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2期
栏目：大众
此后我再也没买过“霓裳”的品牌。最早走进这家专卖店，当时改良中装还没有大行其道，我瞬间就被它的独特吸引。无论窄肩阔裤的性感剪裁，还是大胆挑色，包括珠花绣片的手工缝制，总有细节让我心动。上世纪九十年代，数百元一双的绣花布鞋不算便宜，可我还是忍不住收纳囊中——尽管由于夸张和浮靡，我缺少穿着场合，它终会沦为遗憾中的展示品。还有“霓裳”的手袋和钱包，优雅低调，令我心动。然而，这个牌子突然有一天成为我的禁忌。因为江蓝。因为那是她唯一的华丽。
还有谁记得她的面容？那个渐渐隐入云端的天使。
脸上线条明朗，颧骨偏高，嘴唇薄薄的。江蓝眼睛很大，活泼的时候格外灵动，消沉的时候也显得格外失神。她高挑清瘦，身材骨感，没什么胸部曲线，像正在青春期却因受到惊吓而停止发育的女孩儿。有审美原因，也有经济原因，她的服装坚持极简主义，排斥任何缀饰，毕竟毕业不久，单纯应付生活压力已属不易——我为此嘲笑她穿得类似女厕门口的标志。但不得不承认，即使江蓝穿简洁的无袖小坎，肩膀露出鱼脊那样顺滑的线条，也让人舒服。她看起来的硬骨架，偶尔艳装其实妩媚。家人出差带回来的裙子，并不能搏我欢心，我转赠江蓝。我穿起来乏善可陈，在她身上却别致，加上她从未尝试这种风格，同事们集体惊艳。我从未萌生过对她的妒意，她那么美好，值得得到一切。
江蓝极有灵气。她在相对偏僻的边疆小城长大，高三开始还因懒散和懵懂成绩不堪。有一天躺在竹席上跷腿吃冰棍，听到外屋父母议论自己“不学无术”，她震惊于这个成语会与自己建立联系。那一刻，她的耻辱心苏醒了。其后，江蓝的学习精进，高考创造奇迹，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她再接再厉考取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当年来少年儿童出版社应聘的时候，她毫无工作经验，但我们读了她的审读报告，漂亮，是那种难以模仿的飞扬文采。所以，江蓝没有借助任何人际上的外力因素，单枪匹马地来，编辑部抢宝似的留下她。
我记得江蓝的动作协调性不好，经常从门框、桌沿和凳子腿那里，传来“咚咚咚”闷硬的响声，她容易笨笨地撞上，但没有随后的呻吟和抱怨，顶多“嘿嘿”自嘲地笑两声。很少听到江蓝的娇嗔之语，对撒娇的技术化她似乎是轻视的。她慷慨、爽朗，有男孩子的洒脱帅气，我习惯了她带点鲁莽的直率——那种冒犯岂止可以容忍，甚至会被秘密地欣赏，像看到雪地上一双童靴走过的脚印。
她太年轻了，只来得及爱过一次。主任面试时曾问江蓝：“你有男朋友吗？”一般的毕业生怕用人单位担心感情牵扯不利于工作，即使海誓山盟过，私订终身过，也出于现实利益故作清纯，努力睁大似乎不解情事的眼睛连连否认，暗示校园时光都在秉烛夜读中苦度且不会产生速婚生子或星汉之隔的麻烦。江蓝坦率回答：“算是有。”“什么叫算是有呢？”“现在有个男朋友，我是很喜欢他的，他非常帅，迷人极了。但我有种预感，他以后不一定要我。”江蓝不为自尊心乃至虚荣心做一点必要遮掩，是为勇气。后来她的预感应验了。半年之后，江蓝显著憔悴，瘦得轻微脱形。她绝口不提两人分手的具体原因，我们都明白，她没有越过那个障碍。自始至终，江蓝没对那个男孩讲过半个贬义词……她说，那是她终生理想式的爱人啊。江蓝努力独自承受挫折，不让他人分担任何她不经意中带出的阴影。她蓄意谈笑风生，神采奕奕，时刻镇压着内心的痛。她让人心疼。她深爱的那个单眼皮男生，我们见过照片：身材修拔，气质舒朗，站在一棵剪影般的大树下。江蓝原来把照片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她有时移开校对中的稿件，对照片里的他泛起笑意。分手后，照片始终保留在原来位置，只不过，中间被整齐剪开，那个脱尘出俗的男孩不见了，只留上方窄窄一条青白的天空，裸枝在冬天的空气里，干净，又凄凉。
