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10年第08期
栏目：拍案惊奇
早上刚过六点，像往常一样，何小河第一个走进了剧场，她站在舞台上，先是定了定神，然后脸一扬，起了一个云手，眼睛里立时放出光来。这出《穆柯寨》她是刚学，想要演出穆桂英那种英气勃发而不失娇艳的气质并不容易，所以何小河很努力。
天台大剧院白天没有演出，这个剧院在北平来说，是非常有影响的，否则也接不下“富荣来”这个戏班子。富荣来戏班在北方是鼎鼎大名的，其当家红星奚美莲，唱、念、做、打，无一不精，无论是青衣、花旦、刀马旦，都称得上是一流，而且扮相艳丽，嗓音娇润甜美，是民国时为数不多的女旦名角。
何小河在初进戏班时，就已经确立了自己的目标，她要成为一名与奚美莲一样的名角。为了这一目标，她付出了比常人多数倍的努力。但成名成角并不容易，除了有天赋、有真本领之外，你还要有人发现、扶持才行。她曾听说奚美莲的后台是北平一位官员，是此人向戏班老板力荐，奚美莲才得以走上前台，成为了现在的台柱子。
但何小河并不完全相信，她曾看到过奚美莲半夜时还在练功，便知道奚美莲是有真本领的。
不得不承认的是，何小河的天赋惊人，她进步的非常快，天生就是唱戏的料。
现在的何小河在戏班中戏份当然不多，偶尔演一下丫环啦、书僮啦，也就是站站桩，最多一两句念白，但她坚信，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能脱颖而出。而且她听说，奚美莲以前也是她一样的角色，苦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转机——以前的台柱子——男旦角李丁因车祸受伤后，才捞到一个主演的机会。
现在她所欠缺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天色还早得很，门外隐约传来卖豆汁油条的小贩的叫卖声，何小河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正想休息一下吃些早点，猛然发现舞台后台里，有个人正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何小河吓了一跳，定晴看去，那人生得极是丑陋，弓身驼背，眼眉下垂，嘴角下垂，再配上一个塌鼻子，还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何小河认得他，这人叫周五奎，是戏班里拉幕布的。听他说以前也曾唱过戏，但后来家里出了变故，老婆跟人跑了，弄得他天天以酒浇愁，终于烧坏了嗓子。一天酒后失足，摔下陡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没法再唱戏，只好靠拉幕布来糊口。两年前才到这个戏班来。
这么早，他来做什么？
何小河想起了，昨晚戏班子排练的很晚，周五奎管着道具，所以便没回宾馆，和这里的看门老头儿共住了一夜。
何小河向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快步走下舞台去了。
周五奎目不转晴地盯着何小河，目送着她远去，眼睛里突然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此时剧场中又有人走进来，是打扫卫生的看门老人。周五奎又向何小河出门的地方看了看，幽灵一般地消失在后台。
奚美莲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已经勾完脸了，每次在这个时候，她都会呆呆地坐上一阵子，这是奚美莲的习惯，没有人敢来打扰她。按她自己的话解释，这是提前进入角色，首先她要让自己相信，此时的她，就是戏中的人物，这样才能演的传神。
这次戏班子要在这里演出三天，海报早已打出，正戏分别是奚美莲的拿手戏《绿珠坠楼》、《霸王别姬》、《贵妃醉酒》。今天她的戏码是《绿珠坠楼》，现在垫戏正热闹，前台的锣鼓家伙响成一片，但奚美莲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无比的孤芳自赏。
便在此时，前台的戏已将结束，有演员回后台卸妆了。
戏班子的老板来富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喂，看到奚老板了吗？”随后一个女孩子答道：“好像早来了，一直在上妆呢。”随后，来富荣敲了敲门，说道：“奚老板，快该上场了。”屋子里没有回音，来富荣推开了门，大声叫道，“奚老板，你听到了没有！”他的声音已微带了火气。
