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开始时,任明必已经是孤身一人。在他眼中,他从未主动想去离开某个人,因为他胆子小,小到不可思议。
他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前已经结婚了,当时才二十七岁不到,这场婚姻仅仅维系了一年。他们俩的故事发生在德国柏林。
他三年前结识了比他大两岁的莉亚·詹金斯,也就是他的前妻。两个人像其他大多数情人一样相恋了。一年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任明必果断地向她求婚,莉亚答应了,两人随即在当月就举办了婚礼。
结婚后的第二年,又是任明必坚决地向莉亚提出离婚。莉亚·詹金斯是一个性格温婉的女人,在任明必面前她更像一只温顺乖巧的小猫,从来都是默默地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管生活中发生多大的变故,莉亚对他永远满怀着虔诚的执着。
直到他们离婚前夕,她对他的照顾和体贴都是无可挑剔的,而任明必的情绪却变得十分难以捉摸,并且脾气暴躁,简直糟糕透顶。
他尤其厌倦莉亚的那种沉默,不论大小主张,他向来都是两个人中那个做决定的人。对于莉亚来说,任明必便是一切,她的欲望里充满了对任明必的爱,只要任明必在,那么她自己的位置可以低到不能再低。这是她的本能。
任明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他们婚后的生活是一团糟的,他也时常悔恨自己当初求婚的决定。
按照任明必对莉亚的说法,他们两个离婚有如下原因:一、莉亚根本不想跟他结婚,她答应结婚是她不知所措的一种表现;二、他自己发现婚姻没有改变他之前对生活的种种厌恶,反之,他似乎更憎恨生活了。
这两点原因是任明必认为必须解释给莉亚的,他是男人,他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莉亚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追问,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地离开了家。
离婚后的几个月里,他曾经不止一次找过莉亚,完全是出于对独自一个人生活的不适应。她每次先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与他重归于好,但她还是没拒绝他见面的要求。
任明必每次都要强调莉亚曲解了他的意思,他并非想和莉亚重拾旧好,只是想见个面,叙叙旧而已。两人见面了,吃了饭或者喝了茶,最后还是回到了任明必的住所,睡在了一张床上。
从她面对任明必时平和的面容和语气不难看出,她对他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的憎恨和不满。莉亚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他的冷淡无情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她对任明必的感情。每当他们俩做爱之后,他会把身子放松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莉亚依附在他的怀里。
任明必地对她说:“那是性格所致,认清这一点吧,越快越好,不是吗?”莉亚则紧紧地抱住任明必的手臂,像往常一样什么也不说。她享受着能和任明必亲密的每一秒钟。
第二天早上,莉亚会为任明必准备早饭,之后悄悄地离开他的住所,每一次都是。
他最后一次见到莉亚是两周前,莉亚站在他住处的门口静候他的出现。任明必当时是接到莉亚的电话才匆忙赶回去的。莉亚已经站了有些时候了,脸上露出一缕疲态。他问她为什么不进去坐下来等,莉亚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他的备用钥匙放在蹭脚垫的下面,另外她那里还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那是他亲手交到她手上的。
任明必打开了门,请莉亚进去说话。莉亚没有动弹,再一次摇摇头。她不想再进去了,再也不想了,因为那样只能让她更难过。
任明必轻蔑地叹了口气,因为他已然猜到莉亚接下来将要对他说的话……莉亚有些哽咽地告诉任明必,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她说,她好像爱上了这个人。
她觉得她如果再来见他,会让她爱的那个人不愉快。莉亚希望任明必能够理解她的处境,请求他不要生气。莉亚从她的手袋里掏出那把钥匙递给他。任明必接过钥匙,歪着嘴,点点头,说了句谢谢。莉亚摸了摸任明必的肩膀,表情略有些难过地盯着任明必。任明必看看她,很无奈。
莉亚问任明必:“你会恨我吗?”这时她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肩膀。
任明必合上了歪着的嘴,笑着说:“走吧,离我远点。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滚吧,我恨不恨你,跟你没有关系,那是我的事。”
莉亚依依不舍地搂抱了任明必,他试图躲开,但她抱得十分坚决,任明必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推开她。没等莉亚走下楼梯去,任明必已经进了门,然后狠狠地摔上了房门。
莉亚的眼泪马上就要滴下来,她的心一定是难过极了,但眼神里还是透露出对任明必的担忧。莉亚仰起脖颈,强忍着眼泪,离开了他的住所。
而任明必进门后一头栽在了地板上,显得极其的郁闷。这下子他真的只有一个人了,他不可能再去找莉亚来为他排解寂寞的痛苦……他低着头,用莉亚还给他的钥匙在地板上划来划去,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记。每划一道,下一道就更深更狠,好像每一道对于他来说都意味深长似的。
任明必慢慢地起身,用他的右手颠了一下莉亚还给他的钥匙,然后使足全身的力道将钥匙扔向走廊尽头的镜子。镜子被砸得稀烂,走廊里,甚至卧室里,到处都是细小的玻璃碎片。任明必穿着皮鞋,毫不在乎地从碎玻璃上走了过去,衣服也没脱,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任明必起来后去超市买来了三副胶皮手套,他把三副都套在了手上,戴到第三副时,由于胶皮发涩的缘故,已经十分困难。他小心谨慎地,一片一片地,把所有的碎片拾了起来,丢在了一个布袋子中。
为什么他要如此愤怒?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莉亚的生活继续了,而他自己还在这里,还在原点……他穷酸地过着之前的日子,作为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作家,他仍试图去写一些小说,而生活本身却是乱七八糟的、少有乐趣的。
与莉亚最后一次见面后,任明必时常向自己发问:“我到底恨她吗?我难道嫉妒她的生活?嫉妒她过得比我强?”“绝不可能,我是不会嫉妒一个像莉亚一样的女人的,嫉妒只会让自己变得低贱,我绝不会那么做!”
