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9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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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方友,男,1950年生,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见《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当代》《大家》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三十六部,中短篇小说集三十余部,电视剧百余集,计500多万字。代表作有《虚幻构成》《谎释》《陈州笔记》系列(八卷)、《小镇人物》系列(六卷);电视剧《鬼谷子》《工钱》《衙门口》等,作品曾获"飞天奖"、河南省文艺成果奖,以及《鸭绿江》《福建文学》《章回小说》等报刊文学奖70余次。有50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等文字。
有关颍河镇土改工作队队长姬荣失踪一案早已被封尘于历史之中,中共陈县党史中有关姬荣的记载更是简而又简:
姬荣,女,陈州城北关人。幼年时聪慧,品学兼优。民国二十七年在开封女高读书时接受马列主义教育,加入中国共产党。时值陈州沦陷,她胸怀报国壮志,参加了中共淮太西抗日游击队。在抗日和解放战争中,历任中共陈县县大队副政委、陈县组织部副部长等职。1948年1月,她被派任颍河区土改工作队队长。她工作积极,善于发动群众,敢于与敌人做斗争。不幸于同年3月4日失踪,后经多方寻找,下落不明,成为一大悬案。1955年,经陈县县政府研究决定,追任姬荣同志为革命烈士。
事实上,有关姬荣革命生涯的记载还散见于部分老同志的回忆录中。虽然他们对姬荣的突然失踪历来各执一词说法不一,但有一条是无可争议的——那就是姬荣失踪的时间:1948年3月4日。因为从这一天之后,女共产党员姬荣在这个世界上就彻底地消失了。更令人遗憾的是,姬荣同志参加革命后留下的照片极少,尤其是一身戎装的巾帼英姿照更少。县政协编印的文史资料扉页上为弥补这一缺憾,竟印上了几帧她做姑娘时的玉照。在那几帧发黄的黑白照片上,姬荣身穿旗袍,留着“五四”时期的青年发型,气度非凡,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位大家闺秀。
姬荣出身豪门是众所周知的。她父亲姬良臣是陈州城有名的富豪,城中有两条最繁华的街道上都有他的钱庄和商号。姬府公馆坐落在城湖岸边,巍峨宏大的气派至今能让那些所剩无几的耄耋老人赞叹不已。据最可靠的记载,当年的姬荣走出那片深宅时,年仅16岁。那一年,豆蔻年华的姬家大小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开封女高中甲级班。其父亲姬良臣望女成凤的良好愿望第一步得到证实,高兴万分,亲自驾驶雪铁龙将女儿送到汴京城,并将女儿委托给老友蒋宏干。
那时候,河南省府还在开封,古城商务会副会长蒋宏干是省参议员。有这种权威人士作后盾,姬家小姐一进学校门就得到了厚遇。开学不久,她就担任了学生会主席。只是令姬老先生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那时候他的女儿已经开始背叛自己的家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从诸多的回忆录中可以推测,姬荣被委派为土改工作队队长的那一年刚满25岁。她是全县唯一的一位女队长。那时候她的丈夫罗淮已在战争中牺牲。陈州一带的土改运动是1947年末开始的,1948年1月7日中午,姬荣率领工作队走进了颍河镇。
颍河镇位于县城以南四十华里处,紧靠颍河,水陆码头,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镇子东西长,素有三里长街之称。大街上是麻石铺面,两旁全是道人帽式样的门面房,各家商号的生意幌子随风飘荡,叫卖声此起彼落。镇上人可能还没意识到一场风起云涌的土地改革运动即将来临,当姬荣他们打着绑腿、背着背包走到大街上时,众人都投去了十分惊奇的目光。据颍河镇的老贫农团团长宫二旦回忆说,当时工作队为不扰乱群众,暂时先住在了山陕会馆里。颍河镇的山陕会馆坐落在西街街头处,很大一处庙院,分大殿、二殿和三殿。因为内敬关公,俗称关帝庙。大殿建在一个很宽大的高台上,高台高出平地四尺有余,占地半亩之多,周围用砖石砌了,边沿处铺满了青石条。殿前是一片广场,全用盈二尺的大方砖铺了,非常整洁。不知什么原因,庙内松柏不多,却有许多梧桐树。会馆内原有不少和尚,由于战争连年,失散不少。1948年的庙内住持叫姜门亮,当时的姜门亮还不足30岁。据说这姜门亮法号了空,是陈州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私生子,从小就住在庙内,8岁出家,25岁那年当上住持。姜门亮虽是和尚,但长得非常英俊。半个世纪后电视上放映电视剧《西游记》时,有不少老年人指着徐少华扮演的唐僧说:这人很像姜门亮。据镇上年过古稀的老年人讲,这姜门亮不但人长得英俊,心底也善良。民国三十一年大灾,他倾注庙内所有积累,在会馆内搭粥棚赈灾,救了不少人的性命。除此之外,每年到了梧桐树结子季节,他还雇人将熟了的梧桐子摘下来晒干,用竹筐盛了,吊在干燥处,遇上灾年,就取下来供灾民充饥。可以说,这是姜门亮的一大创举。在那些饥荒不断的年代里,他简直成了这一带的救世主。
