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起凤入狱后,他的家产早被查封,偌大一个院落如今冷冷清清,门前满地黄叶。陈起凤不止一次对张万德说过,他没有子嗣,夫人在十八年前进香的途中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张万德纵身跳进院子,由于长时间没有住人,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只野狐见人,赶紧分路而逃。张万德望着空寂的院子,心想,是什么人能将声名显赫的陈起凤置于死地呢?
在陈起凤指定的地点,张万德果然发现了一块偌大的青石,掀开青石,现出了一个地窑的入口。地窑里正如陈起凤所说,果然有不少奇珍异宝。张万德挑了两件瓷器到北行的古董行碰碰运气,没成想,这两只不起眼的小瓷瓶竟卖了五千六百块大洋。张万德暗忖,这陈起凤虽然表面上被抄了,可地窑里这些东西足可以让他东山再起。
张万德到了丽春院,老鸨子见他一身布衣打扮,心里就有几分瞧不起,迎上前来:“客官,我们这的姑娘可贵啊,您能出得起那么大的价钱吗?”
“您这是门缝儿里瞧人。您怎么就知道我出不起那么大的价钱?”张万德是个急性子,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了,“不错,我张万德是穿着寒酸点,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出不起钱啊!实话告诉您,我今天既然来了,就冲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小荷花来的!”
“小荷花的价钱可高啊,给客人唱一个曲子就二十大洋,要是再让他陪着喝酒,可就是一百块。”老鸨子仍没拿张万德当回事儿。在当时,乡下人三块现洋就可以娶一个黄花大闺女,老鸨子想,一个曲子就要二十块现洋,还不得把这个土包子给吓晕了啊?
“我出二百块!”张万德说着将一张二百块现洋的银票放在了老鸨子面前。
老鸨子验过了银票,马上露出一副笑脸儿,冲着楼上喊道:“来人,侍候这位爷去荷花轩。”
“谢妈妈成全。”张万德道。
“不过,咱们可得有言在先,我那闺女可是卖艺不卖身。你要是想占她的身子,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老鸨子诡秘地一笑。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听一听荷花姑娘唱的曲子。我早就听说荷花姑娘的黄梅戏唱得好。”张万德道。
一个清水丫头在前带路,张万德一进门,不由睁大了双眼,长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一位如此漂亮的姑娘。只见姑娘身穿白色旗袍,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张鸭蛋形的脸,犹如百合花一般,身材高挑丰满,曲线优美,一头黑发随意飘洒在脑后,一双修长的大腿被丝裙裹着,那面颊上的两只梨窝,就好比两池春水……
小荷花冲着张万德点了点头,丫头献茶退去,小荷花问道:“不知客人想要听什么曲子?”
张万德从怀里掏出一只雕有戏水鸳鸯的羊脂玉鼻烟壶道:“姑娘,这个你可认得?”
小荷花接过鼻烟壶,惊讶地问道:“请问,这只鼻烟壶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这只鼻烟壶,就是她送给陈起凤的订情之物。他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这只鼻烟壶是小荷花亲自到北行的古董行花了一千现洋买下来的。就在他答应要将她赎身出去的时候,他却因为一场官司进了监狱。她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没想到一个相貌平平的汉子,竟然拿出了她送给陈起凤的订情物!
他一定知道陈起凤的下落!想到这儿,小荷花急急问道:“这位爷,起凤他还好吗?”
张万德见小荷花秀目里泪花直闪,知道这是一个重情义的女人,可不想骗她。
“姑娘,节哀顺便。陈爷他、他已经死了。”
小荷花一听,当时就昏了过去。张万德掐了一下小荷花的人中,小荷花这才悠悠醒来。醒来后趴到床上痛哭不已,张万德劝了半天,小荷花方才止住哭声。
张万德说明了来意后问道:“姑娘,你现在还想被赎出去吗?”