在任明必的臆想中,莉亚过得比他差多了,这是他故意编造的假象,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莉亚现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任明必不仅编造,还要告诉自己莉亚是如何如何想象他的。他内心感慨:“她(莉亚)的一辈子已经因为我的消失而丧失了所有意义……这样说来,她活着的意义也不大了……但只要任明必这个人没有咽气死掉,在她的脑海里就会永远有一丝对我的念想,她就会去找别人来代替我,最后发现我才是她生活中唯一无法被取代的……而除了我,她还拥有什么呢?想必没剩下什么了吧……她想的还是我,不管她所谓爱上的那个人长了几个鼻子,胳臂多长,屁股分成几瓣……”
逐渐地,任明必脑子里编造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他以为的真实,谎话说上三遍,即会成为现实,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才是真切且不可动摇的记忆。从那以后,任明必便不再对莉亚的事情感兴趣了。
自那以后,他似乎进入了一种平静但又死气沉沉的状态。他几乎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如果说了几个字,也只是自言自语。
他尝试去写作,为此他丢弃了所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写作的东西,其中包含大量与莉亚有关系的物件——衣服,她用过的浴袍,写给他的便条,听过的唱片,甚至莉亚和他都喜欢吃的饼干,诸如此类的。
几天过去了,他连半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在一张白纸上乱画,然后再涂掉,浪费墨水。要是他拿起一本书来读,看上几行就又合上,书被乱放,厨房的餐桌上一本,沙发上一本,床边更是摞了一大堆书和杂志,还有脏兮兮的旧报纸。
整洁对于原来的任明必来说是多么重要,他不可能忍受这样的杂乱无章,他会发疯,宁肯毁了一切,也不可忍受这般的脏乱。
任明必自我安慰的能力是惊人的,他因脏乱而愤怒,但当他只身一人时,他不会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更愿意想把一切的责任都落在别人身上,落在甚至已经与他生活毫无关联的人身上。任明必恨他们曾经出现过,凡是出现过的便多多少少打扰过他。
他内心希望他们过得不好,不是因为他恨这些人,而是他不愿意恨自己罢了。在任明必的眼里,他们都应该下到地狱里,那是早晚的事情。
2
在柏林的莫阿比特区有两条很特别的街道,一条叫胡腾街,另一条叫贝尔利辛根街,它们分别以两个15世纪的德国人命名。贝尔利辛根街之所以特别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废弃了的西门子工厂,几十年前生产过涡轮机,而不是电冰箱。
胡腾街是任明必常去吃饭的地方,因为那里的馆子便宜实惠。
过了三个礼拜后,任明必不得不去附近的药店买些止咳的药水和消炎药,他每晚都咳嗽,这使得他几乎无法入睡,就算睡着了,也会被肺的痛感和嗓子的干痒折磨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他无意中抽的那根烟只是一个引子,其实他的身体早已经积攒了各种有害的细菌和炎症,这都与他之前两个礼拜极度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有关;他的脸色难看透顶,比饥荒时的难民还要恶劣。
从他的寓所出来,单单是下个二十几阶楼梯都要咳嗽半天,呼吸困难。就这样,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强忍着疼痛走到了外面,终于呼吸到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瞬间,咳嗽停止了,病似乎也好了一半,但是他的胸腔还在隐隐作痛。
任明必实在太虚弱了,他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走上两步就要扶墙站上一会儿,但呼吸到新鲜空气还是让他振作了许多。他暗下决心,不能再憋在家里,否则他不久就会死,孤独地告别这一生。
他试着多走上几步再停下来休息,但以他当下的身体状况,这几乎不可能完成。他勉强走进了药房,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一只手用力撑在柜台上。药房的护士见势马上倒了杯温水过来,递给任明必喝。任明必这会儿看上去和一个病入膏肓的乞丐差不多,眼睛里一点光芒都没有了。
他轻声地对护士说:“请给我消炎药,和……止咳的药水。”
