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上的麦捆越摞越高,看上去像纪录片里的非洲大鸵鸟。靳川峰老师把最后一个麦捆甩给车上的人,帮着他们用绳子把麦捆固定好,拖拉机就发动了,“突突突”一阵轰鸣,在月色里冒着黑烟,摇摇晃晃、头重脚轻地开走了。
学生们发出一阵欢呼,然后就东倒西歪瘫坐在麦茬地里。
太累了!从清早三四点钟开始,他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就开始下地收麦、运麦,一直干到现在。中午只匆匆吃了几个馒头,几块腌萝卜干,还有一碗绿豆清汤。是知青食堂的人送到地头来的。茅湾大队那个斜眼的赵队长说了,广播预报后天有雨,必须赶在下雨前把麦子收到场上去,否则麦粒撒到地里就会减产。
“这是政治任务!”昨晚在大队部会议室里学习,瘦猴似的赵队长尖着嗓子喊道。喊完斜着一对小眼睛把会场扫视了一圈,目光灼灼像电影里的探照灯,所到之处孩子们个个噤若寒蝉。等他的小脑袋重新归了位,一直小打小闹的会场已完全安静下来,只有他头上那只黑乎乎的25瓦白炽灯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靳老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老赵,歇歇吧,别累坏了,明天还得接着讲呢。”伸手把窗台上一只茶缸递给赵队长:“喝点水,这也是政治任务!”学生们都笑了。他们已经发现,“政治什么什么”是赵队长的口头语。
赵队长没笑,脸上的表情依然严肃,端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靳老师是初二(5)班的班主任,也是这次学农活动的领队。他二十出头,中等个,体格健壮,喜欢运动。据说在学校每天长跑、练拳,会点武功。但今天他也累垮了,坐在地上一声不响,周围是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上午他们一直用板车运麦子,体力消耗很大。靳老师就找赵队长要拖拉机,赵队长说拖拉机只有一台,调不开,要等。结果一直等到傍晚才见到这台破机子……十几分钟后,靳老师猛地站了起来,一挥手大声说,走,吃饭去!一听吃饭,学生们立刻来了精神,爬起来就去追前面的靳老师。麦地里腾起一片烟尘。
大队部院子里已摆上了两个大馍筐,里面竟是雪白的肉包子——两只破了皮的露出油乎乎的肉馅。许多男孩子顾不上洗手,就抓起肉包子大吃起来。不少人同时抓起好几个,只恨两只手不够用……一时间院子里香气弥漫,一片欢乐的喧嚣。靳老师挤在学生堆里,手里抓了两个包子正往嘴里塞,噎得直伸脖子。连吃了好几个才接过学生递过来的碗,喝了几口稀饭,对着乱糟糟的人群亮开了嗓子:“注意了,注意了,饭后继续上会议室学习啊!”会议室就是大队部隔壁一大间空屋子,中间放着一张破课桌,地上铺着些麦秸草,开会时大家只能席地而坐。学生们一进来就一片哎哟声,都被肉包子撑得弯不下腰了。站着的,跪着的,还有的干脆半躺着……互相打听吃了几个包子。男同学至少七八个,大多十几个。一个小胖子炫耀说他吃了二十三个,也不知真假。正闹腾,赵队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红皮语录,神情严肃地站在课桌前。喧闹声依然没有停下来,赵队长就使劲清了清嗓子,把一口浓痰用力吐在地上。嗡嗡声低下来,却没有消停。靳老师起身摆了摆手,大声说,静一静,静一静,今晚请赵队长继续带我们学习。
会场终于安静下来。赵队长的斜眼照例威严地扫视一圈,把手里的红皮语录在衣襟上轻轻擦了擦,放在桌子上,翻开某一页。再严肃地扫视一圈,这才慢腾腾地说:“先学习几段语录。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就在这时,一声脆响在人群里炸开,像是放了只小鞭炮。学生们短暂的愣怔之后突然哄堂大笑,原来是谁放了个响屁。事情如果到此为止还在可控范围内,但紧接着开始响屁连连,此起彼伏,哄笑声也随之波浪似的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学生们都笑疯了,会场乱成一团……赵队长的脸铁板似的绷着,扫向人群的目光阴冷恼怒。他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对着桌面猛拍一掌,尖声叫道,别笑了!破课桌发出朽木碎裂的吱吱声,一根横轴的一头咣当一声掉落下来。会场安静了,大家莫名其妙看着赵队长,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笑反而生气。许多学生脸上还残留着没有褪尽的笑意,像是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赵队长继续大吼,本来就有些嘶哑的嗓子几乎被他吼破。这句话像浇在火苗上的一瓢冷水,效果立现,下面几十张小脸立马成了经霜的秧苗,蔫巴了,诚惶诚恐看着赵队长扭曲变形的脸。静默中赵队长眉间掠过一丝得意,他绕过课桌跨前两步,指点着人群继续说:“你们这是对伟大领袖的侮辱,我得向上级汇报的!”
靳老师站起来,脸上习惯地浮起一些嘲讽的微笑。他走过去,一边伸手去拍赵队长的肩膀,一边说:“老赵,赵队长,没那么严重吧。同学们太累,吃多了,所以才……”赵队长一拧脖子躲开靳老师的手,瞪着眼说:“不行,说啥都晚了,我是非汇报不可!”
靳老师双手卡腰,歪头看了看赵队长,又看看目瞪口呆的学生,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行,你汇报吧,现在就去汇报。”
赵队长意外地愣了愣,使劲眨巴了几下眼,快速思考了一下,立刻打定了主意。他双手往课桌上一按,双肩耸起来,与他的尖头形成三个嶙峋山包,大声说:“这保准是故意的,我们得找出第一个放屁的人。他保准是故意的,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才说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他就……一分一秒都不差!是谁,自己站出来!”
没人吭声,屋子里静得人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等了几秒钟,赵队长一挥手:“揭发!知道的给我揭发,这也是立功的机会!”还是没人吭声。赵队长背着手,绕着桌子踱了一圈,又踱一圈,两只小眼睛锥子似的往人群里扎。终于后墙那里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我揭发!”一个小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站起来。从外形和衣着看,应该是茅湾村的学生。按大队的安排,茅湾村几个放麦假的本村中学生,也加入了三中学农的队伍,与他们一起吃饭劳动学习。赵队长眯起眼仔细看了看那个学生,立刻兴奋地说:“好,毛俭,你揭发,第一个放屁的是谁?”
叫毛俭的学生低头在人群里搜索着,很快指着一个女学生说:“就是她!”女学生惊慌失措地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我!”靳老师和赵队长一前一后走过去。靳老师仔细瞅瞅女学生,吃惊地脱口说:“谢兰?不可能!”那个女学生正是谢兰。她看着面前的毛俭,认出就是昨天中午在村口遇见的那个假小子。
赵队长打量着谢兰,目光立刻粘胶似的粘在她脸上,声音莫名地亢奋起来:“叫什么兰,什么兰?”有人小声说“谢兰”。
“哦,谢兰。”赵队长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兰,“你小小年纪胆子不小,还是个女学生。她到底是什么背景?”他转头问靳老师。靳老师似乎没听见,他弯腰问谢兰身边几个同学:“是谢兰?”口气里已然全是否定。那几个同学茫然地摇摇头,赵队长立刻警告:“想清楚再说啊,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政治责任!”那几个同学立即闭紧了嘴巴,低下头。赵队长转身回到课桌前,大声宣布:“这个谢兰留下,剩下的都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