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十一点多,钱际宁从工地巡察回来,看见林雨晨还在和楚立满掰扯明天给村子免费修路的事。林雨晨一再叫苦:“修还是不修都是问题:修,没人给钱,只能是自己掏腰包——这种善事咱们已经做了不少了;如果不修,当地村民立刻就和咱过不去。”
钱际宁不管这些,径直走了进去。他的心里已经装着一大堆破釜沉舟的想法。今天,就是他要最后摊牌的时候。
楚立满一看俩领导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就借故回去睡觉了。这样长期地熬夜,他也是实在撑不住了。
钱际宁直截了当地说:“雨晨,我那天给你说的那事你觉得怎么样?”林雨晨惊讶道:“什么事?你哪一天不给我说个三件五件事情的?”
钱际宁摇摇头道:“我就说你给咱接着干的事情嘛。”林雨晨恍然大悟道:“噢,怎么说风就是雨?急什么?”
钱际宁道:“怎么不急?你不见业主前几年给当地的征地款一直没有兑现吗?现在当地老百姓提出:因为物价上涨,原来谈好的赔偿费用也得上涨。我看差不多要翻番,这个疙瘩是越挽越大了。所以依我看,业主是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要这么长期拖下去,他们拖得起,咱们拖不起呀!”
林雨晨静静地听着钱际宁把话说完,觉得他说得好像和上一次不大一样了。不过他也不去深究,他知道钱际宁反正是不想干了,怨张三、怨李四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就道:“那你不想干得跟五公司领导说;你跟我说,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的项目经理是青山局任命的,我一个副经理说接就接了?”
钱际宁说:“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想让你先代替我一段时间,我回去休病假去。把话说白了,意思就是再也不来了。这样,这个项目经理就自然而然是你了。如果是等我给局里辞职不干了,那新任的项目经理还真的未必就是你。”
林雨晨惊讶道:“钱兄,打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这不是害我吗?你这不是把自己头上的虱子捉了放到我的头上吗?”
钱际宁摇摇头,且很肯定地答道:“那不一定,换人如换刀。我在这里干不好,换个人、让别人来干,说不定就好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林雨晨笑了:“你以为这是打麻将?换个人、换个地方手气就变了?”
钱际宁也笑道:“不光打麻将是这样,其他事情也是这样,必要的时候就得换换手气。所以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么多年来,咱们这个项目就拖垮了你我两个人。别人想走就走了,到了其他项目上,干上两三年就提拔了,显得人也有本事,选择也比较明智——良禽择木而栖,倒好像真的是咱们这里用人无方一样。”
林雨晨鼻子哼了一声道:“有本事?要是放在咱们这里,非耗死他不可。”
钱际宁喝了一口水笑道:“所以说,人家走是明智之举,也说不定真是咱们不会用人呢。”
林雨晨慷慨激昂道:“不论怎么说,那都是咱们培养出来的人,他们的成长和进步,离不开沙家坝这个艰苦环境的磨练。”
钱际宁不无自豪道:“所以说,咱们沙家坝好像是个培训班。从咱们这里出来的学员,不论到了哪里,他都是杠杠的!”
林雨晨道:“那是,所谓时势造英雄。你再看咱们公司有的项目,因为经济效益好,不论是虚盈实亏也罢,实打实也罢,陆陆续续已经提拔了四五个县处级干部了!原来的好哥们儿一下子都成了咱们的上司了!而咱们这个项目,能撑到哪一天,谁都不知道。你还让我当经理,那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钱际宁道:“不是那么回事,你这人吉人天相。所以,我想把这个机会给你,肯定能干上去。退一万步讲,万一实在不行了,你跟我走。不论走到哪里,有我钱际宁吃的肉,就有你雨晨兄弟喝的汤。”
林雨晨颇受感动,道:“那你呢?真的要离开咱们青山局?净身出户?”
钱际宁道:“那有什么办法?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既然鸡嫌狗不爱,还不如一走了之,给朋友帮忙管点儿事情,挣个养家糊口的钱也就行了。”
林雨晨道:“你是不是自己已经包到工程了?现在有的人就是在单位利用公家的资源给自己把路铺好,然后自己出去单干,挣个几百、几千万不费多大劲儿。等到哪一天找不到活儿了,再找领导回来上班。”
钱际宁道:“咱绝对不是那种人,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走人。”
林雨晨道:“就说嘛,你要是这样的人,那我跟你干这么些年,不是看走了眼?”
钱际宁目光闪烁道:“再说一遍,绝对不是!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林雨晨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是说不上来,于是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是投靠哪个女老板了吧?你是不是看这几年有的帅哥给女老板去当助理,说白了就是吃软饭,你也有点儿眼馋?不过我提醒你,最后等人家玩儿够了还得回来!哈哈哈哈……”
钱际宁笑骂道:“去你个球吧,像我这年龄,有哪一个女老板愿意要。不过真要有这美事,我倒是愿意去。只不过这个女老板不能长得太对不起观众。”
林雨晨道:“你说哪一个女老板长得对不起观众?她要是对不起观众,怎么能对得起当官的?有哪个当官的愿意和一个恐龙合作?说不定随时都有可能被潜规则呢!”
