飘了,天还是不想晴的样子。我们一合计,打算踏雪步行过红岭。老耿说,还得问问两个小朋友和方小美,走不走得下地。没想到他们把“可以”二字回答得坚决响亮。于是,大家一同到红岭供销社,每人买了一双高筒雨鞋,还有充饥的饼干和面包。然后,将可带可不带的东西一律卸下,堆放在我的房间里,尽量做到了轻装上阵。

开始的四五里路,大家走得比较轻松顺利。两个小男孩好奇的跟在大人后面的脚子窟走,一蹦一跳就像两只小松鼠。野外的雪景甚是迷人,也能激发人的兴致。耿大炮则是耿大炮,第一个满怀激情地朗诵起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这首词。钱发轫则拖长声调吟诵着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洪河生硬地改编了柳诗《江雪》的后两句“六七教书匠,徒步红岭雪。”汤文斌和洪溪两位小朋友,也欣喜地背诵起课内外学来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我一路是在捕捉雪景的奇美,构思着自己的文字。

可以说我们是背负着雪的诗意,行进在红岭山谷之中,却又无法排遣现实中的雪地在加重双脚的负荷。每向前迈出一步,足下的深筒雨鞋都得卟嗞用力拔起,行进的速度也缓慢了下来。汤文斌和洪溪两位小朋友属于体质好的,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怎么也蹦跳不起来了。后来不得不由他们的哥哥牵着朝前走。身强力壮的耿大炮接过了方小美的背包,方小美空着手一拐一扭的走姿活像学溜冰,走在她身后的人看了都禁不住发笑。

红岭山谷中有一条宽而深的水坑,雪将依山的那面杂草灌木压塌着拢向坑中,看得见的水面结了一层冰,难怪闻不到水流的声音。公路两旁养路工栽的胡秃子和冬青树,裹着厚厚的白雪,看上去宛如一团团大棉球。快到盘山公路的拐弯处,那片高耸云霄的松树林,积压着云朵般的雪,有几棵实在撑不住了,被昨夜的风雪拦腰折断横在了公路上,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从树底下钻嘛又难钻过去,往上面爬吧也难爬上去。这时,大个子耿高强伸起有力的大手,把树干上的积雪扒拉下来,露出一段粗糙的树皮。又见他双手往树干上一撑,纵身跃了上去。他站在粗大的树干上,伸出两手将我们一个个的拉了过去。

我们开始行走在盘山公路上,留在雪地里的脚印越来越深。为了鼓舞士气,耿大炮亮开嗓子唱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的一段唱词。我们自己唱不好,知道老耿跑调跑得厉害,还是为他鼓着掌,也等于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廖星汉接着娓娓讲述着红军过雪山的故事。为了不出现冷场的局面,我又下意识的指着途中积雪形成的各种不同的造型,问大家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大家一边发挥着想象力,也就一边忘记了疲劳。

拐过盘山公路第二道弯道时,前面有一辆解放牌汽车停在路边,车头车厢仿佛覆盖着厚厚的棉絮,大半个车轮被雪掩埋着。车上没有人,估计司机昨晚冒雪开到此处,进不了也退不了,只好弃车徒步赶回了红岭。当我们艰难跋涉在第六道之字路上,听见上面有人的说话声,不一会儿,一拨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从我们对面走来。我一看,知道他们都是红岭大队派到县城南郊修铁路的民工,其中泥鳅耙和小夏几个人家住在红岭上街。

泥鳅耙老远就招呼说:“庞老师,你们走路回家呀?”

我说:“不走怎么办,总不能留在红岭过年哟。”

他说:“真要在红岭过年,到我家好了。不过,岭南边的雪没这边的深。你们下午五点前能赶到岭脚下的茅棚店,还有最后一班客车在等着过岭去县城方向的客人。”

泥鳅耙的话,像给我们注了一支强心针,听说岭脚的茅棚店有车,人人兴奋了起来。我们中有人看了一下表,告诉说刚到十二点,估计下午四点半前可以赶到茅棚店。

越近岭头,视野越开阔,路上的雪景越加的美丽。尽管没有阳光,岭头上的雪亮堂得近乎刺人眼。远处的山峰仿佛一支支玉铸的剑,近处低缓的山丘犹如一个个雪白的大馒头。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路边的乔木和灌木上缀满了冰棍,冰球和冰铃铛,原来的茅草丛这时都成了雪塑的菊花和冰制的焰火。美景当前,我不禁想起了元稹的《南秦雪》诗,“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好像此诗写的就是我们眼前的景观。

