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藏着父亲冤魂的巷道,吕村像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亡命地窜出硐口,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间,仍是心有余悸,待把矸石轻轻在茶几上摆好,那颗蹦跳的心才稍安定了些,就呆呆地瞅着陷入了苦思冥想中,渐渐地那意外在他的心里就变得不意外起来了,可急促而来的脚步声惊扰了他的思绪,扭头一看,惊喜道:“叔叔!”
吕明福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跟吕村一样,常让他父亲野蛮责骂训斥;可吕明福忍性特好,哪怕是当众受辱,脸上也永远微笑着,从未发过火,同哥哥暴躁蛮横有着天壤之别;对吕明福脸上永恒的微笑,吕村曾经感到很好奇,特地认真端详过。原来,吕明福长着副弥勒佛样的脸,其实他并没笑,而别人也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在笑。
吕村喜欢叔叔,远远胜过父亲。父亲太过严厉,让他生畏,见到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主动去跟他说话;可他有什么话,总愿跟吕明福讲,就连在学校暗中喜欢上哪个女孩这样难以启齿的事,也毫不隐瞒;假如这事他斗胆告诉父亲的话,除了讨来一顿拳脚,什么好处也没有;而吕明福却不是这样的,会鼓励他说,你是男子汉,应勇往直前,看中了就上,男子汉嘛就当敢想敢为。当然,吕明福的鼓励只能白搭,吕村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孬种。
吕明福问:“什么事这么专心哪,你妈喊吃饭都喊破嗓门了。”吕村一时哑然,只得傻笑,可待坐到饭桌后,立刻就发现少了两人:婶婶和聪明乖巧的小丫。问吕明福,他显出尴尬的样子,说母女俩回娘家了。
糟了,没有小丫做伴,这个暑假一定会过得很乏味的!吕村于是急切想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可吕明福却垂一下眼帘摇摇头,吕村只好失望地打住了话题。
饭后,吕明福又去矿里忙了。吕村问母亲,说叔叔刚才的样子好像有点怪怪的。
宗秀娥说,不是叔叔怪,是你怪。小孩不懂大人的事,就别瞎打听。随后又淡淡地补充道,“前阵子,你叔叔同你婶婶天天吵架,结果你婶婶带着小丫负气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吕村不明白“再也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宗秀娥说,意思是你叔叔同婶婶已离婚了。
吕村大吃一惊,像个傻子样。这怎么可能,叔叔一副好脾气咋会同婶婶闹到离婚地步,那以后母女俩靠什么生活呢?宗秀娥说,给了笔安置费的。吕村顿时很不是滋味,就问她们什么时候走的。宗秀娥说,葬礼那天。
听了这话,吕村真的非常生气,且不说这样来打发婶婶小丫,在道义上讲对否,光凭那悲伤而特殊的日子,就缺了起码的人情味。吕明福的光辉形象,在他心里即刻轰然崩塌。
萌山的黄昏壮观而多姿,火红太阳的半个脸已躲进西边山峦下,东边山脊上晚霞却还在燃烧;鸟儿忙不迭地钻出来,尽情婉转啼鸣,或互相追逐着在林子上空盘旋;矿工此刻也打煤窑出来了,满身的煤粉子,整个人乌黑发亮。他们疲惫地走向了林子后面的小溪,去那儿将身体洗刷干净。
吕村已经打听清楚,最先发现父亲的,是个叫张光发的矿工。这个矿工,很特别,吕村对他的印象挺深。挖煤是个要下死力气的活,大都身体结实,而他则是个瘦不拉叽的家伙,感觉整个像是榨干了似的。
经过洗刷的矿工活跃起来,树林里响起了嘈杂声,身影紧跟着就出现了。吕村站在路边一隅,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着,在瞧见张光发时,两人的视线恰好相碰,张光发就赶紧低下头去,想悄悄溜过去。
站在这儿等的就是他,吕村岂会让他轻松逃脱,立刻上前客气而坚决地截住了。
张光发顿时愣住了,那干瘦的脸上,辛苦劳作累积起的烙印神经质地抽搐着。
截住张光发,吕村当然为了解事发的全过程。可张光发反应是迟钝缓慢的,一种表情在脸上要停驻很长时间,明明吕村已直截了当地问着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竟傻傻地说,当时吓呆了。经吕村提示性的反复追问,才颠三倒四地说当时他在刨煤,忽感肚子钻心地疼痛,在痛得难忍时就放下铁镐,悄悄地离开了采掘区,转身走到废弃巷道的凹处,摘下矿灯,拧熄灯光,坐在地上,双手按住腹部“啊啊”地大口喘息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在不断地滚落下来。其间恍惚听到有脚步声从巷道那头,由远而近传来,而剧痛让他已近麻木,没去留意这个,只顾把头勾在双腿间,让嘴里口水滑出来,以减轻腹中的疼痛。突然,一声瘆人的惊叫传进他的耳朵,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响声,令他打了个激灵,反射地抬起头,侧耳细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一会儿巷道里好像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感到挺奇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站起来走了过去。
“又响起急促脚步声”,这是问题的关键,也就是说,在父亲遇难的时候,旁边还有个人。吕村对此是严厉追问,可张光发先咬定好像,后又改口说是疼痛产生了幻觉,或许压根就不存在着什么脚步声。
显而易见,张光发说法前后矛盾,可该如何甄别呢?无奈之下吕村只得继续追问。在穷追不舍中,张光发脑门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淌了,可他依然咬紧牙关很肯定地告诉吕村:“没有!不过在此之前发生过什么,谁知道呢。”
这话算什么意思?吕村给弄糊涂了,即刻就声色俱厉起来:“是不是指那脚步声?不是好像,而确确实实是有个人在我父亲出事后离开,对不对。呃?”
