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8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1987年9月初的一个秋老虎肆虐的晌午,正在玉米地里“修理地球”的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后来证明是千真万确的、改变了我人生走向的一个关键性的抉择。
我是这年的11月12日参军的,但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其实从那天起,我就暗地里参军了。可后来在我梳理自己的人生历程时,又从记忆的仓库里惊喜地发现,我当兵的种子,却是在我六七岁那个刻骨铭心的上午埋下的,只不过它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在我十八岁时才发芽了。
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又是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就像放在锅里蒸着的馍一般。“你就是当农民的命,心甘情愿种地吧,想啥都白扯!”我爹狠呆呆的话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回响,搅得我心乱如麻,想着一个多月来所受的折磨,想起暗无天日的前景,真是欲哭无泪。
“要不,去当兵吧!”冥冥之中好像受到了神灵的指引,这个念头是突然从我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是我从来都不敢想的,冷不丁生出来倒把我吓得一哆嗦。我家没有吃皇粮的,不是不想当兵,而是这样的好事从来轮不到我家头上,我这个想法无疑是在做白日梦。
可话又说回来,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白日梦也是梦。我要当兵的念头闪电般地划过,却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在我脑壁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我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似的,就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也要到了黄河才死心。
我绝没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概,之所以咬着屎橛子不放,全怪我爹。我爹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你说东,他非说西,你说撵狗,他偏打鸡。我是他的“种儿”,不打折扣地继承了他的基因,固执起来别说十头老牛,就是再加上十头也休想拉回来。
锣不敲不响,沙锅不打不坏。我做出这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决定,确也是在走投无路后,硬让我爹给逼出来的。高考落榜本来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你想啊受十年寒窗苦,却没能金榜题名,对于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儿子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在我爹的屁股后头“修理地球”了。可我要是长得五大三粗的,对付“地球”不打怵,可我身高偏偏只有一米六多点,体重不足百斤,天天面对的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能不穷则思变吗?
我不但不折不扣地继承了我爹认死理儿的基因,连身高也跟他不相上下。看到这,可能有读者产生疑问,你爹能胜任“修理地球”的工作,你咋不行呢?我爹也精瘦精瘦的不假,浑身却净是肌肉疙瘩,这是长年累月地从事体力劳动的奖赏,我却从来没怎么干过农活,让我成年累月地与土垃坷打交道,简直能要我的小命!
1960年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爷爷在那年的夏天全身浮肿了几天,就撇下我的奶奶和我爹咽气了。我奶奶从小裹了足,干不了农活,只有十几岁的我爹便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我奶奶在世时给我讲我家的“苦难家史”时说,我爹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是起早贪黑地出工,从未耽误过一天,终于练就了一身力气,扛一麻袋的粮食那是轻松加愉快,就像麻袋里装的全是空气似的。别说让我扛一麻袋粮食了,就是扛半袋也会趔趔趄趄,没走几步准会把我压趴下的,我怎能跟我爹比呢!
作为没有离开过土地的我爹,除了有这么一把子力气外,还有一门绝活,开春时抓把土面搓搓,就知道地力怎样,该种啥庄稼,也能大致地判断出年景的好坏。1980年刚实行土地承包,我爹是没日没夜地忙活,恨不能把太阳钉在天空上。那年我家迎来个丰收年,仓房里的粮食多得都快装不下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爹没有陶醉在丰收的喜悦里,冬天他天天都挎粪筐满山遍野地捡粪,我家积的肥比邻居多老鼻子啦!
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人,多半认死理,我爹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家住在辽西的边地,属丘陵地,土薄,一锹多深就是黄色的黏土,再往下就是石砬子了,因为存不住水,十年九旱。我爹却从不抱怨,倒把自家的地都当成了宝贝疙瘩。从播种开始,除吃饭睡觉外,我爹是披星戴月地忙活,直到颗粒归仓我爹几乎没离开田地半步,所以,不管是风调雨顺,还是遇到了干旱之年,我家打的粮食总比别人家的多。村里人不得不佩服:“别看刘老疙瘩一根筋,种地谁也比不过他。”
我一直在说我爹,这时该说说我娘了。我娘在解放前,也就是七八岁之前,可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呀!我姥家有近百垧地,在方圆百里绝对是数得着的富裕人家。解放后,我姥家被划为地主成分,房子和土地都被分了,成了“穷光蛋”。我娘十一二岁那年左腿长了个包,开始时没在意,可越长越大,这才想起去医院,医生看了病情,都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我娘回来后只能静养,可包出头后左腿却变短了,落下了残疾。“地主崽子”,走路又不利索,我娘二十大几了还没找到婆家,成了姥姥的一块心病。
此时,我爹也老大不小了,还是个光棍,我奶奶就拧着小脚来到我姥姥家,开门见山地说:“我给儿子提亲来了。”这事要搁早先头,我姥姥家的门槛,我奶奶是迈不进去的,但我姥姥家不是被打倒了嘛,早就没有了先前的威风,姥姥正为女儿的婚事发愁呢,怎能不一口答应呢!