话音未落,任明必又开始猛咳起来。他干脆将屁股沉甸甸地砸了下去,身体像一滩沙子一样绵软无力。护士扶他起身,搬来了一把椅子,然后把药帮他装好。任明必接过药直接拆开,吞了几片,他也顾不上数了,喝光了一整杯水;接着又拧开了止咳药水,直接喝了一大口。
护士问他要不要再来点水,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合起了双眼……过了一刻钟,任明必不情愿地被药房的人叫醒,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尴尬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他好像好些了,不知道是消炎药起了作用还是这昏死的一会儿让他得到了休息,反正他的脸色比刚走进来时要强上许多。护士向他解释道,他不可以睡在这里,还问他是否需要去医院。任明必反应迟钝地盯着那位护士的脸,语速缓慢地说:“不用了,谢谢您。”随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药房,这时的阳光有些明亮,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路牌,确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任明必平时的方向感很好,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辨认东南西北,但现在的他却有点蒙了,他先是往左手边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张望,然后又变了主意,朝相反的方向走。他一定是饿了,他急需一些热量高的食物来填补一下他的肚子。他朝胡腾街走,从他摇摆的背影看去,还以为是一名整夜宿醉的酒鬼。
在涡轮机厂的对面有一家伊拉克人开的清真肉店。他们除了卖生肉(当然是牛肉和羊肉)以外,还经营一家小吃部。那里是当地阿拉伯人的聚点,也是任明必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做的烤肉和烤饼是任明必最喜欢的。小吃部的店面不大,里面烟熏火燎,站着几个毛发很重的阿拉伯人,烤肉卖肉。
任明必站在窗口,他要了两份烤肉卷饼,还叫了一大杯茴香酸奶。这是他正常食量的两倍,甚至更多。
等待的时候,任明必又打开药水喝了一口,这引来了身边其他食客诧异的目光,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紧接着又灌了一口。等到他的那份好了,他便像野兽一样吞噬起来,毫不夸张地说,他仅用了十几秒就吞咽下了一整份烤肉。吃到一半,还差点噎到自己。
他手里拿着另一份烤肉,并没有急着吃,他需要消化一下刚才的那份才行。
任明必盯着对面涡轮机厂高耸的窗户看,心里想,厂房里面的格局一定很有意思,一定和他想象的有很大差异。每当路过那所厂房,他就被其深深吸引;每次他来吃饭时,都要安静地站在那里瞧上它一会儿,这次也不例外,尽管他刚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任明必从小就着迷于各种废弃的工厂、住宅,它们让他感到畏惧。他从来不敢走进去,就算有人陪同也要考虑一下。他会不由自主地耽迷于对废弃空间的想象,最初的畏惧会转变为好奇,好奇随之转化为勇气。当他每每来到废墟前正要进入的时候,勇气又变回好奇,而好奇瞬间变回畏惧。
以前的任明必会后撤半步,出于虚荣,尽量慢慢地转身,身体自然地抖了抖,装作没打算进去的样子。现在的他相比以前要诚实许多,他只会站在远处看,不会靠近,也不想进去。他觉得那样太累了,何况眼下又是这么一副病怏怏的姿态。
由于天气的缘故,烤肉已经变得有点硬了。十一月份站在柏林的大街上吃东西已经让人感到不舒服,站久了手会冻得发麻。
任明必咬了几口肉,刚才已经被第一份烤肉暖过的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他紧接着又快速地咬了几口,胃变得更暖更强壮了,胃中的暖意像酒精一样在身体里挥发,通过血液迅速地传向五脏六腑。这样的惬意好像只能产生在食物和饥饿之间。他这下算是彻底回了魂。
要说第一份烤肉只是为了充饥,增添必需的能量的话,那么第二份才算是真正的享受。任明必舌头上的味蕾重新恢复了知觉,他正美美地享受着烤肉的香甜……这时,他的电话开始在大衣的口袋里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迟疑了片刻后接起电话,不心弄掉了一块烤肉。他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已经落地的那块美味。
“喂。”
“您好,是任先生吗?”