张光发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瞄着吕村骇人的脸色,立刻垂着眼帘,声音就像蚊子叫,“没有,我当时痛蒙了,‘是否发生过什么’不是指你父亲发生意外的时候。”
“屁话!”吕村狠狠地骂了声。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没把知道的实情全部告诉他,就紧盯着不依不饶,想继续再掏出点什么来,可不管他好歹怎么说,甚至是威胁引诱,张光发始终垂着个脑袋,只管摇头。最终吕村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得让张光发走了。可他那遮遮掩掩的忸怩,使吕村产生了许多疑惑,悻悻回家后,就按捺不住向宗秀娥说了。
“有这种事?”一旁的吕明福听了很是吃惊,插嘴后沉默了会又接着说,“你可能误解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辈子都谨小慎微,让你这样穷追不舍地盘问,一定会很惶恐,说话时吞吞吐吐且自相矛盾也就不足为怪了。但这并不说明他有什么藏着掖着没说,他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呢。”
“他肯定有!”吕明福的话虽不无道理,但因小丫、婶婶的缘故,吕村已不再对他敬若神明,反觉得他没弄清张光发怎样敷衍他,就武断地作出结论,甚是恼火,反唇相讥道,“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原是说听见脚步声的,一追问就咬定是好像,这才是关键。我猜想他一定清楚我父亲当时的情况,只是不慎说漏了嘴。”
吕村的顶撞令吕明福好难堪,求救似地看了宗秀娥一眼。
宗秀娥立刻就做出了回应,那语气像在教训逃学又惹了祸的孩子:“你父亲的死是个意外,这是确凿无疑的。一个乡下人,没什么文化,脑子又不太灵光,你那么凶,他只有顺着你的意思乱说一气。这事,我看就此罢手,你犯不着再去折磨他。”可这对吕村来说,就勉为其难了,张光发像只苍蝇样搁在肚子里,令他恶心难受,委实不舒服,私下里仍旧继续调查,可结果让他非常吃惊。在出事的前几天,张光发因急等钱用,曾要求预支工资,结果讨来顿臭骂,他父亲说这是矿山,不是疗养所更不是福利院,还叫他滚蛋。事后张光发或许是憋了一肚子气吧,在背后嘀咕说他父亲是个没心肝的人,活脱脱一个现代周扒皮,还诅咒他父亲绝对不得善终。
吕村欣喜地把自己调查的收获,告诉了宗秀娥。可不料宗秀娥并未就此夸他几句,态度反倒显得很生硬,“你父亲的死纯属意外!别整天没事昏头昏脑的瞎折腾,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跟傻瓜似的。”
宗秀娥的话让吕村特沮丧,他坚信,张光发极可能是缘于泄私愤,乘黑暗掩护下了毒手,只是他那蔫头耷脑的外表,把大家全给愚弄了,就逮了个矿上收工的时机,拦住了扛着铁镐,浑身闪着幽光的张光发,叫他跟自己走。
张光发固执地站着,垂下脑袋,只盯着自己脚尖,很显然他不愿跟吕村走,最终屈于吕村的蛮横,才像只烦躁不安的猴子,跟着来到个偏僻角落里,神情麻木的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扶着铁镐,像个打摆子的患者,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吕村拉下脸,发狠的要他把那天藏着掖着没说的全说出来。张光发黑里透青的脸立马颤动起来,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好像要维持正常的理智都需要付出艰苦努力。不过,吕村并未产生一点恻隐之心,这家伙肯定在装癫卖傻,想着他下毒手时的凶狠,不由勃然大怒,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就是凶手。
张光发立刻惊恐万分,先是腿肚子打颤,继而传到了全身,最后连站也站不稳了,要不是那戳在地上的铁镐,恐怕早瘫了。“不不,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吕村暗自心惊,厉声追问。
“不不,没有人,是意外,对对,是……意外,意外。”张光发把“意外”当成了救命稻草。
“就是你!”吕村怒火直往上涌,用巴掌使劲一击他胸口,“你就是凶手!我父亲不肯借钱给你这个痨病鬼,你怀恨在心就下了毒手,是不是?”
张光发打了个趔趄,好在那铁镐在关键时刻再次发挥了作用,要不然就得四脚朝天了,待稳住身体,他像受了侮辱似的,是盛怒多于气愤,喉结在蠕动,嘴唇直哆嗦。
吕村瞧张光发倾斜着身子,颤抖的双手死死抓着铁镐,似随时准备抡起,对着他的天灵盖来一下,心中骤然大骇:在这偏僻角落里,谁能保证这个敢在黑暗中干掉父亲的家伙,不会把自己头颅也砸烂。就在惊骇之际,忽听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回头,见吕明福站在不远处,如遇特赦,赶紧脚底生风落荒而逃。
吕明福问吕村何故如此恐慌,吕村用手指了指张光发;吕明福稍愣了下,就径自朝张光发走了过去,吕村远远地看着,可惜离得远了点,不知两人嘀咕些啥。不一会儿吕明福折身走了回来,说张光发认为受了冤枉,感到很气愤,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吕村一时语塞。但那绝对不是冤枉,是被揭穿了老底而恼羞成怒,张光发的肢体语言已经明白无误地传递出来了。但有个问题,吕村始终不明白,那就是父亲为何进窑里去的,看来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弄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