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11年第07期
栏目:传奇时代
直到这一刻,他半跪在病床前,怔怔地盯着母亲的面庞,听病人们间断发出的难抑的呻吟,才意识到什么是养育之恩。在这深夜闷热的病房中,过去那张生动活泼、满目慈爱、动不动吓唬他、说教他的容颜,如今在一尺开外,被巨大的孱弱和极度的痛苦所笼罩,灰土土的看不到一丝光亮不说,还在细细白白绿绿红红的医用塑料管裹挟下,紧缩着眉头,散乱了头发。虽然八九天没吃饭了,她的额头比生病前显得要宽大,不过,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那是虚的,是脸颊过于瘦削衬托的,不饱满,不实成,是医用液体催起来的。
他憎恶这些从他母亲嘴里、鼻子里、腹腔里、手臂上钻出来,藤蔓般四围攀爬的塑料管。这些细长的管子,接连不断地给他母亲提供生命需要的氧气、营养、各种止痛救命的药水,阻止着老人家身体功能的衰竭,同时将她的生命体征,变成一连串红绿白三色组成的信号图示,展露在心电监护器的显示屏上。那些不断闪烁、变幻的曲线数字,像一件件传说中的法器,不时发出紧促的报警,在这样阒寂的深夜,似乎极力阻止着死亡的入侵。眼前的母亲毫无血色、皮肤干枯到快要蜕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突然被这些管子所绑架,成为几个数字信号,这是多么大的悲哀!人实在太渺小了,从鲜活美丽的年轻人到这番随时离世的老病号,不过是一转念的事,谁也无法悖逆或阻止。
母亲几个月前就落下病根了,老喊胃胀胃凉,可过阵子就好了,他没在意。要是早点送到大医院,检查一番或许查出问题来了,那样,就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可乡村医院没检查设备,只能把把脉、摸摸头,凭感觉开几副药。两个月前他陪母亲去了县医院,折腾了一天,做了CT胃镜,拍了胸片腹片什么的。医生发现胃没什么问题,胸也没问题,也看不到瘤之类的家伙,就不知道胃里的难受胀痛何来,开了些保胃养脾方面的药,便给打发了。当时医生没想到是肠道出了问题,影响到了消化系统。他也以为母亲老了,身体机能出现了点问题,适应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没想到,十天前,他在冰冷错落的脚手架上,给墙体加固保温材料时,女儿打电话来,哭着说奶奶两天没吃下饭了,抱着肚子喊痛,脸上全是汗,快没气了。
他心底一沉,当时坐班车回家。临到家,天空飘起了雪花,院子里几串凌乱的足迹,没被雪花覆盖的家什显得寂寥而败落。母亲蜷在炕的角落上,闭着眼,低低呻唤着,额头上捂着毛巾,曾经厚实的躯体缩得像个干枯的孩童,浑身滚烫得像个烧开的锅炉,不过热水袋还敷在肠胃处,那里胀硬如铁。母亲见了他,微弱地说吃的没消化,停住了,小腹胀得疼,没大碍,再忍忍就好了。母亲干涩的嘴唇闭合后再扯开时无比艰难。
他从母亲的面色上,看出这次病的危急。过去有个头痛感冒,磕碰擦伤,母亲一声不言,就扛过去了,往往好了后他才知道。
他八岁的女儿,这时从灶间屋里端来一碗刚熬好的米汤,见了他,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到碗里。他一问女儿,知道母亲生病前,吃了几口苹果,一碗热面。他几乎可以仇恨地断定,是苹果惹的祸。女儿闹着要吃苹果,他母亲就把一篮子鸡蛋提到集上卖了,给女儿称了两斤苹果。一斤五块,两斤十块,差不多是两只母鸡半个月下的鸡蛋。母亲舍不得多称。两斤苹果,只有三个。女儿在回家路上吃了一个,到家里还想吃,挑了个大的,吃了几口,吃不下了,就扔在桌子上。母亲多看了几眼,忍不住啃了两口,剩下的一大半,仔细地用碗扣好,等着晚上给孙女吃。晚饭吃的是面,吃过面后,孙女把剩下的一半苹果吃完,发现奶奶抱着肚子蹲在灶台前,一脸痛苦,憋着不喊疼呢。喝了几大杯水,还是没用,那肚子,就像吹风机在里面吹似的,疼痛伴随着鼓胀,慢慢达到了极点。
偏方几乎用尽了,喝蓖麻油,敷热面团,按摩推拿拔火罐,甚至靠墙倒立,都毫无起色。满脸胡茬的村医给打了一通针,煞有其事的,却说不出具体什么病情,到底怎么个治法。他母亲疼得满面大汗,咬着牙齿用力摁着肠胃,快晕过去了。他赶紧将母亲送到县医院,县医院诊断为肠梗阻,在灌肠多次无果后,几名大夫建议将他母亲转到省城大医院。
送大医院,他有些犹豫,而他母亲无力地摇摇手,很坚决:不去,再忍忍就好了!