小荷花茫然地点了点头:“能够跳出火坑,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只是,我家里现在没有一个亲人,起凤又去世了,我出去后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就是再苦再累,我也不想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小荷花的脸上满是纯真和聪慧,张万德道:“姑娘才貌双绝,如果信得过我,就先到我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做打算吧。”
小荷花点了点头。当张万德向老鸨子提出赎小荷花时,老鸨子着实吃了一惊,便狮子大开口,开价五千。张万德二话没说,便掏出一张五千大洋的银票。小荷花走出丽春院,回首再望那高高的门楼,心中感慨万千。当年答应赎她出来的男人虽然没有来,可他还是履行了他的诺言,可这个人却死了。想起陈起凤对她的好,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走到半路上,小荷花对张万德说:“咱们得换个称呼了。以后,我就叫您万德哥,我姓梅,你就叫我爱钟好了。”
张万德道:“行啊!省得叫起来怪绕嘴的。”
张万德的家在皇姑屯,其实,他的父母早就没有了,染坊是回不去了,他只好带着梅爱钟又回到了那个本家叔叔家里。本家叔叔见他带回来一个漂亮姑娘,还以为他这是将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姨太太给拐来了呢。张万德为了满足本家叔叔的好奇心,又要将梅爱钟的身份隐瞒住,就编了套瞎话,说这是他的一个朋友的未婚妻,朋友出远门,让他代为照顾的。本家叔叔这才信以为真。
张万德脑子活泛,用典狱长给他的一百现洋,在皇姑屯的街上盘了一家铺面不小的酒楼。他知道陈起凤的地窑里还有一些宝贝,他怕这些东西落入他人之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子夜,将地窑里的东西全都偷运出来,然后藏在了酒楼内室的地底下。
当上了掌柜的张万德不忘陈起凤,因此,对梅爱钟分外的好。他觉得,梅爱钟的确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怪不得陈起凤对她那样。没事儿的时候,张万德就想,要是梅爱钟能当自己的媳妇该多好啊!
梅爱钟平时冷若冰霜,就是对他也不例外。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她这辈子就认陈起凤一个男人。是他让她知道了什么是女人,除了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对她那么好,明知自己是死,却还履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许下的诺言!
有一回,两个人聊天,梅爱钟对张万德道:“万德哥,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成个家了。婶子今天早上来过了,她对我说,她给你找了一个好姑娘。她让我带话给你,明天让你到他们家去相人。”
“我、我还不想成亲。”张万德红着脸嗫嚅着。
“万德哥,我可是和婶子说好了,明天去婶子家相人。我明天一早就过去帮婶子忙,婶子说人家大老远来的,怎么也得供人家一顿饭不?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你可不能让婶子夹在当中儿不好做人,婶子可是为你。”梅爱钟道。
张万德左思右想,第二天一早还是去了叔叔家。他把自己打扮得土包子似的,只是想走个过场。
张万德进了屋,梅爱钟早来了,正帮着婶子忙里忙外。她迎住张万德道:“万德哥,你就穿这身衣服,成心搅黄了不是?来,把这身换上。”
梅爱钟说着从包袱里将他的一套新衣拿出来。原来,梅爱钟早料到他这一手,将他的一套新衣悄悄拿来了。面对梅爱钟的热心,张万德只好换上了那套白色的缎子长衫。人是衣服马是鞍。张万德换上了这件长衫,戴上了礼帽,还真派头十足。婶子赞道:“万德,就你这身打扮,只要你乐意,准成!”梅爱钟笑道:“我怎么瞧着万德哥成了一个教书的先生?”张万德虽然嘴上笑笑,心里却在打着他的如意算盘,心里说,爱钟,甭看你现在逗我开心,你早晚还不是我的人?一会儿姑娘来了,我不乐意也就是了。
过了半个时辰,婶子颠着一双小脚跑进来道:“万德,人家姑娘来了。你可不要跟我犯拧,实话告诉你,人家姑娘可是上过洋学堂的,人家乐不乐意还是两说着呢!”