土改工作队进镇就住在山陕会馆内,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姜门亮为民主进步人士。颍河镇是个大镇,也是富人集中的地方。镇上除去雷、马两家,还有几十户数得着的富豪。不少富豪不但有生意,而且还有土地。周围十几个村落全是佃户村。如此复杂之地,群众肯定有惧怕心理。为便于发动群众,清静的庙院自然是一个好的选择。
为欢迎工作队的到来,姜住持特让人腾出了东西厢房,另外,又在大殿左侧腾出两间经房,当了队长姬荣的住室。头一天晚上,由于工作队的伙房还未扎稳,姜门亮特设斋宴招待了全体队员。
姬荣住的两间经房是内外间,外间放有香案和木椅,可接待客人或开小型会议。卧房内是一张顶子床,四角立柱,上面是木板做的顶子。这是大户人家常用的一种床,除去床顶外,三面还有木床帷。床是老漆漆的,黑亮中透出一点暗红。床的一头是一坐立柜,可放衣服。另一头是一张抽屉桌,可放灯写字。更令姬荣想不到的是,室内除脸盆、太师椅什么的之外,靠一边还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的正面是一面镜子。那镜子有二尺多高,鸭蛋圆,一看就像是大家闺秀的用物。姬荣自从参加革命后,一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白天行军打仗,夜间露宿野外,有时住进老乡家,也多是在大铺上和衣而睡。可以说,自从她16岁离开自己的闺房之后,已有十多年没有固定的“窝儿”了。这两间经房虽小,但处处都透出闺房的气息。望着室内的一切,姬荣就禁不住佩服姜门亮心细,虽是出家人,但却对俗事了如指掌。由于姜门亮想得周到,姬荣进镇第一天心情显得格外好。她解开被褥,认真铺了床,最后取出牙具和梳子,摘去军帽,洗漱了一番,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理了理头发,很满足地笑了笑。
大概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僧人端着一盏美孚台灯走了进来。美孚台灯在当时还属极少的奢侈品,在县城内也只有政府机关和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能在这里看到美孚台灯姬荣感到很惊奇,她不好意思地对小僧人说:“对姜住持说还是换蜡烛吧!”姬荣说这话并不是故作谦虚,因为当时西方列强已经开始在经济上封锁即将成立的新中国,洋油奇缺,她深怕在这偏僻之地点不起。不料那个小僧人施礼道:“施主请别担心,我们住持让我转告你,说他备有一桶洋油,够你点半年的。”姬荣惊诧得瞪圆秀眼,从内心深处更是服气这个姜住持,他怎么一猜就将自己的心思猜个准呢?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面部热了一下,笑着对那小僧人说:“那就请你代我谢谢你们的姜住持!”小僧人应了一声,又后退一步,施个礼,扭脸走出了经房。
姬荣点亮台灯,室内顿然明亮。她顿觉心情也明亮起来。小时候,她就爱点亮灯。她的闺房内连走廊里都挂着吊灯。她要求丫鬟擦灯时灯罩一定要擦亮。到她房内当佣人,擦灯罩的技术一定要过关。她记得有一个老妈子很会擦灯罩。她的绝招儿就是用唾沫擦。开始用湿毛巾擦污垢,接着就对着灯罩哈气,再用干毛巾擦,一直擦得贼亮。姬荣喜欢灯亮除去喜爱光明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爱好灯下作画。她从小就喜欢画几笔丹青,曾投师于陈州名家段正则名下。每当夜间泼墨时,画台上要放三盏美孚台灯,头上还要吊两盏,使画室内如同白昼。她的父亲曾多次告诫她夜不观色,她却说只有在夜间作画才能展开想象的翅膀,于朦胧中达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只是在后来的战争岁月里,每到夜晚都是一片黑暗。行军时不准有烟火,夜间睡觉不准点灯。为度过那些漫长的黑夜,她都是用回忆少年时的光明来照耀自己的心房。那时候,她深深体会到光在人的一生中是多么重要!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上海滩,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因为那是一个不夜城啊!但为了让这个世界亮起来,她必须先将自己变成一支蜡烛,去照亮这个黑暗的社会,哪怕自己燃烧成灰烬!现在,革命就要成功了,美孚油灯果然也就亮了起来。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略有些眩晕,但她沐浴在光明之中,就觉得心情很激动,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游击队之歌》。
那一夜,她很久才入睡。
土改运动开始有个发动群众的过程,这个过程主要是摸底儿,看谁家最穷,谁家苦大仇深,先筹备成立起贫农团、民兵队,建立了政权和武装,群众就有了靠山,才敢向富人做斗争。按规定,工作队必须要住进贫苦群众的家中,但因为颍河镇是个大集镇,又是水陆码头,富人较多,情况比较复杂,所以县委特批工作队在工作未展开之前,先集中住宿,等摸底儿工作到一阶段后,再到贫苦人家同吃同住。虽然当时颍河区政府已经成立,但在此以前一直属于地下活动。这样,姬荣所领导的工作队就比其他工作队的任务重。白天姬荣几乎没时间回到山陕会馆,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能回到自己的卧房。不想每晚回来,那个小僧人总是提前将灯油添满,还打好洗脸水和洗脚水。姬荣就觉得这样不好,认为自己从剥削阶级走向无产阶级,怎么能再从无产阶级回到剥削阶级?她知道这全是姜住持安排的,便决定找姜门亮谈一次,阐述自己是来革地主老财的命的,不是来享受的。婉言谢绝他对自己的照顾。因为当晚有个碰头会,开过之后,姬荣看时间还来得及,便朝庙堂后院走去。