南坡的雪尽管要薄得多,因是下坡路,雪底下又结了一层冰,我们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下岭途中,我和钱发轫又接过了汤武斌和洪河的背包,好让他两搀扶着自己的弟弟不让掉队。唯一的一位女性方小美,现在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廖星汉讲了两个故事之后,鼓励大家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们走到第七个拐弯处,路边有个被雪掩埋半截的公里桩,我看了看上面的数字说:“离茅棚店只有两公里路了,大家不妨把包里能吃的都拿出来吃,动嘴都有三分力。”

“是呀!吃干净了反而肩上更轻松些。”有人应和着。于是,每个人开始搜索包里未吃掉的东西。口干了,顺手从路旁的树枝上摘下冰挂来解渴。下午四点二十分,我们一个个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拐一瘸的赶到了南坡脚下的茅棚店。果然有一辆客车(原来是柳湖开往县城的班车)停在那里,专门接送过岭的行人。这辆熟悉的班车,大家见了都有一种亲切感,于是忘了两腿的酸痛,欢呼着奔了过去。

6

翻过年来,转眼到了夏至。去年腊月底,我们徒步踏雪翻越红岭的事仿佛就在昨天。今年的暑热像是提前赶来了人间,田野中的青蛙,学校操场周边杨柳树上的蝉,都在拼命地鼓噪着。

为了迎接学年末全县的统考,红岭小学辛苦忙碌了一天的老师们,吃罢夜饭,说是夜饭并不夜,太阳刚跌落西山的山窝,大家拿了扇子坐在自己房门口的走廊上,一边扇风驱赶着蚊子,一边交头接耳的聊着。有人说,今晚部队里该有电影了。说话人的语气似在打听,更是一种经验上推测。这种推测于红岭小学的老师来说,十次至少七八次是着调的。到了期末的复习阶段,作业已在课堂上完成,夜里也不用备课,那时,没有电视看,没有手机玩,唯有轻轻松松的看上一场电影,才是最好消磨。我自从来到红岭,看电影的机会比起在老家来不知多了多少倍,可以说是隔日不隔周。哪来这么多的电影看,还不是沾了部队的光。

天淡黑前,我们坐在走廊上聊天屁股还没移督,突然有几个身影出现在教工宿舍的小操场上。其中有人大声鬼叫的喊“老庞”,一听声音,我知道是我的几位同学,便问他们有啥要紧的事,高声鬼叫的,我又没掉魂。他们说,看电影你们不知道的?我们学校有老师接嘴说,急什么,去早了热得难受。

我对几位同学说,等一下,我拿个军用水壶灌一壶水带走。廖星汉说,天热口容易渴,你想的周到。另外是不是还要给我们准备两条长凳子。我们学校又有老师插嘴说,教室里学生坐的小椅子多的是,你们一人要三把五把都行。因为大家都是熟面孔,也就自然的相视一笑。我灌了一大壶水,耿高强伸过来说,我拿着。他和每个人一样,肩头扛着一把小椅子,从红岭小学背后抄小路直奔旅部电影放映场。

繁星满天的夏夜,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的流动,松树林里散发出一股松香的气味。路上有村民问今晚放啥名字的片子,回答的人都说不晓得。远远看到电影场上坐着的人,手中不停的摇着蒲扇,麦秸杆扇。有些赤膊只穿了短裤头的孩子们,在场边,人群里,钻进跑出的。有几个顽皮的孩子,伸手抓住场地边上垂柳的柳枝,像猴子一样悬空的荡来荡去。有两个男孩坐在一棵粗大法梧的树叉上。我们听到孩子父母的厉声呵斥,可是孩子们根本不当回事。

孩子的父母看见小路上走来的老师,大声冲着孩子喊:“这些个死小鬼,没看到你们的老师来了,有本事还死在树上不下来啰!”家长的大嗓门,一方面是借老师这个钟馗,吓唬吓唬自己的孩子,一方面有意让我们的老师听到,好去管一管这些放了学顽皮透顶的学生。老鼠胆再大,见了猫不得不躲。待我们朝场边那排垂柳法梧走去,孩子们早就如松鼠一般敏捷的溜了个精光,只见柳枝在燥热的空气中摇摆着。