那年间男女相亲之风还没兴起来,男女只凭媒人那张会说话的嘴儿。万德的本家婶子是一个想法开明的女人。姑娘是她娘家一个叔伯姐姐的闺女,在东北大学里读过书,不知为什么,半年前辍学回家了。看样子,姑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整日闷闷不乐的。她娘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她,她总是摇头说道:“时局不稳,我一个姑娘家还读的什么书?”她娘怕她憋出病来,就托万德婶子给女儿寻个好人家。万德婶子当时就想到了万德。万德叔道:“他娘,我看万德对爱钟有意哩!”婶子道:“你瞎说个啥?万德不是说过吗?爱钟只是他的一个朋友的未婚妻,朋友出远门,让他代为照顾的。不过,你这样想也对,我去套套爱钟的话儿,看看有这回子事儿没有,然后我再说。”万德婶子找到梅爱钟,梅爱钟正在绣花,便笑着说道:“爱钟啊,你可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姑娘啊!也不知我们家万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哪!”梅爱钟脸儿一红,正色道:“婶子,您这是在说什么呢?万德哥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只是他的一个朋友的未婚妻,朋友出远门,让他代为照顾的。您老可不要多想。”万德婶子这才将她要给万德说媒的事儿当梅爱钟说了,梅爱钟乐道:“婶子,您可办了件好事儿,万德哥那性子是该有个女人来收收了。”
姑娘进屋就坐在了炕沿上,低着头不安地玩弄着衣襟。张万德抬眼一看,这姑娘素衣黑裙,身材高挑,长相清秀,剪着一头齐脖短发,白袜大脚,穿一双黑色扣拌鞋。正如婶子介绍的那样,还真是一身洋学生打扮。张万德一见,原来心里那种固有的想法虽然微微有了一些改变,可他的全部心思仍然在梅爱钟身上。他只听婶子介绍说姑娘叫尹秀清,其它的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张万德见姑娘的母亲笑呵呵地将眼睛直往他这边扫,就知道是相中了他。这可怎么办?要是不答应人家姑娘,姑娘也确实是百里挑一;可他打心眼儿里喜欢的是梅爱钟啊!想到这儿,张万德灵机一动,一捂肚子,对众人道:“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疼,我得先出去一下。”说罢,顺着尿道跑了。
刚刚回到酒楼,梅爱钟就追上来了。一进门,梅爱钟劈头盖脸地斥责道:“万德哥,那尹秀清姑娘才貌双全,就你大字识不满箩筐的一个土包子,只有人家看不上你的份儿,你还破被叠起来了。婶子让我叫你回去呢!”
“爱钟,我不回去!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我喜欢的人是你!自打我见到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张万德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抓住梅爱钟的双手。
“万德哥,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梅爱钟一把挣脱了张万德的双手道,“别忘了,我是陈起凤的女人。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
“可起凤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你要为一个死人守一辈子活寡吗?”
“这辈子,我只认他一个男人。万德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念想。再说了,男女之事是两厢情愿,捆绑不能成夫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却对你没那份心思。”
梅爱钟说着一掀门帘走了出去。张万德直拍自己的脑袋。今天,他一下子伤了两个姑娘的心。要是不遇上梅爱钟,张万德巴不得和尹秀清好,可梅爱钟却在他心目中占据了别人不可替代的位置。他明知道她是个窑姐,可让他感动的是她对陈起凤的那一片痴情!为了一个对她好的男人,她可以以性命相搏来保持自己的贞节,这样的女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真正拨动他张万德的心弦。没想到她还没有从和陈起凤的感情阴影里走出来。不过,他相信,真诚所至,金石为开。陈起凤再好,毕竟人死不能重生。只要他对她好,一定会感动她的。
这当口儿,伙计上楼来禀报道:“掌柜的,楼下有个人想要见您。”
“没看我这正烦着呢,今天,老子谁也不见。”张万德躺在了床上,气呼呼地说。伙计正要下楼,就听门外有人笑道:“是谁这么不讲情面,老朋友来了也不见吗?”
张万德一骨碌坐起来,他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可究竟在哪儿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门帘一掀,打外头走进一个长满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来。那人冲着张万德嘿嘿一笑,将脸一抹,露出了张熟悉的脸儿来。张万德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