钱际宁笑道:“那就好,以后你要是真的遇见这样的女老板,就给我举荐一下,让我也轻轻松松地吃一碗软饭。”
林雨晨笑道:“轻轻松松?想得美!整死你小伙子。”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会儿,林雨晨言归正传道:“既然是这样:你既没有在外面包下私活儿,又没有投靠哪个女老板,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所以,我觉得你就这样纯粹地净身出户、落荒而走太亏了。毕竟在咱们青山局干了二十多年了,上上下下对你印象还相当不错,只是在沙家坝这一个项目上砸了牌子,下一个项目就可能把这个印象给挽回来了。可你要到了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得从头干起。要得到大家的认可,还得熬好几年。”
钱际宁道:“现在已经不能算这个账了,只要让我轻轻松松地过上几年好日子,将来还能多活几年。这些年没日没夜地受煎熬,起码得折寿十年。”
林雨晨认真道:“所以你不能空手而归,要考虑就地升迁。”
钱际宁嗤笑道:“还升迁呢!要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要不我现在想办法‘把自己头上的虱子往兄弟你的头上捉’呢。”
林雨晨坚定道:“能升迁。你知道现在升迁靠什么?一靠关系,二靠政绩,关系大于政绩。”
钱际宁认真道:“是啊,我一没政绩,项目越亏窟窿越大;二没关系,想跟领导搞好关系,资金上捉襟见肘。再说人家领导来都不来,只害怕这里的麻烦事情把他也牵扯进去,怎么搞关系?”
林雨晨诚恳道:“际宁你错了。有些政绩是‘制造’出来的,像吹气球一样,靠吹;要不咱们青山局到处宣传形势大好,结果总体上经营结果还是入不敷出?那就是政绩里面水分太多。所以,咱们应该照葫芦画瓢。只要政绩吹出来了,不怕领导不来。就是他不来,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去找他,汇报汇报咱们的业绩,带点儿土特产,上点儿实货……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钱际宁道:“如果领导能来检查指导工作,给上货自然而然,咱也舍得,可领导不来,咱们回去上货是不是有点怪?要是人家不收怎么办?”
林雨晨语重心长道:“你说咱青山领导不收钱?除非条件不成熟,他不敢收。只要你项目搞好了,钱挣下了,给领导发一点奖金、酬劳、辛苦费、操心费、感谢费,那叫‘吃水不忘挖井人’,人家肯定会笑纳的。你要是总哭穷,说项目多么多么困难,资金多么多么紧张,领导怎么好意思收你的货?”
钱际宁笑道:“有道理。可是,效益从哪里来呀?而且一次给领导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人家也不敢要呀?”
林雨晨道:“所以,既要从零开始,还要速战速决,因为吹起来的效益撑不了多久,拖延的时间太长了就露馅了。”
钱际宁道:“就是呀。如果有一个大财团支持我,我早就提拔了,还能让那几个阿猫阿狗跑到我前头?”
林雨晨摆摆手道:“不急,那几个阿猫阿狗的气球马上就要吹破了,再走不了多远了。但是,咱们得奋力赶上,要不然,等他们的气球破了,领导们明白过来了,再想靠气球业绩提拔就难上加难了。”
钱际宁释然道:“就算你说得没错,可是万一东窗事发,给单位捅了个大窟窿怎么办?那不得挨处分吗?”
林雨晨佯装生气道:“你傻呀,吃了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谁处分你?他们吃了你的、拿了你的,如果给你来个处分,不怕你检举他?”
钱际宁道:“那倒是,这几年人家好像就那样过来了,没见处分一个人……那就行,你说怎么弄,咱们就怎么弄!这几年都快把人憋屈死了,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出力比别人大十倍,结果还被人家甩到了后头,好像是咱们无能似的!”
林雨晨语重心长道:“说到底你还真得承认人家比咱们强,人家早就把这个办法想出来了,而咱们现在才明白过来,是不是?”
钱际宁道:“是啊,还是咱们太老实,老实得让人感到很可笑。”
林雨晨道:“老实放在过去是优点,可放在现在就成了缺点了。”
钱际宁道:“那是,咱们这些人就是那种典型的:优点是老实,缺点是太老实!”
林雨晨附和道:“不仅如此,咱们这些人还都是保守心态:只会哭穷、装穷,好像害怕别人抢咱的钱似的,不会露富、炫富、吸引人家主动向咱示爱。”
钱际宁道:“可不,人穷志短,有钱的日子谁不会过?有钱谁不知道逢年过节风风光光地给领导上个贡?领导既认为你有能力,还觉得你够哥们义气,时时处处都能想到他。”
林雨晨道:“是啊,领导就是这样:平时你能想到他,关键时刻他就能想到你。”
钱际宁终于下了决心,道:“行,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就这么着了。”
林雨晨道:“对,与其东山兴兵,不如就地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