“我是,您好。”
“我们是邮政服务,您有一个从科隆寄来的邮件。”
“好,我现在不在家,您帮我寄放在邻居家吧。”
“我们的快递员发现您不在家中,可以麻烦您的邻居代收一下吗?”
“可以,我刚才已经说了,放在邻居家。”
“明白了,我们会将邮件交予您邻居的……”
没等邮差说完,又有另外一个号码插了进来,是舒伯特。他直接挂断了邮政服务的电话。
“明必!”
“舒伯特!”
舒伯特是他的姓氏,他的全名是本内迪克特·依沃·舒伯特。他是德国人,名字从名到姓氏都是德国的。任明必认为他名字中唯一好听的部分就是姓氏,所以他向来称呼他舒伯特。他们在高中时相识,虽说不是同年,但最终还是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最近一切都好?”舒伯特问。
“还好。我离婚了,好像忘了告诉你。”任明必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时候?!”舒伯特诧异地问。
“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随后几分钟里,在舒伯特步步逼问下,任明必大概讲述了他离婚的过程。他只挑了几件比较关键的事情来说。舒伯特对莉亚并不熟悉,他们只见过一两面。
在任明必与莉亚相处的那段时间,舒伯特因为工作去了巴黎,而且也没有参加好朋友任明必的婚礼。他就职于巴黎一家世界闻名的风险投资银行,是一名评估员,也被称作金融分析师。
任明必一直不明了舒伯特具体做什么,只清楚舒伯特大学时学的是跟金融相关的门类。
上大学的时候,任明必便常对舒伯特说:“不论以后你在哪里工作、做什么职务,在我眼中,这些勾当都是在骗别人口袋里的钱。或许是‘合理’的骗,但其实和强盗没什么两样。”舒伯特从没有反驳过他,但也不代表他认同他的说法。
舒伯特向来性格温和,也不善于与他人争辩。在他眼里,任明必有时是一个脑子里满是偏激想法的人。任明必也明白这一点,并且认为自己不光在舒伯特眼里是这样的人,在许多认识他的人眼里都是一样。
舒伯特有一种特殊的忍耐力,因此他的人缘很好,朋友众多;可以忍受任明必的偏执是因为喜欢他的为人,他更愿意把这种忍受看成为一种理解,一种十分透彻的理解。他认为任明必是一个内心孤独的家伙。
舒伯特说:“那你现在一个人,还好吗?”
“还好,为什么不好呢?总之没有得更坏。就在你打电话前吧,我差点就……算了,说点别的吧,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说来有一年多了,嗯?”
任明必本想把自己差点死在家中的事情告诉舒伯特,说到一半又改变了主意。
“是啊,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柏林了……你最近在写文章吗?”
“说点别的吧,舒伯特,我请求你。我什么也没有写,眼下写不出来,很困惑、很苦恼……不提也罢。”
“听我说,明必,你现在急需要休息,换换心情吧,离开你熟悉的环境一段时间,一定对你有好处,相信我。”
“去到哪里?我刚从家里爬了出来,你可知道,之前的三个礼拜我连门都没出过一次……差一点,就差一丁点……”
“来巴黎怎么样?你可以住在我这里。我希望你能来,非常希望!”
舒伯特的邀请来得有点突然,任明必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完全愣住了。
“怎么样?就这么定了。明必,你即刻就去订一张明天飞巴黎的机票,我到时候去机场迎接你!”
