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11年第03期
栏目:拍案惊奇
落霜天,大清早。
淡绿色的河水清澈见底,潺潺地流。一条运官粮的大船沿河顺流而下,两个老艄公摇摇晃晃立在船头船尾,一个掌橹,一个撑篙。这船不算小,前舱后舱堆满粮包,前舱甲板上还能留出一小片空地。如此,有些出远门又想省钱的人便来央艄公捎他们一程。两个老艄公也乐得赚点外快,按路程远近,每人几文到小半吊不等,于是一条运粮船兼上了半条客船。船行不稳,四五个搭船的一大早就给晃醒了。啃过干粮,闲来无事,围坐在甲板上,船客们连同船头船尾两个老艄公便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船客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忍不住问撑篙的老艄公:“老哥,给句实话,你这船能撑到前面的县城吗?”
老艄公大笑道:“放心,我既然收了钱,就一定把你送到地方。老弟你又不是黑沙谷大寨里逃出来的那小子,急什么?”
老汉不言语了,旁边却有人接上道:“知道那小子叫啥吗?”
“前晚黑沙谷的人到我们村里喊过山的,”有个大嫂想了想道,“叫关洛。”
“没错,关洛!”一个披蓑衣戴斗笠的小伙子道:“听说也算个人物了。他可是祖上三代为匪,爷爷那辈起就给黑沙谷的当家老太爷作马弁,一家人侍奉了三代大寨主。老寨主瞧得起他,叫人教他功夫,提拔他做了头领。啧啧,真了不得,那可真是土匪窝里长大的……”
有船客奇道:“那他干嘛要离寨私逃?听说按绿林规矩,那是大罪。”
那大嫂道:“听着可真吓人!喊山的人说,姓关的变盟卖友,私结官府,泄私愤斗杀寨中兄弟,卷走山寨十几万两银票的公账,还拐走了新寨主的女人!”
小伙子倒吸口凉气:“原来如此,怪不得黑沙谷传檄天下绿林,为他开出三万两银子的赏金!”
老汉大惊:“啥?一条命值三万两银子?关洛那小子死上八回也该闭眼了!”
船客、艄公频频点头:“就是,就是。”
船到老艄公口中的“县城”,斗笠蓑衣的小伙子便下了船。他不走码头,却绕远走几里长的沙滩。才走了一小段,浑身便火辣辣的疼。他苦笑,身上毕竟拖着十几处伤呢,为了掩人耳目用斗笠蓑衣紧紧掩住,可终是难受得紧。越往前走疼得越厉害,几处伤口简直要裂开的架势,豆大汗珠沿额头不停滚落,颈后更是疼得汗流浃背。但是决不能停下,这里太危险,一定要走进县城里去……强拖脚步,踽踽跋涉,他硬挺着走完了这段沙滩。
一走进县城,他立马缓下劲来,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笠。这年轻人的长相颇没规矩,满头乱发披拂肩上,两腮无肉下颔尖削,眼窝深陷眼皮低垂。看不清眼睛,只是那双眸子,在盖额乱发的遮掩下,隐隐透出一点悍野的精芒。
他随便找到条肮脏的巷子,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走进去,躺倒墙角,裹紧蓑衣,脸盖斗笠,很快沉沉睡去。
直到这时,他才松开右手一直反握着的刀把子。那是柄断刃,就别在他后腰。他五天来时时刻刻没敢松过手,手心的皮都快粘下来了。
他五天没合过眼。在船上的两夜一直是睁着眼睡觉。
他就是关洛。
……狂风呼啸,烈焰熊熊,楼塌墙颓,房屋宅院化作灰烬。
五十几口人,上自白发皓首的老者,下到牙牙学语的幼儿,皆被倒捆双手,并排跪在前院里,没有一张脸上带着人色,青红交杂的火光眩照晃摇,忽明忽暗的影像越发扭曲。
易绝海背负双手,漠立在庭院中。一双幽深的碧眸,宛若磷磷鬼火。
身材肥大、体如山熊的铁鬼,扛着那把锋利雪亮的七环鬼头大刀,发酵大饼般的肿胀面膛上满是兴奋:“大当家的,箱笼细软装了整整十七辆大车!这时辰也不早了……”
易绝海微微颔首,僵冷道:“送他们去投胎。”
易绝海身后,一个人纵身拦在他面前,大呼:“大当家,你不能……”
话音未落,易绝海抬手出掌,那人被一掌击飞到数丈之外,重重跌落,口喷鲜血,无法起身。
五十多具尸体,五十多颗人头。
铁鬼是杀人的行家,做起活来下手麻利,毫不拖泥带水,更可怕的是神情不变,眼皮不眨。砍杀五十几口活人,就像宰几头活猪。
更不眨眼的是易绝海。他随意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尸首,转过脸道:“套车,备马,咱们拉队上路,今晚最少要趟出去三十里!明天就能回黑沙谷!”