如果江蓝的死能够被预知，他们的情感会因此改变轨迹吗？那个死，唐突得失真，似乎却成了她一生最隆重的内容。
星期二她还在热烈打牌。星期三她感到不舒服，请假在家休息。星期四她感到呼吸困难，入院检查。短暂的一天过后，星期六，她的心脏已停止跳动。开具的种种化验单还没来得及进行，医生在死亡诊断书上也没有做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解释，只是模糊地说，她的肺叶突然功能衰竭。江蓝的家人从偏远之地赶来告别他们的宠儿。他们拒绝了院方的解剖建议，悲伤，使他们不可能具有和医生一样的科学好奇心。童话中的死才不需要过程，孩子气的江蓝啊，离开得太干脆，让爱她的人们几乎难以原谅那种任性。
先去中国照相馆放大遗像。江蓝没有照过大尺寸相片，经过放大和调校的技术处理，还是能看出影像发虚。失恋后的消瘦延续到死，她穿简朴的布裙子，头微微低垂，笑容隐约能感觉出她的淘气……这个傻孩子，她才二十几岁。江蓝说过喜欢的数字是“三”，因为“三生万物”，她再也看不到生日蛋糕上燃起三根结实的蜡烛。
主任执意要送套礼服给江蓝，她叹息江蓝活一辈子没奢侈过一回。选的是一款“霓裳”：拷良绸质地，颜色典雅蕴藉，袖口裤角都有一抹玫瑰红。但我们不太能确定江蓝穿起来是否合身。想起自己和她一个尺码，我决定帮她试试。据说，寿衣不能代试，不吉利，我为此有点不安。看着镜子中的我，衣服的确剪裁得生动，使我增添了几分原本并不具备的韵致。我渐渐克服微妙的心理阻力，变得坦然，我深信作为天使的江蓝会保佑我。
追悼会那天，来的人很多，一是因为她人缘好，二是因为，不相识的同事也怜惜她的年轻前来告别。江蓝乖巧地躺着，套装高级的咖色在她身上并不出彩，且精巧细部都在不引人注目之处装饰着，而人们只盯着她的脸。我们煞费的苦心适得其反，她没有被烘托，反而稍显黯淡。我们忽略了，为活人和亡灵准备的装扮重点是不一致的。但江蓝的嘴唇还红，头发还柔软，她的诀别还不能让人信赖。我趴在她身边说了一句秘密耳语，还有，我在她的口袋里秘密塞入一封我并不了解内容的信。凭直觉，我想江蓝愿意接受这秘而不宣的交流和安慰。
信没有封套和外露的字迹，被折成一个特别样式。它来自照片上那个消失的初恋男友。第一次见到他本人的时候，我立即理解了他何以成为江蓝的终生眷恋。卓尔不群，无论形象还是谈吐，性格低调而不事张扬，加之知识底蕴带来的教养，他有种毫不造作的书卷和贵族气。江蓝的死，对他来说意味着命运的某种恶意。他无法对抗连续的失眠，想找我了解详细过程。他的话很少，克制着不流露悲痛，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撕裂，尽管江蓝的死距离他们分手已四年之久。和江蓝的习惯一致，男孩没有讲述他们之间的过去。没有解释，没有申辩，没有抱怨，也宿命一样没有期待。临走前，他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信任我。以前我总认为，和江蓝之间还会有什么继续，好像我们的再见不过是个省略号。我没想过，她会以这种我无法参与意见的方式解决一切。”看着他的背影，我猜他会以不为人知的代价来消化江蓝的死。