任明必犹豫片刻,看了眼手里拿着的烤肉卷饼。他此时此刻想听到一个声音,帮他做这个决定。
“好,我们明天巴黎见。”任明必说。
“好,我到机场接你。”舒伯特高兴地回复他。
3
回到家后,任明必从柜子上面把落满了灰的行李箱搬了下来,灰尘飘地满屋子都是,使得他又开始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整整咳了几分钟,没有间歇。他的脸憋得通红,连忙又喝了几口止咳药水。但他咳嗽的声音显得比之前低沉多了,虽然咳得肺腔剧痛,但整个身体还是有底气了,不那么空荡荡了。
他翻开行李箱发现里面有几件原来莉亚的衣服,他聊有兴趣地抖开来瞧了瞧,都是些夏天穿的轻薄衣衫,印着鱼鸟花草的图案;他特别不喜欢这类风格的衣服,尤其是当莉亚穿上身的时候,他马上会表示不满,然后怨气十足地劝告莉亚脱下来。莉亚可能因此也没再穿过它们,就收到了箱子里面,免得他再看到,又要抱怨起来没完。他把这几件衣服随意地团成一团,顺手撇在一旁。
大致装了几件应季的衣物后,叠都不叠,直接塞到箱子的空地方;任明必还要带上几本书,这是他出门旅行的一个习惯,对于具体哪本书、什么样的书,他完全随意,没有刻意的要求。
收拾完行李后,任明必从床头柜的最下面的抽屉中取出一个淡紫色的铁盒子,那里面原来装的是巧克力糖,盒子是帆船的造型,上面花里胡哨地画了几个嬉笑的海盗和造型夸张的加农炮,完全是复活节时用来哄小孩子的;盒子里面分成上下两层,中间的隔层做得如船甲板一般;现在,上面一层里塞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下面一层装着一本护照、若干硬币和一些颜色艳丽的瑞士法郎纸票。这些钱是任明必无意中攒下的,大概有三千块(几张钞票是紫色的,面值为五百欧元)。
说“无意中”攒下的并不夸张,任明必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攒钱应急的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连一个银行账户都没有。
他将钞票一张张捋平顺,然后把它们卷成一卷,用一根皮筋捆住,像20世纪20年代很多美国人捆美元那样。
他一面翻看着自己的护照,一面嘴里哼唧,“想多了没用,钱是用来花的……”这是一句最近他从广播中听来的歌词。
任明必敲了三下隔壁邻居家的门。门过了大概一分钟才打开,迎面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身上只穿红色的三角内裤;他肚子上的肥肉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私处,满身长毛,又黑又密;还有脸上的青胡茬,仿佛已经从下巴直接连到了胸毛。屋子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和一股浓烈的炸土豆味道。
任明必不认识他,从未打过招呼,他应该是新搬来的。
“您好,我是隔壁的……”
任明必刚要报上名字,他伸出他那只肥大且被汗毛覆盖了的右手,示意打住,他不希望任明必继续说下去,一脸懒得听的表情,他已经明白了任明必敲门的意图。
“稍等,包裹。”
他背对着任明必,弯下腰去搬一件放在门口的重物,任明必无法看见那是件什么东西,他的视线完全被他硕大的屁股填满了。他的屁股实在太大了,好像卡在两个门框之间,就要把门框撑裂。
任明必不愿盯着他的屁股看,便无奈地向上面瞧去,瞧着楼梯间里不是很亮的灯泡。邻居捧着一个沾满血红色番茄汁的箱子转过身。
他气喘吁吁地对任明必说:“别问我为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拿到我这里时已经这样了……”
随后他将手中的一纸箱番茄罐头递给任明必,其中的一些罐头已经压裂了,番茄汁已经渗了出来。他很不以为然地继续对任明必说:“不要再让邮递员把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再来,我也不会再收。记住,不要再让任何人把任何东西寄放在我这里,我绝对不会开门。”
他面无表情,说完就关上了门。任明必抱着那些番茄罐头回到家里,他把已经漏了的罐头挑了出来,丢到垃圾桶里。在箱子的底部,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也沾满了番茄汁。
他撕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张支票外还有一张便条。便条是用打字机打的,估计那打字机的墨带几近干枯,字有的只打上了一半,并且颜色浅淡。
明必,这里是拖欠你的稿费。已经有两年之久,甚是抱歉。抱歉!
支票只开出了一百五十块钱,而剩余的那些钱,我已无力偿还,请求你原谅,这里再次抱歉。我彻底破产了,是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所有的钱都砸在该死的番茄里了……长话短说,最后,一箱我工厂生产的圣马力诺番茄罐头,作为小礼物送给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的朋友,
帕特里克·阿恩特
帕特里克·阿恩特是任明必高中时的校友,也是他目前为止最后一个雇主,他以前在他办的一份杂志写过一些杂文,帕特里克给过他不错的稿酬,那正是任明必手头紧的时候。
帕特里克曾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每门功课都拿1分(德国学校计分方式,1为最好,6为最差)。尽管这样,任明必仍十分瞧不起他,以为他是他见过人中最蠢的一个。
任明必在学校的成绩属于最差的那一拨,最后勉强毕了业。他丝毫不同情帕特里克现在的处境,认为他写的纸条分明是为了感动他,但措辞实在太差了,何况他还欠钱不还。其实帕特里克的为人不坏,只是有时会斤斤计较。相比任明必,帕特里克在高中时的朋友要多很多。
任明必拿起其中一罐番茄,转圈打量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圣马力诺番茄……你的朋友,帕特里克,哼,什么狗屁朋友,舔我的屁眼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