关洛蓦然惊醒。伤口好些了,额头上却满是冷汗。不,那不是噩梦,都是真实的往事。那一掌让自己受了极重的内伤,至今还未痊愈。关洛努力站起身,活动几下腿脚,挪步走出巷子。
夜已极深,四下无声。
所有店铺都打烊了,只剩了几盏灯笼还在风中晃荡。穿堂风阵阵掠过街道,关洛浑身瑟瑟发抖,却见前面还闪着一扇门户的灯光。走近了再瞧,是个还没收的馄饨摊。卖馄饨的是个驼背老头,正忙着把今天最后一点发好的面擀成馄饨皮,手里擀面杖砰叭作响,头也不抬地忙活。只是听脚步声近了,随口道:“高汤馄饨,一口一个鲜啊……”说着看了一眼关洛,双手不由得停下了。
关洛皱眉,脚步放缓,右手悄然握住别在后腰的断刃,身上几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老头用手背抹了抹自己花白的浓眉,开腔道:“后生,你面生得很,从外乡来的吧?”
关洛莞尔一笑:“老爹,县城这么大,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从外地来的?”
老头边收拾摊子边道:“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在这县城住了几十年,别说人,就是蚂蚁有多少只,我都能数得出喽!”
关洛一时心脏狂跳,喉头发紧。见这老汉已经收拾好挑子,扁担上肩作势要走,索性心一横,赌上一把。他伸手拦住老头,笑道:“老爹,您算是猜对了,我是外乡来的,人生地不熟,又错过了宿头……”
谁知老人摆手道:“别给我添麻烦。我老了,只求死得平平安安。”
关洛合身挡在老头面前,沉声道:“老爹什么意思?”
老头瞧他一眼,道:“再说了,藏亡匿死,我还不够格。”
寒光一闪,一柄断刃架在了老头的脖子上。
关洛全身颤抖,眼放凶光。几滴温热的液体划过肩头的肌肤,缓慢滴坠而下。伤口又迸裂了。
老头叹口气,道:“这里离黑沙谷不过一百八九十里,你走水路过来,两天才走了这么几步?为什么在这里就下船,不一直顺流而下,远走高飞?”
关洛恨声道:“我能到哪里去?我就算两天逃出一千里……他们也能追出一千里!”
老头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反倒是你在近处打转,容易躲得过去。后生,方圆几百里,草寇喊山叫城,帮会张文贴榜,你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真没想到,你的人头居然能值三万两银子!”
关洛盯着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头,断刃依旧搭在他颈子上:“你想发这笔财?”
老头大笑着摇头:“有这份心也没这个能耐啊!”
关洛默默点头,道:“我信你一次。”将断刃重新别回后腰,正待要走,老头却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低声道:“你不是错过宿头了吗?跟我走吧。”
关洛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见老头嘿嘿一笑,道:“再信我一次。”说完挑起扁担,当先引路。
关洛愣了一会,裹紧蓑衣,缩了下脖子,踽踽跟上。
老头将关洛领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县城边上一座简陋小院,土屋泥墙,四下透风,歪歪斜斜简直推之欲倒。老头口称“将就”,把关洛引进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关洛只得坐在柴堆上,老头却生起火,为他煮起馄饨来。
老头一边煮馄饨,嘴里一边唠叨:“在这里躲几天,等风声过了,你走人就是。反正你揣着十几万两的身家,往西往北出关也好,往东往南出洋也好,反正啊……”
关洛咬牙道:“我身上没钱,一两银子都没有。”
老人扭过头道:“他们都说你卷走黑沙谷十几万两银票的公账,黑沙谷的大小匪众恨不得一口口活啃了你。”
关洛凝视炉膛,默默道:“诬陷……易绝海存心彻底毁了我……”
老头道:“可你又能比‘铁雕’易绝海强到哪里去呢?”
