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走在大街上,路上的老百姓见了他纷纷热情打招呼。
“龙侍卫,早饭吃过了没?”
“龙大哥,早上好啊,瞧你的脸色,昨晚睡得不好?注意身子,别累坏了。”
龙游是御前带刀侍卫,现在京兆府任职,帮着京兆府尹破了不少案子。他年纪轻,长相英俊,因是军中长大,身上有股军匪气,脾气又冷又硬,在京兆府做事的官差没一个不怕他的。不过他对老百姓很好,他不畏权贵,只讲公义法理,只要有冤案找他往往都能伸冤,所以老百姓都很爱戴他。
“哟,龙老弟!”杂货铺掌柜岳云看见龙游,连忙迎了上来,揽着他的肩膀道,“走走走,我早上起来新炒几斤糖花生,请你吃!”
龙游平日里最爱吃岳掌柜家的糖花生,但今天他显然没心情,挣开了岳云的手:“不了,老子今天没心情!”
岳云一怔:“咋了,有啥案子让你这么烦心?”
龙游骂道:“那些个瓜皮!”
月食教是安史之乱后在民间兴盛起来的。先前在打仗的时候,朝廷没空管,战乱平定之后,月食教的很多事情就浮上了水面。月食教是个邪教,偏偏很多老百姓就信这个,服用了有毒的丹药或延误了治病的良机,害死了不少人。先前已经有不少声音请朝廷出面控制邪教,朝廷自顾不暇,一直懒得管,前不久,宫中的太妃因服用丹药被毒死了。这事儿对皇家而言可谓奇耻大辱,皇帝终于下令,将月食教列为邪教,要官员立刻剿灭月食教!但凡再有宣教信教之人,一并以谋逆罪论处!
龙游在京兆府任职,这事儿自然跑不掉。他亲眼看着不少人被邪教害死,对邪教极为厌恶,所以一接到命令立刻协助京兆府尹组织开展清剿邪教的行动。然因前几年朝廷的放任,邪教在民间的根基已经非常深了,想要清剿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日子把他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日没睡好觉了。
岳云叹道:“我也晓得最近城里不太平,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我认识的人都死了好几个,昨天刚烧了老张家的七七……算了,烦心的事不提。我开一坛藏了七年的老酒请你喝,放松一下,瞧你累的。喝了酒,啥烦恼都没了!”
龙游恹恹道:“下次吧,京兆府最近人手不够,我还要去巡逻,最近又抓到几个在街上发邪教‘神谕’骗人的混蛋。”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一阵喧闹,一户大宅的门打开,几个人狂叫着跑了出来。
龙游一怔,立刻上前:“出了什么事?”
大宅里又跑出来几个人,看样子都是受了惊吓的,有人连鞋都跑掉了。
“闹鬼啦!来人啊!”
龙游一把抓住一个逃窜的男人,喝道:“慌什么慌!大白天胡说什么鬼怪!”
那人吓得嘴都白了,浑身不住哆嗦:“井、井里捞出来一具尸体和……和……。”
龙游皱眉,一听到有死人,拉着那男人往宅院里走:“和什么?”
男人到了宅子门口却紧紧扒着门不肯进去,前言不搭后语:“无、无面鬼……是老爷……老爷的脸被鬼给啃掉了……”
龙游一惊:“无面?”
这时正好有几名巡逻的衙役听到混乱也从附近的街巷跑了过来,龙游喝道:“把这门堵着,不许府上的人出去,刚才跑出去的全都给我抓回来!”毕竟出了命案,凶手也许就在府上,一个也不能放跑了。
衙役们立刻去抓人,龙游提着那个胡言乱语的男人往宅院里走去。
“儿啊!我的儿啊!”
刚进院子,龙游就闻到了一股腐臭味,并听到了慌乱的喊叫声和哭声。他办案已久,这味道一闻就知道是尸体,而且应该已经死了几天了。
院子最深处有一名妇人抱着一个男子在哭,不远处还停放了一具尸体,锦衣华服,但尸体已经肿胀发绿了。
龙游走到那妇人面前,吓了一跳——妇人怀里抱的,根本不是什么男子,也是一具已经烂了大半的尸体。在加上旁边那具,原来是两具尸体!
妇人披头散发,神智都已恍惚,抱着尸体不住叫儿,想来这个死者就是她的儿子了。
龙游道:“夫人,快把他放下。”虽然尸体已腐烂,但兴许还残留什么证据,被她这么掂来抱去的,只怕证据也都毁了。
“啊!”
衙役张强本欲先去查看另一具尸体,才刚靠近,就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嘶!”
饶是武功过人的硬汉龙游,在看清尸体之后,也惊倒抽一口冷气,小退了半步。
——这具尸体,没有五官!
因为尸体腐败发绿,所以无面尸的脸也是绿的,原该长鼻子的地方还有些微凸,不见鼻孔。原该是眼睛嘴巴所在的地方平平的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就是一张完整的脸皮覆盖了整张脸。不管尸体再怎么腐烂,该有的五官总是有的,便是被人挖去了也当留下几个黑洞才是,怎会五官全都不见?