奚美莲侧坐在妆镜前，那极富美感的声音传出来：“绿珠知晓……”来富荣心中暗骂：入戏了，每回都这样……这个骚货，不知道在方局长的床上是不是也这样撒娇……
他转过身刚要离开，却看到奚美莲走出化妆台，向卫生间走去。
此时垫戏已结束，一个男丑正在插科打诨，顺便报一下接下来的压轴戏。
来富荣在后台查看了一番，所有演员都已到位，随着梆子声一响，周五奎与另一个人将大幕缓缓拉开。
猛然间，来富荣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看了一眼后台的演员，却没有发现奚美莲，现在就该她上场了，而身边却没有她的身影！他吃了一惊，马上吩咐跟班到卫生间叫一声。可跟班跑回来说，奚美莲根本不在那里。
后台马上炸了锅，没了主角，这戏还怎么演？
台下已有观众在鼓噪，来富荣没有办法，只得跑上台来，向观众们致歉。但观众们并不买账，一时间手巾、茶碗乱飞，弄得来富荣好不狼狈。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猛然间由舞台顶上掉下来一大团物事，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台板上，差点砸到了来富荣。
剧场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在那团飞来之物上，见那是一个人，穿着行头，装扮得妥妥当当，只是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一双描画得异常美艳的眼睛里充满着恐惧与惊疑。
来富荣认出了这人，他猛地发出一声高亢地惨叫：“奚老板……是奚老板！”
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落在方德一脸上，他随手向身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由张开眼睛。
屋子里装饰豪华，镜子前正坐着一个体貌妖娆的女子，聚精会神地描眉画眼，眼角边的美人痣亦如有了表情一般勾人。她从镜子里看到方德一醒来，转回头莞尔一笑，那笑容差点让方德一魂飞天外。
他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女子身后，双手轻抚她的香肩，把脸凑到她后颈处轻嗅，胡子茬弄得那女子不住娇笑。
突然间，那女子将方德一的头向后一推，转回身板着脸道：“我问你，那个狐狸精以前在你这里，你是不是也像对我一样？”方德一笑了：“吃醋了？就算我对她比对你好，也是过去的事了。”女子娇哼了一声，突然脸色一正：“那可是我的师姐，你是不是把她玩腻了，指使人杀了她？”
方德一脸色一变，沉声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杀她？你这话要敢到外面去说，我会让你尝尝班房里二十八般刑具的滋味。”那女子笑着将身子向他一靠：“我才不会那么傻，她死了，我终于有机会做名角了，不管是谁杀了她，我都要感激那个人……哦对了，这根步摇款式太旧了，我不想再戴，你为我买根最新款的好不好？好不好嘛……”
“叮叮叮……”电话声响起，方德一抓起听筒，嗯了几声，然后放下话机，抓起衣服，回头道：“好，我一定给你买。不过现在我要去局里了。”说完出门坐上汽车向警察局驰去。
妆台前的女子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方德一的办公室前，早有一人站在那里等候了。这人个子不高，脸面瘦削如同刀裁过一般，棱角分明，一对眼睛里迸发出机警的光芒。他见方德一急匆匆走进来，马上迎上去招呼了一声：“局长，我有事向你汇报。”
二人进了办公室，方德一扔出一根炮台烟，自己也叼上一支，那人掏出火机为他点了火，才自己吸了一口，坐在方德一对面。
方德一问：“罗队长，有什么发现？”
他对面的人名叫罗森，是警察局中的刑侦队长，为人十分精明强干，破过不少大案子，如今奚美莲死在舞台上，这事轰动了整个北平城。警察局的压力十分巨大，如不能破案，他这个局长万万受不了各界舆论，肯定要引咎辞职的。
罗森吐了个烟圈，不急不徐地道：“局长，这回的案子非同寻常，而且有几个令人不解的谜团。”方德一的眉头拧了起来。
“讲一讲，是什么谜团？”