追悼会正式开始之前，男孩一直待在角落，低调得像个局外人。他面向祭奠的花圈，似乎专心观看着上面的每条挽联，每朵纸花，每片假的叶片和上面的脉络。倘若他过多参与，是否适得其反，会被江蓝的家人视为某种迟来的追悔、敷衍的客套而加以抵触？因为一方的彻底离场，无论他们的爱情结束属正常凋谢还是简单误会，都会使旁观者的舆论倾向不利于剩下的一方——他会因为难以言明的理由被众人宣判。何况，现在有个仿佛与江蓝关系更近的人以近于男朋友的位置正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仿佛关系更为亲近”，我说“仿佛”，是因为，它仅仅是“仿佛”而并非“是”。我从骨子里认定这个初恋才是与江蓝更般配，更能呼应，他们能同一度高度翱翔又在同一深渊里受苦，是精神和肉体上都最为亲近的爱人。江蓝的第二个男友我也认识，是出版社同事小尹。小尹没什么不好，只是规矩本分，对社会秩序和标准怀有天性上的认同。他与江蓝，还不曾共同经历灵魂的寂静和风暴，互生好感的短暂阶段江蓝就意外离世。即使相处漫长，他又能否洞察江蓝那么通透的灵犀？我偏心于冰雪聪明的江蓝，而小尹太普通、太安稳、太社会化，他或许确是居家好男人，江蓝是否愿意因此敛息翅膀？从初恋到小尹，江蓝对男友的选择让我隐隐难过：亲爱的江蓝，你太寂寞了也太疲倦了吧？放弃闪电的明亮而选择烛火的暖意，是你对生活的省悟还是对生活的妥协？尽管由小尹来充当江蓝的男友身份有些勉强和临危受命之感，但对小尹来说，办理后事期间成为江蓝的模拟家人，其实也体现了他的善意和责任承担吧。我曾偏执地想，小尹是否也在自愿担纲的悲剧角色里体验着自我牺牲的道德满足？江蓝，但愿你能原谅我胡乱且恶意的猜测，我无意臧否你的感情归宿，我只是不能适应你的死，不知道把这股怨气发泄给谁。假如我一厢情愿地误解了什么，你那么磊落大气，一定不会计较我吧？当你曾至爱的男人难以通过正常途径和你最后沟通，我同意作为传递者，把那封信悄悄送至你交叠的双手下。他竭力控制中的泪水让我无法拒绝。江蓝，当你成为火焰中的玫瑰，我愿你得到更多祈祷和祝福。
清晰地记得一个四月的午后，江蓝叉着小蛮腰，站在窗口晒太阳，然后回过头，得意洋洋地对我宣布：“小时候我多骄傲呀，我以为上帝是用一只眼睛照看众人，用另一只眼睛，专门是来照看我的。”想起这句话，我就酸楚。是不是，上帝想念他尘世颠簸中的孩子，把她提早召唤到自己身边？
无奈的是，江蓝再优秀可爱，也会在众人的记忆中变得模糊。她的生活没有来得及留下足够的擦痕，所以不会给他人造成长久的锐痛。她的道路未知因果，她活得简单到不够总结。她的初恋，她的家人，小尹，还有我这样勉强算作朋友的人……谁在历久之后还能痛楚，而不把怀念变成轻巧的惋惜？往事中我试穿寿衣那一刻的坚定，和今天我对“霓裳”的品牌回避，有多少是出于对江蓝的尊重，有多少是出于自我维护？我不安，因为试过他人的寿衣，担心自己在死神婚礼上充当伴娘而受到可怕的牵连。所以，每个人出于自利原则，都会小心地移开他人的死，无论，这个死，对他曾经构成多么严重的打击。
江蓝过世后不久，同事的小女儿来办公室玩儿。她才上幼儿园，颇为灵慧，会背诵诗词，被称为“小神童”。她主动要求表演自己得意的节目。“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她的南方口音“L”“N”不分，听起来，“江南”的发音很像她的名字。我们不由得愣住。小女孩没有得到及时鼓励的掌声和糖果，委屈地哭了起来。
她的眼泪惊醒了陷在短暂回忆里的人们，于是，夸奖的夸奖，抚慰的抚慰，以孩子为轴心的世界继续旋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