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报上去的《论当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走向》的毕业论文题目给王连生教授打了回来,附带上边还写了一大堆诸如“时代性不强”、“开拓性不够”、“僵化”等等让吴宇头疼的评语。
“我操他妈!”拿回题目,吴宇在寝室声情并茂地对我大发雷霆——仿佛这些评语是我老刘写的似的,“什么时代性不强?现实主义永远富有生命力:中国现在摸着石头过河,捉了耗子是猫的改革开放不是现实主义是什么?王八蛋凭什么枪毙我?”“王八蛋”是吴宇私下替导师取的雅号:因为他们都姓“王”。
“是呵。”我点头,心中决定将拟定的《论现代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表现》的题目赶快换掉,不然,王教头同样打我“时代性不强”、“开拓性不够”的板子!
“老兄,咱可不能向他示弱!”吴宇这家伙对老板心思一头雾水,对我的五脏六腑倒洞若观火,“咱们要为真理而斗争!我现实主义给枪毙了,你那浪漫主义还有个好?咱们得协同作战一块儿对付王八蛋才是。”
“那是那是。”我仍一面在心中考虑如何撤换题目,一面对师弟笑容满面——这叫成熟。
“刘兄,你上次写的那篇《论绝对美与相对美之定位》不给王老板巧取豪夺当作自己学术成果在学报上发了个头条么?老师偷学生,那可就是学术乱伦了!咱们就这题目做做文章:我有个哥们儿在市报做记者,咱把这事捅给他,让他在报上用生花妙笔写写,臭臭王八蛋,如何?”
“唔唔。”我口中喏喏,心中却想:那篇文章虽然给老板吃了凤头猪肚,可好歹我也捡了个豹尾——第二作者呀。这与我上一届历史系几个师兄研究成果给导师一口吞个精光比起来,那可好多了;再说,王老板私下对我讲了:我们“合作”愉快,他会在我毕业时为我留校助一臂之力——这买卖可是怎么拨拉都划算的呀。我又干嘛因为替你小子出气就砸掉自己好生意呢——学雷峰也不能这么学吧?
“老兄,你可别犯傻。”吴宇又一下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庄严道,“咱俩可是一条线上的蜢蚱:跑不了我这现实主义,还走得了你那浪漫主义?本是同根生呵!难道,你就忍心我们费了一年功夫准备好观点材料的论文题目让王八蛋们糟践么?”
“吴老弟,对你的不幸遭遇我十分同情。”我语调诚挚跟致悼词一般开了口,“也为王教头的有眼无珠而遗憾。然而,没准儿,你的当代现实主义成了阶下囚,我的现代浪漫主义却是座上宾……”
“啧啧,我操你妈。”我还没说完,吴宇就冷笑开了,“你他妈没吃错药吧?现实主义都完了,你那浪漫主义还有个好?”
这时,门“哐”的一声被一个什么鸟人踢开,进来的是系办公室秘书小赵,“刘洪,你们老板叫你把你硕士论文题目报上去。他在系办公室等你。”小赵像给讹到婚礼上送红包的苦人儿般面无表情道,而后屁股一撅没了影儿。
“哼,看看吧,王老板已挖好了坑等你这糊涂蛋往里跳呢。“吴宇幸灾乐祸道。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背诵伟大教导一条,将夹有我论文题目的讲义夹往腋下一夹雄赳赳地出了门。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身后,吴宇用他的破嗓子为我送葬。
走在校园绿荫道上,我放慢脚步:今儿没同吴宇一块儿去交论文题目而让他先去滚滚雷阵踏踏路真乃英明决定。看来,什么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全是雷区,去不得……可,做什么题目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这些题目新倒是新,又洋气扑鼻,崇洋媚外的王老板也一定喜欢,可这些东西在中国一点根都没有,要做这等文章只有直接去洋书中东扒西抄,这我倒不怕——天下文章一大抄嘛。问题是我外文太差,想偷也摸不着钥匙……想着走着,我脚鬼使神差地踩在了一张包过油条的破报纸上,那报纸的通栏大标题是《百万民工,下个世纪何处去?》。我心一动,弯腰将这破报纸捡起来一看。待两千字的文章看完,我像受孕般肚中有了主意,于是打开讲义夹,在上面画几个字后便往中文系办公大楼而去。