罗森弹了弹烟灰，慢慢地说着：“首先，奚美莲的死十分蹊跷，据戏班老板来富荣讲，在戏开演之前，他还看到奚美莲在化妆间里独坐，与他出声对答，然后去了洗手间，便没有回来。而她再次出现时，便是重重摔在台上那一幕，这期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凶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如何制住奚美莲而后又将她吊到舞台上方的呢？要知道，她被吊的地方距离台面有五米来高，这么高的地方，没有长梯等类工具是不可能做到的。”
方德一点点头：“是很难解释。”
罗森又说：“其二，我检验过尸体，死者的致命伤是颈骨折断，头部受重大震荡而死。此外没有钝器击打的痕迹。这说明死者是头部先着地，巨震之下毙命的。她的嘴巴上贴着胶布，验尸官发现，死者被灌了药，以致昏迷。手脚与身上的行头显示，除了捆绑以外并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像是先被人用药迷倒后，再吊到高处的。”
方德一沉默着，缓了缓才道：“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凶手在洗手间将死者迷晕后，是如何在演员拥挤、人多眼杂的后台，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体吊上去喽？”
罗森点头：“还有一点！”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方德一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四句诗：
听罢言来心悲伤，
樊笼无计可飞翔，
古来烈女柏舟上，
岂肯随鸦误凤凰。
方德一似乎觉得这四句话十分熟悉，仔细一想，叫道：“这是……这是唱词！《绿珠坠楼》中的唱词。奚美莲为何要写这四句诗带在身上？”
罗森道：“这不是奚美莲的，而是凶手贴在她的行头上的。”方德一眉头一皱，道：“这……这是什么意思？”罗森道：“我现在也不能肯定，不过我问过来富荣，昨夜奚美莲的压轴戏正是这出《绿珠坠楼》！”
方德一嘴里暗自念道：“绿珠坠楼……坠楼……想不到奚美莲也是坠楼而死。”他抬头看着罗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线索？比如说，她有什么仇家之类的……”
罗森回答：“正在追查，我已经派人将整个戏班子的人全都秘密监视起来了，可据很多人说，奚美莲虽说品性高傲，但在班子里并没有与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恨，所以作案动机只有一种。”方德一眼睛一闪：“哪种？”
罗森斩钉截铁地答道：“嫉妒！”
方德一突然手指一颤，几乎把烟掉在桌上：“你是说，杀人凶手肯定是戏班里的演员？”
罗森点头：“这个戏班我了解过，可能代替奚美莲位置的有两位演员，一个叫吴贞，艺名白紫文；另一个叫王天霞，艺名晚红霞。这两个都是女子，就算有些气力，也不大可能将一个百十斤重的人吊到那么高的地方，所以她们必有帮凶。”
方德一沉默半晌，站起身来，猛吸了几口烟，命令道：“告诉全体警员，不惜一切代价侦破此案。我的乌纱帽如果不保，哼哼，我要先砸了你们的饭碗。”
罗森趁机道：“局长，我要申请搜查令，与此案一切有关人员以及地点，都在搜查之列。”方德一点头：“放手去查，就算是皇宫内院，也照闯不误！”
看着罗森急匆匆的背影，方德一的眼睛里放出针刺般的光芒：“这个婊子……”他暗暗咬牙切齿。
何小河草草地吃了中饭，回到自己的房间。
富荣来戏班一到北平，就住进了玉林大宾馆。因为这个宾馆的老板和来富荣是朋友，所以每次来都会照顾老朋友的生意，当然了，价钱方面也极好商量。
戏班子一共订了十四间屋子，分上下两层，上面四间分别住的是来富荣、奚美莲、白紫文、王天霞，下面十间屋子住的是其他演员和剧务人员，何小河与另三名龙套丫头住一间，也算挤得下。
由于出了命案，所以戏班子里的每个人都被关照过，没有破案之前，不得随便外出，更不许离开北平，否则一律以嫌疑犯论处。所以何小河等人便没有了逛天桥的闲心。
但有一点不能耽搁，那就是演戏。这三天的戏票早已售罄，如果退票，戏班与剧场将要受到巨大损失。没有了当家红旦，剧场只得再次贴出海报，为其他两位旦角鼓吹，一时间宣传得人尽皆知，大伙们都想听听富荣来戏班里除了奚美莲以外，还有谁能挑得起大梁，所以退票者寥寥，对于剧场和戏班来说，这倒是一个不坏的消息。
同屋的女孩子都在午睡，何小河轻轻躺到自己床上，想着今晚的戏。想着想着，她不由得坐起来，出屋向楼上走去。她要去找来富荣谈谈，看他能否给自己一个机会。
楼上静得很，最里面是来富荣的房间，何小河经过白紫文和晚红霞的房间时，见房门紧闭，可能二人正在午休，但她经过奚美莲住过的屋子时，发现门开着，屋子里有人影一闪。