这句话让关洛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是土匪,手下有人命,可没有一条人命是滥杀的,个个都是死有余辜!那易绝海是个不折不扣的屠户!畜生!易老寨主一世英雄,却养出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儿子……”
老头打断他道:“那还不一样都是土匪?”
关洛无言以答。
老头盛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看他吃得狼吞虎咽,便眯着眼缓缓道:“我年轻的时候,穷得熬不住,也当过土匪。后来窝里起反,杀得死人叠死人。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逃到这里,就卖上了馄饨。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过,当年的日子,一直在我脑子里。你一打我身边经过,我就能闻出那股子土匪味儿来……”
关洛放下碗,紧盯老头,道:“老爹,我无处可去,求你收留我。”
说完,强忍伤痛,重重一个响头磕下。
老头摇首道:“没人收留得了你。只能你自己收了心,才是真的。”
关洛眼波渐柔,轻声道:“这次逃出黑沙谷,我总算是救了个人,不再是杀人……良心上,还过得去吧……老爹,当年你能收住心,为何我就不能?”
老头眼睛慢慢睁大,缓缓道:“讲起来容易,你哪里知道,我是怎样熬过来的……”
暗室漆黑,只一盏油灯如豆,老头的面容,泛出一点青白。
睡在老头家柴堆上的第一夜,关洛又做恶梦了。
迷迷糊糊中,他又看到他们了,他从前的弟兄,黑沙谷的匪众。他们截住了一支车队,足有十辆乌篷马车,还有两乘软轿……车轮辗地,声音沉重厚实。护车的俱为差役打扮,灰盖帽,花翎羽,灰布劲装,腰佩单刀、铁链、铜铐,板带里还斜插一块班房腰牌,都是吃公门饭的伙计。拦道的是黑沙谷里两员头领,铁鬼和黄大彪。关洛站在高处,很高的地方,听不到他们跟差役捕快说了什么……想起来了,当时他挨了易绝海那一掌,正在山寨里养伤,这些他没见到,只是听人讲的……
关洛只能看到,黄大彪冲着逼近的捕快龇牙一笑,狼牙棒暴抡而出,一棒扫断几条马腿。捕快差役坠马,铁鬼举起鬼头大刀满地乱砍……唿哨声起,四下埋伏的喽哕们一拥而上……还有秦独,使的是飞爪,抬手一甩,双爪快不可逾地扣入两名捕快后颈,爪勾嵌入颈骨,用力一扯,直把那两名捕快硬掀出三尺之外,可怜两名捕快脖颈各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只差些许便将脑袋扯落下来……一场屠杀很快结束了,守护银车的几十名捕快差役,甚至驾车的车把式、抬轿的轿伙,没留一个活口,血不值钱地流了一地……
关洛看到匪众们劈箱开封,兴奋地点验着十辆乌篷马车装运的官银……还有那两乘软轿,一对老夫老妻被强拖出来,撂在匪众们的刀丛剑林中央……那老人面孔已是灰黑苍悴,犹自痛斥群匪,凛然不惧,老妇则凄厉尖号,面无人色……众匪被骂得不耐烦了,黄大彪当先一棒砸下去,数不清的刀枪剑戟便朝两人招呼……地上只剩两滩不辨人形的血肉……一个少女哭喊着滚下轿子,爬向她的父母,却被众匪硬塞回轿子,簇拥着抬上山去……
当关洛醒来时,梦中的血腥味令他作呕。
醒着连连粗喘,鼻息中呼出浓重的雾气。
他却听到了她轻颤的呼吸。那天,他在山寨中见到被掳上山的她,她的泪正自丝缎般的脸庞徐徐滑下。
但这个桃花样的女孩很坚强,她掩着自己那一张因流泪而娇巧发烫的脸,前额几丝落发,直飘到她零落的眼色中。
她……眼下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