姗姗来迟的是不同村里的年青姑娘们。这些年青的姑娘,对于电影的赶场,不叫赶场叫出场,出场须顾及到形象。一顾及到形象,她们来之前,事先肯定要在家中梳洗打扮一番,换上一身平日不大穿,只到了出门做客才穿的衣裳。有的虽然还没习惯往脸上涂脂抹粉,但眉毛不能不描,描过了眉毛,再照镜子,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更加妩媚清秀的大姑娘了。在她们出门前不会忘记在肌肤上洒些老牌的花露水,让身上微微透出一股芳香味,又不太浓烈。姑娘们到了放映场上,喜欢成群扎堆的聚在一起,不是一个村的姑娘们,只要互相熟悉,先是彼此从头到脚扫一眼,接着轻言细语地夸着对方的衣服款式新,颜色好,又询问都用些什么牌的花露水。过不大晌,姑娘堆里就有小伙子往里蹭。蹭得进去的,自然不会惹起姑娘们的憎嫌,反而姑娘们一下变得更加的温柔和有教养。我们学校的几位年青女教师,个个长得细皮嫩肉,端庄大方,如清水芙蓉。每当出现在放映场这种场合,总是成为吸引观众眼球的人物,那些乡村姑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老远的对我们女教师横一眼,又横一眼。

放映场的中间一个方阵一个连,放映前,连与连之间反复的拉着歌。部队首长开始训话了,预示着电影也就即将开始放映。

电影放映了,场上关闭了大灯,星光下看到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人影。除了当兵的,只有中老年人在安份看电影,孩子们是来凑热闹的,小伙子们不少是来看大姑娘的。我听见身后有小伙子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地说:“嘞,那是陈岭村的大玲,胸前那个好大。”

“那边站着的是田庄的田雅娟,不久前已和某小伙子好上了。”

“嘞,嘞,嘞,港坡岭的苗四秀也来了,她边上坐着的那两位漂亮是漂亮,可和她比起来,还差一把火。”

姑娘们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想着了其它的事情。我可以向圣母玛利亚发誓,我是从她们的脸上无意发现的,有的姑娘第一次看到了银幕上男女青年穿着泳装的画面,神色很不自然。特别是那海滨沙滩上男女青年仰躺着的特写镜头,女的两乳高耸,乳沟滑腻,裸露雪白的肚皮,修长的两腿,男的只着一条遮羞的三角短裤,下体凸起的轮廓,让这些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村姑娘,看了脸上发烧。她们用半遮半掩的眼神瞅一下身边的观众,又闪电般瞟一眼自己衬衣里那用纱布束着的胸脯。不好意思的勾下头,用手指捏住了有些大的领口和胸部胀开的衣扣。

这些姑娘们细腻隐蔽的内心活动,当然逃不脱某些有备而来的小伙子的眼睛。当他们炽热的目光彼此相碰撞时,不是排斥,就是被接纳。被排斥的即刻目光转移,被接纳的便嫣然一笑。接下来的动作,则是双双挪动脚步,迅速走到了一处。

有个姑娘在人阵中匆忙移步时,不意踩了我的脚尖。我是没在意,倒是这位姑娘回过头来一看是我,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庞老师。”我这才看清楚,她就是叫做田雅娟的姑娘。我忙说没关系,示意她坐下来看,以免遮挡了后面人的视线。她摇摇头,用手掩住脸避开放映机射出来的光柱,跟在一个小伙子的后头挤了出去。

田雅娟是我班上学生田晓兵的二姐,田小兵和二姐之间,还有一个三姐田丽娟和哥哥田大兵。哥哥田大兵正上初中,二姐,三姐小学没读完便在家务农了。在这以前,凡孩子多的家庭,女孩子书都读得不多。我熟悉田雅娟姐妹,不是说她们的弟弟是我的学生,也不是多次去她家家访过,而是有时变天下了雨,田雅娟常为弟弟田小兵送雨鞋和伞到学校,有时她父母还叫她捎些新鲜蔬菜来给我。我发现这位大姑娘尽管书读的少,字识得不多,为人落落大方,懂礼节,遇到认识的老师都主动地打招呼。后来又听人说,她还是村里的采茶、栽秧的能手。有人说她采茶手指弹动得如鸡啄米,栽秧栽得水牵丝。在茶多田多的安湖岭区,会这两件农活的,不管男人女人,都很受人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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