何小河心头一怔，暗想谁会在这间屋子里呢？她走近门口，探头向里看去。没等她看清屋子里的摆设，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男人冷峻的面容。
何小河吓了一大跳，刚要叫出声来，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冷冷地道：“你不在下面睡觉，来干什么？”何小河定定神，认出这正是晚间见过的那位警察侦探罗森。便松了口气，说：“我想找老板，经过这屋子时，发现有人……”
便在此时，突然传来开门声，二人一起看去，发现最里间来富荣的屋门打开了，一个女人气冲冲地出来，猛地摔上门，向这边走来。何小河认出这女人正是晚红霞，便轻声唤了声：“霞姐……”晚红霞盯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径自回屋去了。
罗森盯着晚红霞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问何小河：“你叫什么名字？”何小河回答了，罗森点点头：“来戏班子几年了？”
“有两年了吧。”
罗森问：“你怎么来这个戏班的？经人介绍吗？”何小河道：“是周五奎周大哥带我进戏班的，那时候班子里缺少人手，当时我记得自己在街上要饭，他看到了我，问我想不想吃饭，就带我进戏班了。”
罗森点头：“是这样……对于奚美莲你都了解什么？”
“我只知道她练功很苦，早上起得比我还要早，睡得比我还要晚。”
罗森笑道：“这么说来，你练功也很刻苦了！”何小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和一个陌生男人单独对话，这种经历并不多。罗森走到妆台前，指着一张照片问何小河：“这个男人你认识吗？”何小河轻轻走上前，看了一眼，那是奚美莲与一个英俊男子的合影，便答道：“这是李丁，以前戏班子的名角。”罗森道：“这个李丁现在在哪里？”
何小河叹息一声：“出车祸死了。我听人说，是五年前，他在坐黄包车回宾馆时被一辆汽车撞死的。”罗森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李丁死了之后，富荣来戏班子便由奚美莲来挑大梁了？”何小河点头：“我听人说，李丁和奚美莲对来老板都不满意，因为他太贪财了。他们都想要离开戏班，谁知还没走就都……”
罗森沉吟着问：“昨晚开戏前后，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何小河努力回忆着，却只是摇头：“那时大家都忙着扮戏准备，没发现什么不一样的情况……”罗森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了，何小河刚要走出门，罗森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李丁这个人你了解吗？”
何小河怔了一怔，答道：“这人是名角，我没来戏班的时候，他就已死去了。我只知道……”她的脸红了，“当然我也是听说，听说他很喜欢女孩子……”
罗森皱皱眉头：“他与戏班子里的女演员有染吗？”
何小河见四下无人，便轻轻地说：“这话我不应当说的。”罗森道：“这是案情需要，你一定要实说。放心，我不会传出去，更不会透露是你讲给我的。”何小河看了罗森一眼，道：“李丁很有名气，认识很多戏班老板，所以戏班子里每个女演员都想接近他。据我所知，不光奚美莲，就连白紫文和晚红霞也都和他有过一段……一段经历……”
罗森仔细听着，不置可否，挥手让何小河走了。
等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之后，罗森盯着照片看了一会，他隐隐觉得，这个戏班子的内部好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他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查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便想再去案发现场看看，谁知刚一出门，就发现楼梯口人影一闪。罗森三步并着两步跃到楼梯口，向下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这人走路像是一跛一跛的。
是他！他来干什么？
罗森正想，只见何小河从来富荣的屋子里出来，一脸失望。走过罗森身边，脸一红，快步下楼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