“听听、听说有一种鬼怪,专门吃人的脸,阿弥陀佛,玉皇大帝月食大神保佑……”被龙游抓回来的男子嘴里颠三倒四地求神拜佛,把所有他能想到的神仙都一块儿求了。
龙游听到月食神的名字,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
“把这些人都控制住!”龙游吩咐衙役,“张强,你去把仵作找来!”
张强得了命令,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那妇人被劝导了一阵,已经好些了,在仵作没来之前,龙游开始盘问她整件事情的经过。
那妇人哭着道:“今早上在井里发现的,是我丈夫和我儿子。他们已经失踪五日了,后院的这口井。”妇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井口,“这口井枯了很久,一直用井盖压着。最近几天总闻到院子里有臭味,好像是从井里传出来的,我就让府里的下人把井盖揭开……”说到这里,她又开始痛哭流涕,“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龙游等她哭了一会儿才道:“然后呢?”
那妇人道:“然后、然后我们就看到井里好像有人,捞上来……”
龙游道:“你确定他们就是你失踪的丈夫和儿子?”毕竟尸体都烂了,还有一具压根没有脸。
妇人哭道:“他们的衣服是我丈夫和儿子的衣服,我儿子手上有颗痣,我不会认错。”
龙游沉默。
这里住的是长安城一户有名的富商,户主是王掌柜,这妇人就是王掌柜的正妻王夫人,他们有一个独子王小昭,今年十八岁。没有意外的话,这两具尸体就是王掌柜和王小昭的尸体了,毕竟王夫人应该不会认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他们又失踪了五天,尸体的腐烂程度正好和失踪的时间对得上。
“他们失踪前发生过什么事吗?”龙游继续问道。
“一定是月食大神,是月食大神惩罚老爷!”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为什么要带走我苦命的儿啊……”
龙游听到跟月食神有关,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爷……老爷曾说过……”王夫人咬住了嘴唇,似乎难以启齿,“我不敢说,月食大神会生气的。”
龙游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我每天骂月食邪教十七八遍,若真有那个邪神,我现在就不会站在你面前。”又道,“若你丈夫和儿子当真是被邪神所害,倒也罢了,假若他们是被别人害死的,你今日隐瞒不说,兴许就会放过仇家,他们死都不能瞑目!”
王夫人怔了怔,脸色数变,终是说道:“老爷曾说过……说过一些渎神的话。月食教是……是骗人的,老爷说……如果世上当真有月食神……那月食神也是他赚钱的工具……”
龙游皱眉。作为一个商人,王掌柜说的倒也没错,他能把生意做那么大,投机取巧赚黑心钱的法子肯定不会少,估计是打着月食教的名号坑了那些信徒不少的钱。可这跟他和他儿子的死会有什么关系吗?
方才逃出府的那些人都被衙役们抓回来了,看他们的衣着,大多是府上的下人,唯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让龙游多看了两眼。那女子穿的衣服是丝绸的,耳朵和手上都戴着金银首饰,肯定不是下人。前阵子王掌柜似乎娶了个妾室,热热闹闹办了好几天酒水,龙游一直在长安巡逻,也曾经过王掌柜门前,被他力邀喝了一杯喜酒,因此有些印象。
那女子抬头看了龙游一眼,立刻慌张地低下头去。看她那模样像是知道什么,龙游正打算上前询问,忽听衙役嚷道:“仵作来了!”
京兆府的仵作吴许背着工具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他走到王掌柜的无面尸前,也吓得退了两步。当仵作的稀奇古怪的死尸见得不算少。总还是比其他人镇定点,稳了稳心智,念了几句神佛保佑的话,绕开了无面腐尸,先去检验王掌柜儿子的尸体。
龙游凑上去看他验尸。
验尸的结果很快,尸体虽然已经腐败,但找出致命伤并不难。吴许只用了片刻就给了结论:“他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死的。身上手上没有被捆绑的痕迹,目前从尸体上也找不到打斗伤,直接被人割了喉。”
龙游点头。照这么说,王小昭应该根本没有准备就稀里糊涂被人杀了,毕竟是个青壮年男子,如果事先有准备,至少也能跟对方搏斗几下。也就是说,如果他不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那很有可能就是认识的熟人突然出手杀人。
王夫人哭得几乎要晕厥,被旁人给扶住了。
验完了王小昭,吴许就该去验王掌柜的无面尸了。他踌躇了一会儿,显然也是有些害怕,他咬咬牙走了上去,先从身体的其他部位开始查起。
王掌柜的手上有被捆绑过的痕迹,但奇怪的是,和王小昭不同,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吴许查不出他的死因。
“他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龙游见吴许犹犹豫豫不敢去碰王掌柜的脸,不由发声催促。
“不知道。”吴许咽了口唾沫,“我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尸体。”
龙游忍无可忍,蹲下身摸了摸王掌柜那失去五官的脸。四周顿时一片抽气声,更有人吓得扑通跪倒在地求神告佛的祈祷。
“咦?”龙游突然皱紧了眉头,“他的脸……摸起来不像人皮。”
吴许怔了怔,有龙游在前,他也壮起胆子摸了摸王掌柜的脸。这一摸,他冷静了不少:“确实,没有弹性,这不是人体的触感。”
龙游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在王掌柜的无脸尸上摸了一圈,摸到头皮的时候,他发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将那层东西撕了下来——“假面”被撕开,王掌柜的脸露了出来!