“唔,好好。”办公大楼主任办公室内,王教授亲切接见了我。这厮四十多岁,上山下乡打武斗,读书留学混博士,而后副教授、教授、中文系副主任——时代的每一班头班车都让他给挤上了,所以总是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毕业论文题目准备好了吧?”因为我们有段“合作愉快”的日子,所以老板对我挺客气的。
“准备好了。”我将自己在路上“准备”了十多分钟的题目奉上,“我准备写这个。”
“《新世纪曙光——移民文学初探》”王老板读完我从破报纸上捡来的新题目,品味一番,而后一拍桌案,“好,这题目好——移民文学实在是一个值得大花笔墨的题目。”
搔到痒处啦!我像无意间闯入四十大盗宝库的阿里巴巴一样兴奋,可脸上仍荡漾着谦虚与谨慎:“请王老师多多指教。”
“十九世纪末,大批海外移民——主要来自俄国、波兰、奥地利——涌入美国,这批人不仅在经济领域创造奇迹大发横财,而且在文坛上兴风作浪大有可观。比如伯纳德·马拉默德、艾·巴·辛格、索尔尼仁琴、阿西摩夫、亨利·詹姆斯等等。可以说,移民文学主宰了美国新世纪的文坛。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的确值得研究。就鄙人看来:主要是两种文化相碰撞容易产生火花的缘故。唔,你准备就哪几个美国作家作抽样分析呢?”
“我……”我沉吟一下,还是不敢顺风扯帆就按王老板的意思就研究十九世纪末美国移民文学得了——我英文太差。“唔,是这样:我不研究十九世纪末美国移民文学,我研究的是二十世纪咱们中国的移民文学——研究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那些离开故地漂泊他乡打工求职者的文学。我认为:中国下个世纪的文学的希望将诞生在他们之中。”
“这……”王教头像钻错了男女厕所一样张口结舌。
“不过,”我乖巧地一转话题,搭个梯子让这犯了路线错误的老板下,“从本质上讲,这也是一种不同文化的碰撞。我主要想探讨内陆文明如何与海洋文明发生碰撞产生火花最后凝结成文学辉煌的内在规律,所以王教授刚才的指示十分有益。”
“唔。这个……”王教授捏捏鼻子回归自然,“倒也是,你的外文水平还没到研究美国文学的分上,研究一下中国国内的移民文学也无不可。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哇?”
“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不好意思讲我这题目是从破报纸上拾来的,就只好骗他了,“我把几乎所有的打工文学作品都找来看了,还准备多和打工仔打工妹接触,吸取感性认识,从而写出一篇既有时代性又有开拓性灵活性的论文来。”
“唔?”王教授眨眨眼,显然觉得这几个“性”似曾相识,于是大来好感。“好!有志气。你能不能讲讲主要论点?”
“论点?”我眨眨眼继续胡诌,“主要论点是: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一批批年轻人离开他们熟悉的大地走向大都市,在新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由此产生新的文学新的美学。他们为日趋腐败的大城市吹来自然之风,又从大城市带回观念技术。本质对象化了,客体主体化了。新世纪文学开始在这碰撞中生根发芽,新世纪的美学在这激荡中开花结果。”
“好!”听完我胡诌,王教授居然一脸兴奋,“这观点新颖别致,符合马克思《一八四八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关于‘自然人化’的观点:外在的社会——工艺结构发生变化,必然引起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的重建;而重建了的文化——心理结构又必将引发新一轮社会——工艺结构的变化……。鸡生蛋,蛋生鸡,曙光在于是,文学亦在于是。这论点好!”他又一次为他强加给我的论点叫好。
“唔,这就是我的主要论点。”这次我不好意思再客气,便一脸谦虚地将他硬送上门来的论点笑纳,“王教授以为如何?”末了还讨好卖乖。
“当然好了,好题目应该有好文章。你下去好好搞,争取搞一篇有创见有质量的好文章——到时争取在学报上发头条!”王教授热情洋溢得像开水瓶破了。
“这……”一听“学报上发头条”,我不禁一愣:这他妈老板,又想吃凤头猪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