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08年第02期
栏目:记忆·故事
自从1999年2月11日老伴儿萧乾去世以来,我只身回到复外木樨地这座单元房里的家,生活了将近八年半。我是个从小就很会安排生活的人。1941年6月,我三姐常韦患骨髓炎住进东单三条胡同东口的日本同仁医院,足部动手术。妈妈原先是让四姐和我轮流陪床照顾病人,然而四姐只值了一天班,三姐就不要她了。四姐天分高,擅长弹钢琴,没看她怎么用功就通晓了英法德日文。她亲口对我说过:“我能一目十行。”但压根儿不知道该怎样护理病人。于是,由我当全职护工,一直陪三姐在病房里住到八月底出院。当时我在圣心学校读英文,学校就坐落在三条胡同西口。中午休息的时候,赶回医院去,跟三姐一道吃饭。七、八两个月放暑假,一天功课也没耽误。
三姐是在家境最困难时生病的。住进日本同仁医院,图的是省钱。日本庸医,开刀把脚踝里的脓汁剔除,接着打了石膏,就完事大吉。姐姐不甘心休学,架着双拐,成了辅仁大学西语系三年级的一名住宿生。上学期还没结束,她忽然感到伤口剧痛,用剪刀将石膏豁开,只见整个脚面都溃烂了。三姐只好立即回家,从此再也没迈进校门。家里想方设法为她延医。最后找到四大名医中的一位:赵炳南。经过他的精心治疗,三姐那只伤脚的脚面变得像点样子了,不过,仍有两处流脓,中医无法根治。
1942年1月至8月,我在家自学,因为实在交不起圣心学校的学费了。9月,考入辅仁女中初三,一直念到1946年高三毕业。当年盛夏,我到沙滩北大红楼去参加高考。我是从当时我们居住的府学胡同以北的桃条胡同步行去的。考生三三两两在考场外面等待。我忽然发现,忘记了带准考证。于是,直奔到附近的公用电话阁子,拨通家里的号码,请弟弟赶紧把准考证送来。他骑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就送到我手上了。我如愿以偿,被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录取。
我大姐在我家的地位,与严复的孙女严倚云相似。严倚云三岁时跌了一跤,成为残疾人,在家中备受歧视。严复的大儿子严伯玉将她收养。严复对这个义孙女疼爱有加,赛过亲骨肉,送她到学费不菲的圣心学校去学英文和法文。1921年,她九岁时,严复去世,家道逐渐中落。自1929年起,十七岁的严倚云就在课余兼教职,还教家馆,供养大家庭中众多弟妹的生活。
我父亲在民国时期的驻日使馆任职二十年。1936年的“二·二六”事变是发生在日本首都东京的一场震撼全世界的政变事件。由于军阀集团内讧,政变以失败告终。叛乱被平定,十七名主谋及右翼分子北一辉、西田税被处死刑。然而这次叛乱使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更加趋向反动。
父亲失业后,年仅十八的大姐课余教家馆。大学毕业后,边工作,边读硕士,1947年赴美国。1953年,她和一个比自己小九岁的美国博士生结婚。这时,我和弟弟都参加工作了,再也不需要她接济啦。1983年和1986年,我两次陪萧乾赴美,大姐都和丈夫、女儿一道来看望我们。大姐来回嘱咐我:“千万不要在美国定居,你会变懒,荒废光阴。”大姐在美国生活了六十年,只有一部题作《十二生肖》的英文长诗问世。她的母语中文荒废了,英文也没有取得长足的进步。长诗是自费出的,未产生社会效应。
光绪元年(1875年,乙亥),我祖父文明钦(字静川)中举人。他将妻子和一对儿女留在家乡贵阳,只身赴北京应考进士。光绪十五年(1889年,巳丑)考中,先后在广西灵川、藤县,山西潞城、右玉、广灵等县任县官。他当上县官后,将家眷接到衙门里。发妻刘氏于1893年生第二个儿子时,死于难产。那时祖父已四十九岁。他对这个次子格外疼爱,延名师让他受到当时最好的教育。少年时代就派他协助自己从事公文、书信工作。六十年代我听钱稻孙说,跟他同龄的叔叔钱玄同生前是我父亲的挚友。钱玄同多次对钱稻孙夸奖过我父亲文宗淑的文笔好,说不定就是在县衙门里练出来的。