“啊!”几名胆小的女眷吓得晕了过去。
王掌柜的五官终于露了出来,他表情狰狞,舌头外伸,两眼瞪得滚圆,像是活见了鬼一般。龙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揭下来的东西,用指甲轻轻拨了拨,那层“假面”的边缘裂开了,仔细看,竟可以分层。
“是纸!桑皮纸!”龙游猛地站了起来,“奶奶的!这是贴加官!”
贴加官是一种刑讯逼供的手段,将桑皮纸盖在人的脸上,嘴里含着一口烧刀子,往那人脸上一喷,桑皮纸受潮软化,就会贴服在受刑人的脸上。受刑人不肯招供,就贴上第二张桑皮纸。被桑皮纸盖住脸,受刑人无法呼吸,等贴到差不多第五张的时候,那人两腿一蹬——气绝而死。这时候再把已经干了的桑皮纸一揭,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一般,因此这种逼供的手段被人称作“贴加官”。龙游在京兆府供职,饱览前朝卷宗,见过这种残忍的手段。桑皮纸覆在王掌柜的脸上,随着尸体腐烂,被尸液浸透,和尸体融为一体,才会导致看起来如同无面人一般。
龙游下了结论道:“他生前有人逼问他什么,才将桑皮纸贴在他的脸上,他是窒息而死!”被贴加官而死的人身上没有痕迹,如若不是犯人没有揭下桑皮纸,要查明这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的死因还真是不太容易。龙游扫视院子里求爷爷告奶奶的众人,冷冷道,“根本没有什么月食邪神,这父子两人是被人害死的!”
已经哭晕了的王夫人听了这话,突然暴跳起来,猛地向刚才被押回来的艳妆女子扑去,“是你!是你这个贱人!狐狸精!你杀了我丈夫和儿子!我要你偿命!”
王夫人动作太快,衙役们甚至没反应过来,王夫人已将那年轻女子扑倒在地,恶狠狠掐着她的脖子。年轻女子奋力挣扎,却抵不过这个发疯的女人。
龙游连忙上前,将王夫人扯了起来:“住手!”
那年轻女子捂着脖颈虚弱地咳嗽起来。
“龙侍卫,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王夫人抓住龙游的衣襟,“一定是胡丽这贱人谋财害命!她杀了她前夫,嫁入我家,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把我家掌柜和我儿子给杀了!”
胡丽满脸惶恐,拼命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人,你不要血口喷人!”
龙游挑眉:“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他虽喝过王掌柜一杯喜酒,但对老百姓鸡毛蒜皮的八卦不甚感兴趣,因此对胡丽的过往并不清楚。
在王夫人“贱人”“狐狸精”不断的咒骂声和胡丽的辩解哭泣声中,龙游总算大致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胡丽是一个月前嫁入王家做妾的,在此之前,她是另一位富商刘掌柜的宠妾。刘掌柜正妻数年前去世,胡丽做了刘家填房,一个多月前,刘掌柜在家中被人杀害,他头七刚过,胡丽忽然风风光光改嫁进了王家,还带着她从刘掌柜那里继承的千贯遗产。那时候龙游正查月食教之事心力交瘁,刘家的案子不是他办的,因此他才不知道其中原委。死了前夫刚过头七就嫁新夫,这也就罢了,这才刚过了一个月,新夫也死了,两件事儿叠在一块,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胡丽扑上来抱住龙游的大腿,眼泪鼻涕都抹在他裤子上:“龙侍卫,龙大哥。我真的没有杀人,你一定要帮我!”
王夫人拼命踹胡丽,还想撕扯她的头发,龙游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莫名被挠了好几下,顿时肝火直烧,猛喝道:“全给我住手!吴许!找两个衙役把尸体收了带回衙门继续验!张强!你留两个人在府上找找有什么线索!府上的人全给我带回衙门一个个审!”
龙游一发怒,几人顿时消停了,衙役们涌上来带着人跟着龙游往外走。
龙游刚走出王府大门,衙役孟东匆匆忙忙跑了过来:“龙大哥,可算找着你了!”
龙游挥挥手,示意其他人先回衙门,跟孟东走到一旁:“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孟东附到他耳边,小声道:“我们查到了月食教的事。有人跟我们举报,今天下午在长安城东城郊外的神庙里,月食教的信徒会举行聚会,听说还会有教中重要人物亲自宣教。”
龙游头疼不已,朝廷已经下令严查,邪教的人敢在这个节骨上演宣教聚会,真是无法无天。他骂道:“真是一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马上给我调二十个人,我亲自去掀了他们!”
月食教的事更加重要,王家的命案只好先搁下了。龙游一面差人去向京兆府尹韩明义汇报,一面赶紧召集人手朝着老百姓举报的集会地点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