不久,我娘便带着可怜的嫁妆,成了我爹的媳妇。开始时,我娘还能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可我长到六七岁时,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一次出工时,被生产队队长硬是给撵了回去。那时我的奶奶去世了,家里也正需要一个人喂鸡喂猪、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我娘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宅妇”,天天围着锅台转。
别看我家人口少,我娘可是个受气的主儿。我爹在外面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准拿我娘当出气筒。我娘不理论还好,一理论我爹便吹胡子瞪眼地吼起来:“你个‘地主崽子’,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呀,现在天变了,我告诉你,你是翻不了天的。到我们这样根红苗正的家,你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每当我爹说这话时,我娘立马没电了,只有抹眼泪疙瘩的份儿。
时间长了,我爹说这些像倒粪似的话儿,我都能背出来。我爹没念过几天的书,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个,他能条理清晰地说出这些话,是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批斗会上学来的。这话安在我娘身上,也算活学活用吧。其实,说我娘剥削人,那真是说屈了。可谁让我娘头上顶着一个无形的帽子呢,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村子原来只有一百来户人家,都集中住在一条由北向南流去的小河的东边。后来人口多了,就在小河的西边土地上盖起了新房子。人们称东边的老住户为河东人,自然称西边的新住户为河西人了。等我记事时整个村子已有二百多户人家了。我家原来住在河东,我爹成家了才在河西盖了房子。河西村的房子大多是娶媳妇人家盖的,比较新,就像现在的新城。河东村都是老房子,就像现在的老城。当时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新婚夫妇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造小人。几年的工夫,小小子、小丫头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孩子们吃了饭,便呼朋引伴地可街桶子跑,打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可热闹的是他们,不属于我。我一出去,伙伴们就“地主婆、地主婆”地冲我乱叫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十分委屈哭着跑回家:“娘,他们老冲我喊‘地主婆’!”
我娘阴沉着脸,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栓儿,你爹不是地主,娘不是地主婆,他们那是瞎叫。以后,你和妹妹在家里玩吧,别出去了。”我于是成了小小的“宅男”。小孩子是闲不住的,加上外面伙伴的喧闹声、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瞅着我娘不注意我便像泥鳅钻了出去,可玩着玩着我就被排挤了出来,又哭天摸泪地回了家。我娘气得疯了似的边狠命地打我边数叨着:“掐耳根子嘱咐你别到外边去,你就是不听,看你还长不长记性。”打得我像杀猪般的嚎,都快哭没气了,我娘才住手。
我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哭了,只不过是无声地哭,哭得肩膀头一颤一颤的,比我还厉害!我闹不太明白,我自己没听话惹了祸,也挨顿狠打,我娘的气也出了,她咋还哭呢?这把我给造傻了。我娘的眼睛哭得通红才不哭了,可能心痛起了我,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用皱巴巴的脸蹭着我的小脸蛋,哑着嗓子问:“栓儿哪疼,娘给你揉揉。”我娘新流出的泪水热热的,打湿了我的小脸,我忘记了我娘刚打我的凶样,就搬起我娘的脸,用小手轻轻擦着我娘脸上的泪水。不想,我娘的眼泪流得更汹了。
解放前,在上大学的舅舅很喜欢我娘这个最小的妹妹,假期就教我娘识字。我娘小时候长得水水灵灵的,而且还特聪明,一教就会,一点就通,如果我姥家不被打倒,说不定她能成为一名女秀才呢!
我娘和我都平静了下来,我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栓子,娘教你识字吧。”娘在地上铺了层细土,用树棍在上面写着最简单的字教我,什么“人口手”啦,什么“天地山”啦,反正一天教我一些。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一心想着玩,对我娘教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娘就深深地叹着气说:“你要能赶上你舅一个犄角,我就知足了。”
我对认字没兴趣,还想往外跑,我娘又拿出要打我的架势:“你要是再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我娘说得血淋淋的怪吓人的,我不敢跑了,但气没处撒,就学着我娘走路的样子,还一个劲地冲着我娘做鬼脸。我娘气得脸煞白煞白的,狠狠地说:“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了,咋生你这么个孽种啊!”
我闹累了,才坐在一边噘着小嘴生气,我娘也没理我,仍然不停地干活,我和我娘开始了“冷战”。有小半天,我娘都不看我一眼。我无聊极了,就坐在炕沿上踢墙,我娘也像没有看见似的。
“小梅,娘给你讲个‘瞎话’好不?”我娘问我妹妹。我妹妹叫小梅。我妹妹欢蹦乱跳地鼓着小手:“好好!”我们那块管“故事”叫“瞎话”。
我娘就轻轻地咳嗽一声:“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一个小老道……”
我嘿嘿地笑了,这可比识字有意思多了,我凑到我娘身边问:“娘,小老道一个人住在庙里不害怕吗?”
“这个小老道是坚强的小老道。”
“那他吃什么呀?”
“他自己开荒种地。”
“他不想娘吗?”
“想娘哭一会儿就好了……”
我娘在讲“瞎话”的过程中,不知被我反复打断过多少次,不知不觉间我也成了“瞎话”的创作者。听“瞎话”的时间过得就是快,一上午或一下午在没留神中就过去了。我娘肚子里的“瞎话”可真不少,每天讲两三个,就是不重样。听多了,我也记住了不少,还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二度创作。一天,我娘在讲“瞎话”之前,我突然说:“娘,我给你讲个吧!”
我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连连说:“栓儿会讲‘瞎话’了,我得好好地听听!”
我也学着我娘的样子,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从前有座山,这山可高可高了,如果要是爬上去得好几天,这山上有座庙,庙可美可美了,人们都想去庙里当和尚,可谁都爬不上去,只有一个小孩却成功了……”我这个“注水”的故事讲得老长老长了,直到我嗓子讲哑了,说不出话来才结束。
我娘像是不认识我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栓儿你有讲‘瞎话’的天分,以后呀你就天天在家里给娘讲‘瞎话’吧。”
可当时我毕竟是个贪玩的孩子,根本不想被囚在家里,瞅我娘不留神我还是悄悄地溜了出去,不想却差点酿成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