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山里人的生活感兴趣么?
我的家乡是一座山中小镇,与山外交通不便,相对保守的环境让一些独特的传统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留存。就说每年的春节和元宵,镇上都会有一支武术表演队,敲锣打鼓地上街,穿得花花绿绿,表演把式给山里的人们看,有舞狮子、劈砖头、耍枪弄棍,都是山里的祖辈们代代练下来的功夫。表演队的领队顾师傅就是舞剑的一把好手,三尺青锋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的蛇,年年节庆顾师傅在广场中央把这条长蛇舞成一轮一轮银色的剑圈,满山镇的人都围在那里盯紧了眼睛,等顾师傅表演完了,汗淋淋地拱手作揖,大家伙儿一块儿拍掌叫好,鞭炮竖挂在一节木杆子上噼里啪啦地响。
顾师傅的儿子名字叫枫,和我小学同班,在学校里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因为他学他老爹那手功夫,经常拿着一把木头做的短剑,去公园或者球场上耍弄,可比起顾师傅就差得远了,反反复复就只有点、崩、挂、穿、撩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镇里做母亲的担心利器伤人,都叮嘱自己小孩离那柄剑远一点,再加上枫本身脾气就凶,愿意和他交往的人就更少了,只有我是个例外。
无论那些家长怎么说,那时候我就是看枫挥起剑来的样子威风,也想跟着他学。找上拳场那天,顾家爷俩都吓得不轻,说我这小身板可练不了这个,别让电视剧里那些英雄救美的事儿给迷昏了头。我便哭诉说自个儿打小就体弱多病,全家只盼望着我找个爱好多去外面运动运动。顾师傅听了还没动嘴,小枫竟然又说了怕我悟性不够,他爹说你个毛蛋孩子也懂啥叫悟性?枫便嚷嚷期末考试成绩我哪科都没他高,于是我恼着说我写作文还次次让老师夸呢,纠缠下来,总算让顾师傅答应着一块儿教我这个徒弟。
自那以后,小镇上的人们就经常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两个还没有武术队旗子高的小男孩,各捧着一柄木剑,去公园,去球场,或者去山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挥剑。草木无情,春复一春。直到今天,当我回到故乡,还会有老头子跟我说:“喔,你是大冬天里头,跑出来玩木头那个娃子。”
就这样,到即将迈入初中部的那个盛暑,一起练剑有三年多的时候,有天晌午枫突然打电话来说:“去山里走趟剑,有新鲜玩意儿给你看。”我望望外面那日头,摔了电话。枫又立刻QQ留言:“你不来,以后别后悔。”我猛地想到那天是我生日,他准是有好东西要送出手了,便乐呼呼跑出了门。
跑进山里面我们常一起练剑的那块空地,没见着枫的人,我便几下爬上一棵老树,眺望山下,才看到枫正沿山道慢悠悠地走上来。他皮肤给太阳晒得焦黄,浑像踩他脚底下的那黄土,身上一点没有他那个年纪孩子该有的稚嫩气。这是因为他的步伐锻炼得十分沉稳,虎虎生风,也是因为他的眉头总是拧着的。枫走到树下,我像每次挥剑时都必做的那样,大喊一声:
“喝!”
枫抬起头,我跳下树,手中挥着木头朝着他的头砸了下去。
那下子枫脸上是扭得不能再扭曲了,脚底功夫却快,一矮身滚去了一边。我这剑劈空了,腿脚震得发麻,眼角瞥见枫已经两腿交叉着盘坐起来,左肩头靠着右脚面,剑尖指天,那架势,那快要拧成“川”字的眉毛,明摆着是发火了。我不敢怠慢,顾不上双腿麻痛,右侧身踏上一步,剑尖自下而上撩了过去。而枫后腰一抬,全身激射过来,剑锋直指,我撩上他的剑,竟没有撩开,反给震脱了手,吓得我慌忙退倒两步,大喊说:
“服气了,服气了!”
在刚碰到我皮肤的地方,枫堪堪把剑收住。
“知道危险么你?”枫恼怒地朝我吼。
“是,是,知道啦——生日礼物,赶紧的。”
“滚!”
“生日礼物……”
“滚——”
“生日礼物——”
枫重重叹口气,在口袋里摸索摸索,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木盒里装着什么晶莹的物事,枫甩手就扔了给我。我接住一瞧——好大块玉!对着太阳瞧得清楚,这玉佩背面还工工整整镀着四颗小字:枫落城倾。
“枫”是枫的名字,而我单名一个“城”字。
我扭过头,疑惑不解地问枫:“这是咋个意思,你要和我同归于尽?”
“不要散火!”枫意外地没有解释,还有些急躁地吼道。
“别别别!”我急忙把玉佩收起来,白给的东西哪能不要。然后枫就把我晾到一边,一阵没好气的样子,自个儿挥起了剑。他还是在意我偷袭他的事。这气氛就尴尬了,我拿剑戳了戳他,没反应,看来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不好好道次歉,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理我了。
要认错吗?我认真捉摸了捉摸,还是认吧,刚才跳下来那下子真要打中了他,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啊……可谁让他一次也不让我赢呐……反正怎么想都是我不好,所以我还是大度地先开口说:“枫——”
听到我终于要认错了,枫忙回过头。
我晃着玉佩:“你不先祝我声‘生日快乐’?”
枫听了一怔,张开口,一下子没发出声,像让我给噎了个馒头,土黄的脸色泛起些酡红,我差点没忍住笑,直到最后枫犹犹豫豫说:“刚才那个来回……你反应有进步……”
“噗!”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枫结巴在那里,脸上竭力想作出发怒的样子,却又装不出,最后只好跟着苦笑,他笑了这疙瘩也就算过去了。他早就该明白对付我这个无赖就算生气也是没辙子的。山里的蝉虫都让我们这两下给吵醒了,响“吱吱”一片,爆发出满山轰鸣。
这是桃山镇的夏天。这个夏天太阳又高又热,地面万物给照晒得鲜艳欲滴。我和枫后来在柳树荫下洒汗挥剑,挥到日暮黄昏。在我们不远的地方,矗立在半山腰上的学校也静静享受着这个安逸的夏天,贴着山道的围墙上一排大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燕子在我们的头顶掠过,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还充满希望。
我在那一天收到了枫送给我的玉佩,和一个没有解开的谜。尽管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太值得难忘的事,可是当我多年后试着写出这篇往事,我选择把这一天放在回忆的开头,因为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去千百次地回忆起这一天的情景,一次次地想到枫在十四岁把玉佩送给我的这一天,想到: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想到“枫落城倾”的意义,结局是否会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