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漆黑的院落里找到江世兴的哥哥江世雄。他像个80年代的落魄书生,戴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坐在角落里整理成色实很差的烤烟叶。他的身材在一个彝族村庄里应该算是魁梧的,可以想见他的兄弟江世兴能有多健壮,否则他不可能在短短30秒左右时间内连捅毕春18刀,几乎刀刀致命。
江世雄的语气是热情的,但是身体一直滞留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烟叶在他手中沙沙作响。他矮小的妻子给我倒了一杯沫子茶,玻璃杯子很脏,为了消除他的敌意,我照喝不误。江世雄果然开始仔细打量我。告示你都看到了,他说。其实这张告示是我起草的,我在石林县找人打印出来然后到处张贴。这是我兄弟的意思。他在临走前对我说,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让全村全镇甚至全县人都知道他到底杀了一个什么人。他走得很匆忙,从我这里拿了两件衣服和三百块钱就上路了。他没说要去哪里,但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江世雄的声音低了许多。他停下手里的活,看看我。毕春是一个脚底流脓的恶霸。你可以走访走访我们村里人。浑水塘村老老小小不会有一个人念他的好。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有半句假话我就被雷劈死。
毕春是现任村长?
他这个村长是这么当上的:选举头一天每家给50块钱。我拿了他的钱,但是没投他的票。
我把杯子里的茶沫子吹开。茶水很苦。
他干的坏事实在太多了。有句成语叫罄竹难书,对吧?他看着我,阴暗的光线使他镜片背后的目光模糊不清。但这话不能我来说。我想说的已经写在告示上了,我又是杀人犯的哥哥,有的话说多了反倒像假话一样不值钱了。你最好去问别人,问问他们毕春是个什么人。
我告辞出来,他起身送我出门。我沿着村里唯一一条泥泞的道路往前走。现在这个晦暗的黑色村庄让我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村庄背后绿得发暗的毛栗树林让这种感觉有增无减。道路左侧出现一个浑浊的水塘,水塘边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再过去是一个杂货铺。这里大概就是浑水塘村的中心位置。我走到杂货铺门口,一个上年纪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他耐心地打量我,但没有主动说话。我向他买了一瓶矿泉水。随后,我道明身份和来意,老人咧嘴笑了笑,他的嘴里空空荡荡。
毕春是个恶人?他反问我,神秘莫测地摇头。你能说,一个被杀的人比杀人的人还要坏?如果他比凶手更坏,那么他就该是凶手才对。你懂我意思吧?如果毕春真是一个坏蛋,那么该死就是江世兴了。老人看着我,嗓音低沉。毕春不是恶霸。他是村长。他是个好人。老人向我张大嘴巴,你看见了?我的牙齿全没了,是江世兴干的,有一次他把我按倒在前面水塘边的石坎上,用砖头把我的牙齿一颗一颗敲下来。就因为我说他不该半夜三更偷杨华的女人——杨华在昆明打工,走了大半年了。江世兴这么干是作孽。论起来江世兴该叫我一声姨爹,我说他几句是应该的。我说你这么干迟早遭报应。他二话不说一脚把我踹倒在石坎上,掐住我的脖子,顺手拎起半截砖头,砸得我满嘴满脸血,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我没有说谎,没说半句假话。说了我活该千刀万剐。不信你可以问问别人,江世兴到底是不是我们浑水塘村的恶霸?
我吃惊地看着老人。他满脸疲惫。他向我复述了出事的那天下午:
5月以来村里严重干旱,村委会在6月末的一天从附近龙潭打了一车水,毕春赶着拉水的牛车站在村口喊话,让村民都来挑水;刚好路过的江世兴随口骂了一句:妈的,你们当官的早吃屎去了吗?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给我们老百姓拉点水?毕春火了。他们开始争吵。江世兴一拳打倒毕春,接着又拣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砸他的脑袋,毕春鲜血直流……后来是村里的男人把他们拉开,把他们劝回家去。大约过了两小时,我看见用纱布包着头的毕春从卫生所走向江世兴家……
老人这时压低了声音,仿佛在披露一个可怕的秘密。又过了1个多小时,毕春已经死在路边,他被捅了18刀。你看那张“杀人告白”是这样写的:怀恨在心的毕春提了刀要来杀江世兴全家,二人在扭打中毕被江“失手”捅死。但事情不是这样,是毕春主动去找江世兴,希望和解。他也没带刀。但是,江世兴却把他杀了。
老人长久地看着我。我说的话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但你可以问问村里其他人,你会发现,恶霸江世兴在他的杀人告白里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英雄。真他妈的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