可凌晨三点,母亲实在忍不住了,手里的被子快捏成粉末了,一声接一声的呻唤,像对另一个世界求告似的,人心骨。那是极力忍受却控制不住发出的苦痛。他慌了,赶紧包了一辆面包车,连夜将母亲送到省城大学的附属医院,据说专家多、水平好。
一送到急诊,简单检查后,交过两千元的住院押金,立即转到了住院部。这时来了位年轻的值班大夫,挂着听诊器,一脸阳光,病没怎么看,就开了单子,让他去交钱:“先把钱交了。”
口气就跟老子吩咐儿子似的。他一愣,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村医,都是先安慰病人和家属,别着急,问题不大,让我仔细瞧瞧等,没有张口要钱的。不过大医院当然不能跟村卫生室相提并论,这里病人或家属密压压的,堆满了层层楼道。病人多,医生可能牛气点吧!他连声说好,我去交钱。可走了一圈,不知道到那儿交钱,该交多少,交给谁,只好又去问年轻大夫:“医生,麻烦问一下,到哪儿交钱?”
“一楼收费处,先到护士哪儿盖个章。”
“交多少呢?”
“先交一万。”
他当时就慌神了,小腿打颤:“一万?”
“你先交了再说。”医生拍打着他母亲的腹部,做诊断状。
“这……”
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开水,他立即火烧火燎地窘迫起来。从出生到现在,他有个头疼感冒,吃几片药,从没进过医院,更别说大医院。这次上来,他带了六千块,去年打工挣的,刚交了两千住院费,还剩四千。今年的打工费,虽然年末临了,老板像输光了的赌徒,傻瞪眼,迟迟发不下来。他前两天离开时,找老板算账,说我妈生病了,得回去给她看病,你把钱算给我。老板正跟一帮工人蹲在一张大桌子上打牌,烟雾缭绕的,面目看不真切。老板把烟蒂一弹,几根山羊胡一翘:“他妈的,我也要不上钱,拿球给你们!不是这个妈就是那个妈生病了,你以为我没妈?”
老板也焦躁,因为上面的建筑公司拖欠他的包工费不给,他也无计可施。对方大老板,像他这种小包工头,蹭点汤喝的,得罪不起,让他等着他就得等着。
“快交钱拿药去呀,愣这儿干什么?”年轻大夫催了一句,口气严厉。
“我只有四千块。”他很艰难地说,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先交了,赶紧筹集医疗费。”对方摆摆手,去看另一个病人的伤口了。
天灰蒙蒙的,刮大风了,进出医院的人灰头土脸的。他闷闷去交费时,在住院部大楼门前光滑的地板上崴了一下,人跪倒地上,胳膊肘拄着,忍着刺心的痛。一个跟他女儿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跑过来扶他,还问了一句:“叔叔你没事吧?”他盯着小女孩无暇的面庞,眼眶一热,差点掉下眼泪。
交了医药费,护士很快给他母亲输了液。他到外面小卖部去买一些住院的用具。回病房的途中,天空飘雪花了,一阵紧一阵松,在风里直刺心骨。他发现斜前方有个老头,推一辆板车,佝偻着往前冲。板车上有三支一人多高的蓝绿色钢瓶,半尺多粗,像三根待发射的火箭。那老头裹着件绿色的军用棉大衣,太长了,破皮鞋动不动把边子踩在脚下,一绊一绊的。他正疑惑,这老头推这么三个火箭模型般的大家伙,到住院大楼干什么?这时,那老头滑了一下,双脚离地,身子后仰。为了平衡身子,老头一只手的力量全用到那辆板车上,板车失重,一只轱辘离开了地面,靠另一只轱辘滚动了几米,斜斜地翘起来,像折了一只翅膀的鸟儿似的,随时有撞向地面的危险。
说是迟,那是快,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托住了快要倾覆的板车,一手圈住板车上晃动着的钢瓶。他力气大,一把压下去,板车就服从指挥了,稳稳地停在地面。钢瓶捆绑在一起,相互碰擦了一番,在他的作用下,稳在板车中,没有甩出来。
“谢谢谢谢谢谢……”老头厚厚的嘴唇冻得一时说不出其它话,擦着额头上的雪汗,“真险呐!这些都是氧气钢瓶,撞到地面说不定会爆炸!”然后惊诧地看了一眼,补充了一句,“你力气可不小,这四五百斤呐!”
他笑笑。好多人都说,他要是上个体校,早就是体育健将了,优秀的长跑或举重运动员。可当年读高中时,他楞是瞧不上搞体育的,体育老师动员他报考体育特长生,他咬着嘴唇不出声。结果,连着三年参加高考,都以几分之差败北,简直奇了怪了。“你就没那个命!”他喟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