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两件事。一件事发生在父亲身上,一件事发生在闺女身上。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件事与我有关联。发生在闺女身上的这件事与我也有关联。
第一件事:
那一天,父亲弯腰在瓜地里摘瓜。是生产队的瓜地,一个一个圆溜溜地摘下来,摆放进架子车的厢斗里,隔天一大早拉到煤矿上去卖。三伏天,是卖瓜的好时辰,就是吃瓜的好时辰。每一年生产队都点种上十来亩地瓜,不给生产队的大人孩子吃,专门卖给煤矿人吃,是生产队集体的一项副业收入。那个时候,生产队缺少钱的来源,除去缴公粮的钱,卖猪的钱,卖瓜算是最重要的一笔钱。种的是香瓜,圆滚滚的,油亮亮的,一个一个在瓜秧杂草中间探头探脑的。香瓜的品种不算多,大概有四五种吧。什么宾瓜、寒瓜、老面瓜,都是一些不上书本的土名字,写出不一定准确。下瓜地摘瓜的一律是男劳力,都是卖瓜有经验的人。几个人大致站一排,从瓜地一端挨排排往前蹚着走,先是伸腿扫一下瓜秧子,大瓜小瓜暴露出来,哪一个瓜生,哪一个瓜熟,一眼就能看出来,而后再下手去摘熟了的香瓜。摘掉的香瓜放在手上的篮子里,篮子装满去地头堆一堆,最后再一个一个码上车。
不经意间,一个圆溜溜的西瓜在父亲面前露出来。父亲眼睛一亮,“咦”一声说,这里怎么会有一棵西瓜秧子。香瓜地里长西瓜,算是一个意外。父亲身旁的其他人都停下摘香瓜,转过眼来看西瓜。普通的花皮西瓜,成熟是成熟了,小头小脑,顶多六斤重。父亲伸手摘下西瓜,往瓜堆下放的时候,心里犹豫一下,舍不得松开手。父亲说,我家大毛今个天发烧生病,这个西瓜我收工称一称带回家给他吃。大毛是我的小名。“称一称带回家”,是算钱从我父亲的工分上扣除。父亲这么说话,虽有独霸西瓜的意思,但道理上能说得通,其他人没说话。西瓜单一只,香瓜堆一堆,说稀奇也没什么稀奇的。父亲没听见其他人有意见,这才放心大胆地把西瓜放一旁。像丢下一个孩子似的,父亲一步三回头地去瓜地接着摘香瓜。
单独的一只西瓜,孤零零地显得不合群,有些想惹是生非的样子。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父亲挎一篮香瓜回瓜堆,看见一个名叫曹言庆的人正坐在地上歪头咧嘴啃西瓜。西瓜被曹言庆一摔两瓣,囫囵吞枣地已啃掉一瓣。曹言庆是生产队的会计,称香瓜斤两,算钱扣工分,都得经过他的手。我父亲站在曹言庆面前不说话。曹言庆装作没看见我父亲接着啃西瓜。我父亲的脸色一刻比一刻寒冷。曹言庆啃西瓜的速度一刻比一刻缓慢。我父亲一点一点欺近曹言庆。曹言庆慢慢地停下啃西瓜。我父亲挨近曹言庆站住脚。曹言庆放下西瓜,腾出嘴问,你看着我吃西瓜干什么?我父亲问,我家大毛发烧生病,我说过这只西瓜带回家,你难道没听见?曹言庆说,西瓜是生产队地里的,凭什么你带回家给你家大毛吃?我父亲说,就算我不能带回家,凭什么你一个人吃?曹言庆说不出一个正理,说歪理,说我想吃。曹言庆这么一说,父亲还有什么道理可以理论呢?我父亲慢慢地放下手上的香瓜篮子,猛地伸开右腿一脚踹倒曹言庆,而后饿虎捕食一般扑上去,抡起拳头照着他的头脸就砸。父亲不说话,一边上下抡拳头,一边委屈地流眼泪。
另一件事:
是闺女小时候发生的。春天来了,我带闺女一起去放风筝。放风筝的地方是楼房前面的一片菜地里。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格局就这样,城区与农村相交相融,很难分清哪里是城市,哪里是农村。楼房前面,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是一片朱家岗村的菜地。朱家岗村人想种安这么一片菜地,花不少工夫,要四周围上篱笆,还不能是一般的篱笆,大多数种上刺藤,年年长,年年攀,密不透风,固若金汤,一只鸡,一只猫,都很难钻进去。放风筝就只能站在这块菜地与那块菜地之间的田埂上。不说四周菜地都生长着刺藤,不说田间小路的弯曲和狭窄,除此之外,天空中还有纵横交错的低压电线和高压电线。这样一来,放风筝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但令人奇怪的是,总有人能顺利地把风筝放飞进天空里,也总有风筝一个跟头摔下来,悬挂在电线上或菜地篱笆上。
楼房前面就这么一片菜地,放风筝不来这里没地方可去。
闺女对放风筝兴趣不大,我带她一起出门放风筝,十有八九很难放得上去,大多时间只能站在田埂上,看着别人放进天空里的风筝。闺女很快就找到玩伴,丢下我和我手里的风筝,自己去一边玩自己的。玩什么呢?各种野草生长起来,各种野花开放起来,这里拔一棵野草,那里摘一朵野花,闺女闻着手里的野草野花香味,比跟着我一起放风筝快乐。不大一会,一件不快乐的事发生了。简单地说,闺女去人家油菜地里摘油菜花,被人家逮住手脖子。这人厉声戾气地呵斥说,喊你们家的大人来,赔我家的油菜。一块不大的油菜地就在路边上,过去是一口水塘,里边种莲藕长茭白。水塘低洼,不围篱笆,不长刺藤,水干种油菜,开一地黄灿灿的油菜花。闺女伙同其他两个孩子,轻易地进菜地,人家轻易地逮住手。其他两个孩子哭,闺女不哭,倔强地瞪着一双怒眼,说放开我,你这个坏老头!
这人小个头,干瘦干瘦的像个居住在大山里的山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就是这么一个人,要想一个人看管住三个孩子,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三个孩子又是哭又是闹,一小会折腾得他满头大汗,呼呼粗气大喘。面对三个孩子,不能打不能骂,他只能继续嘈嘈嚷嚷地说,喊你们家的大人来,赔我家的油菜。三个孩子在他的手上控制着,三个孩子的大人怎么会来呢?路上来往的路人多,这人这么一嘈嚷,这么一喊叫,总有路人把三个孩子的大人喊过来。我最先走过去,站在水塘边,看一看这人,看一看闺女,没有走过去。我没有走过去的原因,是不想跟这人发生正面冲突。这人正在气头上,我要是最先走过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手里拿着风筝往家里跑,去喊妻子来处理这件事。妻子是个女的,这人是个男人。他总不会冲着妻子怎样吧?半路里,我遇见妻子急匆匆地往这里赶。显然,妻子从路人嘴里已经知道这件事。妻子问,闺女呢?我说,在那里呢。妻子问,闺女在那里,你跑回家干什么?我说,我喊你。妻子像是明白说,你丢下闺女不管,跑回家来喊我?
不大一会,妻子就把闺女领回家。妻子气鼓鼓地不理我,闺女气鼓鼓地不理我。妻子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我一点不知道。
因着这么一件事,妻子埋怨我几十年。闺女一说我的好,把我与她做对比,妻子就会说,你爸爸好,怎么会丢下你在菜地里,跑回来家喊我?
……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件事,发生时我不知道,却一直想记住。发生在闺女身上的这件事,我想忘记,却一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