辛亥革命后,祖父携家带口到北京颐养天年。他在北京购置了两座四合院。宣武门内上斜街那座,图的是离他的同乡、忘年交姚华(茫父)的寓所莲花寺不远。安定门内北剪子巷桃条胡同那座呢,距位于府学胡同的文天祥祠只有几十米。据我小时看过的家谱,我们文家是从江西迁到湖南,又从湖南迁到贵阳的。我的姻戚、著名书法篆刻家姚华的孙女婿邓见宽为我复印了一份“贵阳毓秀路文氏家谱”寄了来。前言中写道:“本族于清咸丰年间由湖南永州府东安县迁来贵阳,住北门总地(即现毓秀路),入黔始主为生贵公。”按照定居贵阳后的“文氏家族系统表”,生贵为第一代,文明钦为第六代,我父亲为第七代。
我祖父于1875年出黔后,再也没回过故乡。他在北京上斜街安顿下来后,为长子宗沛娶了姚华的千金姚銮。我大舅万勉之是贵阳人,出生于1881年。他是我国早期的植物学家、园艺学家,毕业于日本仙台东北帝国大学农科。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农业大学、河北大学、贵州农业改进所、敬之植物园等处工作。大舅妈叫李淑兰,是清末维新派李端(芬木)(1833~1907)的侄女。梁启超正夫人李惠仙是李端(芬木)的堂妹,李淑兰称梁启超为四姑丈。婚后,万勉之赴京延试,考取七品小京官。举家迁京时,他把五妹万佩兰也带了去。当时借住俗称“小贵州会馆”的姚华寓所。经姚华介绍,万佩兰与文明钦的次子文宗淑结缡。文宗淑、万佩兰就是我的父母。
1916年,文静川客死上斜街的家中,享年七十二岁。遗体停在庙里。大儿媳妇姚銮体质弱,送走公公两个半月后就去世了。我父亲把两副灵柩运回贵阳安葬。回京后,二十三岁的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高等文官考试,被派到日本担任外交官。他是只身赴任的,年年回国探亲。
1918至1931年,我母亲总共生了九胎。怀第四胎时,算命先生告诉我父亲这一次还是个女婴。他就逼我母亲吃堕胎药。岂料胎儿没打下来,足月生下的却是个孱弱的男婴。父亲哑巴吃黄连。他当然知道,究竟是谁把娃娃害成这个样子的。哥哥的小名儿叫东城,因为他是我们搬到桃条胡同后生的。他只活到三岁,跟他挨肩儿的一个女婴,还没满月就走了。母亲将养了一个时期,接着又在六年之内生了四胎,最后两个是男孩子,这才满足了父亲传宗接代的夙愿。
七个兄弟姐妹中,至今健在的尚有四个,大姐、我和两个弟弟。这还得感谢我们的父母。母亲烟酒茶都不沾,上火时偶尔喝点菊花茶。父亲不抽烟,不打麻将,惟一的爱好是读书。
1934年晚春,我二姐追随她孔德学校时期的老师,到上海去了。那位老师有妻有女,所以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北平的小报。吴祖光是我大姐的孔德同学,他告诉我小报上画的是我二姐骑着一只毛驴,牵驴者是那位老师,背景为西山。当年七月,父亲把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接到东京去受教育。此行最大的受惠者是我。大姐常笑着说:“你直到七岁才开明悟。”
出国前,我在孔德学校念过一年书,成绩平平。赴日后,有父亲指引,优秀的家庭教师今野精心辅导,四姐、我和弟弟几个月就闯过语言关,1935年1月插班人麻布小学,成绩优良。
最倒霉的是我三姐。她和孔德学校的一个同班男生通信,被父亲发觉,把她毒打一顿,硬给拆散了。很多细节我是1993年姐姐去世后才知道的。我替三姐常韦惋惜。寸金难买寸光阴,她把如此宝贵的光阴用在写信上,挨打后,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扭伤了脚,硬挺着,以至发展成骨髓炎,贻误终生。几十年过去,二人在北京重逢。她孑然一身,对方早已儿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